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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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金译文全集巴金译片断:第一章我的保姆和Lagrandearmee①——莫斯科大火——我的父亲见拿破仑——伊洛瓦依斯基将军——同法国战俘一起旅行——爱国主义——卡.卡洛——共同管理产业——分产——枢密官“韦拉·阿尔塔莫诺夫娜,喂,再给我讲一回法国人到莫斯科的事情吧。”我老是这样说,一边在小床上伸着懒腰,用绗过的被子裹住身子,我的小床四周都缝上了布,免得我摔出来。“咳!这有什么可讲的呢,您已经听过那么多回了,况且现在是睡觉的时候了;您还是明天早点儿起来好。”老妈妈照例这样回答,其实她很愿意再讲她所喜爱的故事,就像我很愿意再听那样。“您就讲一点儿吧,您怎么知道的呀,它怎么开头的呀?”“就是这么开头的。您知道您的爸爸是怎样的人——他总是拖拖拉拉的;他收拾行李,收拾行李,总算收拾好了!人人都说:‘该动身了,还等什么呢?城里头人差不多走光了。’可是不,他跟巴威尔·伊凡诺维奇①商量来商量去:大家一块儿怎么走,起初是这一位没有准备好,然后又是那一位没有准备好。后来我们都收拾好了,马车也准备好了;老爷们坐下来吃早饭,突然我们的厨师脸色十分惨白,跑进饭厅里来报告:‘敌人进了德拉果米洛夫门了。’我们大家心都紧了,叫了一声:‘啊,上帝保佑吧!全都惊慌起来;我们正在忙乱、唉声叹气的时候,看见街上跑过一队龙骑兵来,他们戴着这样一种头盔,脑袋后面还拖着一条马尾巴。城门全关上了,您那位爸爸这下可交了‘好运’了,还有您同他一块儿;您的奶妈达利雅那个时候正抱着您喂奶,——您是那么娇嫩、柔弱。”我骄傲地笑了笑,我高兴自己也参加了战争。后记:代跋树基:关于赫尔岑的回忆录,我本来有不少的话可说,可是已经没有太多的时间让我夸夸其谈了。好在我写过两篇后记,最近又找出几位友人的信,它们可以告诉读者一些事情。我自己也许没有想到我完成不了这部书的翻译,一九二八年我第一次读到回忆录的英译本,我充满信心要把这部巨著译出来。一九三六年我开始选译回忆录的片断,我还向鲁迅先生说过,我要全部翻译这部“大书”。一九四○年我在上海翻译了《家庭的戏剧》;“文革”后期我开始翻译回忆录的第一卷,我把它当成我这一生最后的一件工作,我在散文《一封信》中也表示了做完这件工作的决心。你可以想到当我告诉项星耀同志我无法完成这件工作时我心里是多么难过!项星耀同志当时已经翻译了四卷,他把译稿送给我,支持我翻译出版。我很感激他,但我把他的译稿送还给他,让他继续翻译下去,现在他的译文已经全部出版,这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正如我在给他的信中说的:“再高的黄金潮也冲不垮崇高的理想”。我谢谢他替我偿还了一笔欠了几十年的债。我和减仲伦同志的友谊同样是建立在赫尔岑回忆录的基础上的。仲伦同志在北大教书,没有见过我,他也是一位赫尔岑的爱好者,他知道我翻译赫尔岑回忆录就主动与我联系,他愿意替我的译文校对。他读过我译的《家庭的戏剧》,曾提出宝贵意见。他为我校阅了第一册的译稿,回忆录的书名《往事与沉思》,我便是根据他的建议改为《往事与随想》。从这里我得到启发,我为我晚年的主要著作《随想录》找到了名字。因为这些,我衷心感谢他。我记得,后来我因病住院,他还到华东医院探望过我,他为我不能译完全书感到惋惜。我希望他继续把赫尔岑介绍过来,中国读者需要这类的著作。附录中还收了我给周朴之同志的信。他是《往事与随想》(第一册)的责任编辑。他抱病工作,为我的译文花费了很多精力。他早已离开了我们,最近重读我给他的信的复印件,想到一些事情,抑止不住思念之情。我常说,我是一个充满矛盾的人,为什么我反复讲我要译完全书,因为我担心自己完成不了这件工作。人说我很有毅力、很坚强,其实我很软弱,我写了许多文章,翻译过不少作品,这都是与自己斗争的结果。我也有失败的时候,那就失信于读者,欠下了还不清的债。除了这部书之外,还有纪格念尔的回忆录《俄罗斯的暗夜》、克鲁泡特金的《俄法狱中记》,前者只留下一章《我的幼年》,而后者译好的一章也已不知散失在哪里了。这十年来,我经常在回答朋友的书信中抱怨杂事的干扰,我也不断地与杂事斗争,我想抓住有限的时间,可是我的身体越来越虚弱,许多想做的事情都无法完成了。我没有精力校阅全部译文,这第二个“全集”能够出版,全靠你的支持和帮助,你了解我,我用不着在这里表示感谢了。巴金九五年十月十六日本书前言序许多朋友劝我出版《往事与随想》的全本,这并不困难,至少头两卷是这样。但是他们说,在《北极星》①上面发表的片段是零碎的,它们不统一,偶然地断断续续,时而提前叙说,时而移后描述。我觉得的确是如此,不过我无法改正。作一点增补,把各个篇章按年代顺序编纂起来,并不是难事;然而d’unjet〔法语:马上,一下子〕要把全书回炉重写,我不想这样做。《往事与随想》并不是连贯地写成的;某些篇章之间相隔好几年。因此书中处处都留下写作时期的时代色彩和各种情绪的痕迹,——我不想抹掉它。这与其说是笔记,不如说是自白,围绕着它,和它有关的都是从往事里抓出来的片段回忆,在随想里留下来的思绪点滴。然而把这些外屋、顶楼、厢房合并在一起,它也是统一的,②至少我是这样看法。这些笔记并不是初次的试作。我在二十五岁左右,就动手写过类似回忆录的东西。事情是这样的:我从维亚特卡①给转移到弗拉基米尔②,感到十分寂寞。在靠近莫斯科的地方待下来使我感到苦恼,感到屈辱;我落到了这样一种境地:就像坐在最后一个驿站里得不到马的人那样。事实上这差不多是“行将结束的青年时代的最纯洁、最严肃的时期”。③那个时候我虽然寂寞,却心里开朗而幸福,好像小孩们在节日或者生日的前夕感到寂寞一样。每天都有写着小字的书信④到来;我为它们感到骄傲,感到幸福,它们帮助我成长。然而别离折磨我,我不知道该做什么来更快地度过这无限长的时光——充其量不过四个月⑤……我听从了对我的劝告,开始在空闲时候写下我关于克鲁季次的回忆,关于维亚特卡的回忆。我写满了三本笔记本……这以后,过去的事便淹没在现实的世界里了。一八四○年别林斯基读了它们,他喜欢它们,他把两本笔记本刊登在《祖国纪事》⑥上(第一本和第三本);其余的一本倘使没有给当作引火材料烧掉的话,现在一定弃置在我们莫斯科住宅里的什么地方。十五年过去了,①“我住在伦敦樱草山附近一个偏僻地方,遥远、浓雾和我自己的心愿把我同全世界隔绝。“在伦敦我没有一个亲近的人。有一些人,我尊敬他们,他们也尊敬我,可是没有一个亲近的人。一切来来去去的人,同我交往的人都在从事一种共同的利益、全人类的事业,至少是全民族的事业;我和他们的交谊可以说是没有私人感情的。——岁月过去了,没有谈过一句我想谈的话。“……然而那个时候我刚刚在一连串可怕的事件、不幸和错误②之后开始清醒,恢复元气。我最近几年的生活事迹越来越清楚地浮现在我的眼前,我怀着恐怖地发现除我以外没有一个人知道它,真相会随着我的死亡而消灭。“我决心写下来;可是一个回忆唤起了几百个别的回忆;一切旧的、半遗忘了的都复活了:少年时期的梦想,年轻人的希望,青年时期的大胆,监狱与流放——这些并不曾在心灵中留下半点痛苦的早年的不幸,像春雷一样一下子过去了,这一声霹雳使年轻的生命焕发青春而且更加坚强了。”③这一次我写作不是为了赢得时间——我用不着匆忙。我开始写这部新作品的时候,完全不记得《一个年轻人的笔记》的存在了,有一天我在BritishMuseum〔英语:大英博物馆〕里翻阅俄国杂志,偶然看见了它们。我找人把它们抄下来,并且重读了一遍。它们激发起来的感情是奇怪的:我非常明显地看到在这十五年中间我竟然这么衰老了,这使我开始大为震惊。那个时候我还是以人生和幸福为儿戏,好像幸福就没有止境似的。《一个年轻人的笔记》的调子差异太大了,因此我不能从那里取用任何东西;它们属于青年时期,它们应当保存本来面目。它们的早晨的亮光不适宜于我的黄昏的工作。它们里面有许多真实,但也有许多玩世不恭;此外它们那里还留着海涅①的明显的痕迹,我在维亚特卡曾经入迷地阅读海涅的作品。在(往事与随想》里面看得见生活的痕迹,此外就不会看到任何其他的痕迹。我的写作进行得很慢……要使某一种往事经过沉淀变成明晰的思想——尽管它不能给人安慰,它是忧郁的,却为理智所谅解——这需要花许多时间。倘使做不到这一点,纵然会有真诚,却不可能有真实!几次的尝试都没有成功,——我便把它们抛弃了。后来在今年夏天我向一个青年时期的朋友②重读我最后的稿本,这个时候我才自己认出了熟悉的面目,我便停下来……我的作品完成了!很可能我对它的评价过高,很可能这些刚刚显露出来的轮廓里只是为我一个人埋藏了许多东西;可能我读的时候理会到的比我写在纸上的多得多;这里叙述的事情唤起了我的一幕幕的梦景,它好像是难认的字,只有我才有开启它的钥匙。可能只有我一个人听见精灵怎样在字里行间跳动……可能是这样,但这部书并不因此就对我减少价值。对我来说,它多年来一直代替了人们和我失去的东西。如今到了我和它也得告别的时候了。凡是属于个人的东西都会很快地消失,对于这种消逝只好顺从。这不是绝望,不是衰老,不是凄凉,也不是淡漠;这是白发的青春,恢复健康的一种形态,或者更恰当地说,就是恢复健康的过程。人只能用这个方法忍受某些创伤。一个修道士,不管他的年纪多大,在他身上总是老年同青’年合在一起。他用埋葬属于个人的一切这个办法恢复了青春。他从而感到了轻松,心胸开阔……有时过分开阔……的确,在毫无个性的共性、众多的历史事件和像浮云一样地漂浮在它们之上的未来的形象中间,人有时感到空虚、孤独。但这又怎样呢?人们想保存一切:要蔷薇,也要雪;他们希望在一串串熟了的葡萄旁边开放着五月的鲜花!修道士在苦闷的时刻靠着祈祷得到解脱。我们并不祈祷,我们从事写作,写作就是我们的祷告。也许,二者的结果是一样的,不过现在我们谈论的不是这个。不错,在生活里有爱好重复的韵律、爱好反复的曲调的;谁不知道老年多么近似童年?仔细看看,就不难发现在生命全盛时期的两头,连同它那用鲜花编成的花冠和用荆棘做成的荆棘冠①,连同它的摇篮和棺材,类似的时代常常重复,而主要点又是如此相像。青年时期还不曾有过的事物,它已经丧失了;青年时期毫无个人考虑所幻想的事物,也同样没有个人考虑地从乌云和霞辉里现出来更加光辉,更加宁静。……当我想到我们两人②现在快到五十岁,站在俄国自由语言的第一架印刷机③前面,我觉得我们在麻雀山上少年时期的格留特里④不是在三十三年前,而是至多——三年!生活……许许多多生命、不同国家的人民、革命、极其亲爱的人们都在麻雀山和樱草山之间出现、变换、消失了;它们的痕迹几乎已经给事件的无情的旋风扫掉了。四周的一切全改变了:太晤士河代替了莫斯科河在流动,身旁都是外国人……我们再也没有返回祖国的路了……只有两个孩子(一个十三岁,另一个十四岁)①的梦想完整地保存了下来。让《往事与随想》算清个人生活的帐,而且作为个人生活的总目吧。剩下来的思想就用到事业上去;余下来的力量就投到斗争中去。我们的同盟仍然如此……我们又一次走上忧郁的路,不倦地宣扬真理啊,——由它去吧,让梦想和人们在我们身旁过去!② -
巴金译文全集(俄)屠格涅夫著;巴金译片断:“喂,彼得,还看不见?”问话的是一位年纪不过四十出头的绅士,在一八五九年五月二十日那天,他穿一件带尘土的外衣,下面露出一条方格纹的裤子,光着头,从某某公路上一家客店①里走出来,站在低台阶上。他正在跟他的听差讲话,那是一个脸蛋滚圆的小伙子,下巴上长了些浅白色的柔毛,一对小眼睛没有一点儿眼神。这个听差,他身上的一切——他耳朵上的那只蓝宝石耳环,他的颜色不匀的、擦了油的头发,以及他的文雅的举止——总之,这一切都显出来他这个人属于时髦的、进步的一代,他敷衍地朝路上望了望,回答道:“老爷,看不见,一点儿也看不见。”“看不见吗?”绅士再问一句。“看不见,”听差又回答一遍。绅士叹了一口气,就在一条小凳上坐下来。我们现在趁绅士弯着腿坐在那儿、带着沉思的样子朝四周望的时候,把他向读者们介绍一下。他的姓名是尼可拉·彼得罗维奇·基尔沙诺夫。他的产业就在离这个客店十五里①的地方,这是一片有两百个农奴的上好的田产,或者照他自己的说法,——他把地分给农民,创办了所谓“农庄”以后的说法——二千亩②的田地。他的父亲,一个参加过一八一二年战役③的将军,是一个识字不多的粗人,不过人并不坏;这是一个道地的俄国人,他的一生都消磨在军队里面,起初做旅长,后来升任师长,经常驻扎在外省,他在那些地方靠了他的官职成了一位相当重要的人物。尼可拉·彼得罗维奇跟他的哥哥巴威尔一样,生在俄国南部(我们以后再谈巴威尔的事情),十四岁以前他一直在家里念书,接触的尽是些平庸的家庭教师、不拘礼节却又会奉承的副官和其他的联队的和司令部的军官。他的母亲是柯利雅津家的小姐,出嫁以前闺名叫做Agathe④,可是做了将军夫人以后便改称为阿嘉浮克列亚·库慈敏尼西娜·基尔沙诺娃,完全是所谓“官派十足的将军夫人”一类的女人。她戴的是十分讲究的帽子,穿的是窸窣作响的绸衣,在教堂里总是她抢先走到十字架跟前⑤;她讲起话来声音很高,而且讲个不停,她还要她的孩子每天早晨吻她的手,晚上她照例要给他们祝福——总而言之,她过得十分快乐如意。后记:代跋树基:现在我来谈翻译屠格涅夫长篇小说的经过。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成立后一年,一九三七年四月我们几个从事编辑工作的朋友约好游览西湖。我们住在湖滨小旅馆里,白天爬山游湖,晚上聚在小小的房间里聊天。丽尼和陆蠡也在这些人中间。当时文生社正在编印《译文丛书》,出版了(果戈理选集》,首先印出了鲁迅先生译的《死魂灵》,引起读者的注意。我们谈到出版更多的俄罗斯文学名著,大家同意再出一个《屠格涅夫选集》。丽尼翻译过《贵族之家》,稿子还在手里。屠格涅夫的六大长篇那时都已有了中译本,销路不大,新译稿一时不易找到出路。我们都主张先把长篇译出来,照我们自己的意思出下去,先出选集,以后还可以出全集。大家谈得高兴,当时就决定了选题,我们三个人每人分到两种,丽尼第一个报名,选了《贵族之家》和《前夜》,陆蠡便选了《罗亭》和《烟》,剩下的《父与子》和《处女地》就归我负责。我回到上海,就找出参考书来,花了一夜的功夫写了一篇介绍屠格涅夫六大长篇的广告,译者的名字也公布了。我仍然忙我的杂事。丽尼开始修改《贵族之家》的译稿,陆蠡在杭州湖滨租了一间房子闭门译起《罗亭》来。他们两位都很快交出了稿子,而且很快出版了,反应很好。他们还在继续工作,我有点着急,可是我还是解决不了那些杂事。抗战期间上海成为“孤岛”,我曾经逃往南方,后来又回上海住了一年半,完成我的《激流三部曲》。这时候没有杂事干扰了,但是我仍然没有时间来翻译屠格涅夫。丽尼他们完成了任务,只有我一个人失约了。这次在上海我只有功夫把《父与子》的英译本匆匆翻看了一遍,打算下次回来便动手翻译。我坐上太古公司的海轮离开上海码头,我的哥哥李尧林和陆蠡在码头上对着我不停地挥手。第二年十二月太平洋战争爆发,“孤岛”沦陷,陆蠡身陷日本侵略军牢笼生死不明,我同尧林的联系也从此中断。我为文生社的业务跑了重庆、桂林等地,终于在桂林定居下来。我四二年就在那里开始翻译《父与子》,当时我手边只有一本苏联版普及本屠格涅夫选集(大本,它还是重庆秦抱朴夫人送我的),还有一本加尔奈特夫人的《父与子》英译本,我主要依靠这个英译本,然后参照普及版原著进行工作。那是在桂林的事,我的生活比较有规律。文生社的宿舍在东门外,我的老友林憾庐从香港撤退到桂林在东郊租了一处小小的楼房,他分了一间给我。我每天晚上在文生社吃过晚饭回到这里,点起一盏小小煤油灯进行工作,到十二点就上床睡觉,每夜都是如此。夜非常静,我的工作也很顺利,用的是毛笔,后来也用蘸水钢笔。译好了一半,就送到印刷局去排印,作为《父与子》的上卷出版。因为当时邮局寄递书报只收小卷邮件,《父与子》分为上下二册也便于销售。《处女地》较长,就得分印三小册。《父与子》这部书翻译还不到一半,林憾庐就因病搬出东郊小屋。我一个人在小屋继续工作一个短时期,也搬回文化生活社宿舍,仍然和林憾庐为邻。林憾庐的病情恶化,他住在宇宙风社。起初他自己开方服药,由家属护理。不久终于倒下,请名医出诊,病不见起色,在旧历大除夕的凌晨离开人世。他的家人忙了一夜,他们的忙碌行动我听得清清楚楚。我就是在这种痛苦的环境中翻译《父与子》的。这是初稿。紧接着就翻译《处女地》。我手边连加尔奈特夫人的英译本也没有,我是根据一本“万人丛书”版的英译本开始工作的。后来才找到加尔奈特夫人的译本,还是设法托人从上海家中带出来的。我准备改变生活,四四年五月去贵阳、重庆同萧珊蜜月旅行,在动身之前译好《处女地》。因此桂林撤退,《处女地》译稿并未损失,只是译笔草率,又未根据原著校对,这样才有六、七十年代重译的事。关于《处女地》我以后还要谈到它(在第三卷的代跋上),现在先在这表示歉意,请求读者原谅。《父与子》最初用土纸本印刷,为两卷,抗战胜利后在上海印报纸合订本。仍由文生社发行。建国后五三年在上海为平明出版社组稿,我把《父与子》校改一遍交给平明出版,付印前还请一位前辈友人替我通读全书,挑出一些文字不妥的地方。《父与子》在平明印过几版。以后平明并入新文艺出版社我的译稿转给人民文学出版社时,我又改了一遍,这就是现在奉献给读者的版本。我不会再改动什么了,我已经没有精力,也没有能力工作了。对于屠格涅夫我并无研究,除了两部长篇外还译过两个中篇①和一部分散文诗。我不曾写过论文,因为我写不出,我是通过翻译向他学习的。我说我只是一个读者,我每改一次译文感受就深一些,最大的感受就是两代人中间的隔膜,就是我们所谓的“代沟”。我最初读耿济之的译本就有很深的印象。我时时注意到家里的长辈们跟我的、跟我们的想法总是不同,总是冲突。我一事一事地思考,把长辈们的讲法和做法跟我们的想法一一对照,我对封建思想的反感已在逐渐形成,我不仅是向《父与子》,也向许多同时代的书,还向教我念英文的表哥濮季云、向许多朋友寻求帮助。我一直注意我和读者之间的代沟,消除我们之间的隔阂,甚至在今天我躺在病床上接近死亡的时候,我仍然在寻求读者们的理解,同时也感觉到得到理解的幸福。坦白地说,我比屠格涅夫幸福。巴金一九九五年八月十七日 -
巴金译文全集(俄)克鲁泡特金著;巴金译片断:我的童年莫斯科——旧宫厩区——最初的回忆——克鲁泡特金家族——我的父亲——我的母亲莫斯科是一个历史发展甚为迟缓的都市,至今城中各处还把在历史的迟缓行程中所遗留的陈迹保存得非常完好。在外莫斯科河畔一带,有着宽广而寂静的街道和一排用灰色漆油过的低的房屋,看起来很是单调;家家户户的大门都是不分昼夜地紧闭着。这一带地方就是商人阶级的隐居所,又是那班外表上非常严峻、古板,专制的,信奉“旧教”的非国教派的大本营。克里姆林宫至今还是教会和政府的根据地;宫前一片广大的土地,点缀着几千家店铺和货栈,几百年来这地方就成了热闹的商业区,而且至今依然是横被整个广大帝国的国内贸易的心脏。特威尔街与铁工桥就是几百年来时髦的大商店的两个主要中心;而蒲鲁席加与杜洛哥米洛夫加这两个工匠区至今还保留着莫斯科建都时代那班吵吵闹闹的居民所特有的景象。每一区自成一个小世界;各有各的特色,各营各的特殊生活。连那些铁路(当它们开始侵入旧都的时候)也在这古城郊外几个特殊的中心点集结着它们的货栈、工场,以及它们的满载货物的车辆和火车头。在克里姆林宫后面,阿尔巴特与蒲列奇斯顿加两条大街之间有一带像迷宫一般的,又清洁,又静寂,迂回曲折的大街小巷,这个地方至今还依然被称为旧宫厩区。在莫斯科全城内恐怕没有比这旧宫厩区更特别的地方了。距今约五十年以前,旧莫斯科贵族就住家在这一区里,而且就在这里慢慢地消亡了。他们的名字是常见于彼得大帝以前的俄国史上的,然而后来却不得不把地位让给新来者(即俄罗斯帝国的开创者彼得大帝所召用的“各等级人等”)而自己引退了。这些先朝贵族看见自己在圣彼得堡的新朝廷中受到排挤,便只得退居在莫斯科的旧宫厩区,有的就隐居在首都附近乡村中风景如画的别墅里。因此他们对于在涅瓦河畔的新都中身居政府要职的那一群“来历不明”的杂族人等,便不由得怀着轻视和暗暗的妒羡。他们在青年时代,多半委身于宦途,尤以从事军务的为多;然而常常因了某种缘故,他们不久就辞了职,并不曾得着高官厚爵。那些较为得意的人还在本地方得到一个清闲的,差不多是名誉的位子(我的父亲便是其中的一人),而其余的多数人就完全告退,过着赋闲的日子。虽然他们一生转徙无定,走遍了俄国的广大地面,但他们总会设法回到旧宫厩区中一所属于他们自己的房子里,在他们从前受过洗礼的教堂(而且当他们的父母的葬仪举行时又曾在这里宣读过最后的祈祷)附近销磨他们晚年的岁月。后记:代跋树基:我讲过,我不是翻译家,又不曾精通一种外语,我做翻译工作,只是为了借用别人制造的武器。那些武器帮助过我,我愿意把它们介绍给我的读者。译文的第一卷《我的自传》出版较早,是我译过的三卷克鲁泡特金的著作中文学性最强的一种,对我的影响极大。初版时我写过一篇“代序”,说是写给我的弟弟看的,主要还是谈我自己的感受。这篇“代序”以后编入了散文集《生之忏悔》,就被我从《自传》里抽去,后来各版中都不见“代序”了。《自传》在中国虽然销路不大,可是也有好几种版本。初版由上海启明书店发行,只印了一千册,那是一九三○年的事。后来上海出版合作社在一九三四年又印了一版,作为“插图本克鲁泡特金全集”的首卷,用的却是启明书店的旧纸型。一九三九年初我在南方“身经百炸”之后,回到上海,在“孤岛”进行小说《秋》的写作。这其间我把一些旧的译文校改一遍,交给相熟的书店重版,这本修改过的《自传》就交给了开明书店,一直发行到一九四九年。我在本卷中保留了开明版的前记。最近的一个版本则是一九八五年由三联书店印行的。书中增加了一篇“附录”,那是一九六六年俄文本的前言,是B.A.特瓦尔朵夫斯卡娅撰写的,我没有征求三联编辑部的同意,不便转录在本卷中。最后我想谈谈本书翻译的经过。本书是在一九三○年初译成的,大约也就在前一年开始翻译。一九二七年我初到巴黎的时候,友人吴克刚正在翻译《自传》。他那间小屋子里一张小圆桌上堆了一大堆从学生练习簿上撕下来的散页,上面写满了字,歪歪斜斜,又不太密。这是初稿,而且只是最后的一部分,旁边还摊开一本法文的《自传》。原来他是从讲西欧的一部分开始的,这里有他熟习的人和故事,如格拉佛,他还带我到郊外去探望过这些老人,他对我说过有疑问可以写信去向老人求教。可是不到三个月,吴克刚又因参加国际活动被法国政府驱逐出境,后来回到上海,担任劳动大学教授。我和他通信不多,我同老人的联系也就中断了。第二年我也回国,在上海见到吴,我最关心的还是那一堆写满钢笔字的散页(他的初稿)。不用多说我便带走了一个大纸包,另外还有一本法文旧书《我的自传》。他把这个工作交给我了。一年以后我交了卷,将启明版《自传》送给吴,并感谢他的译稿对我的帮助(我今天还想对他说,“对我的人格发展他有大的帮助”)。他淡淡一笑,以后我们也没有再谈这个。但是我一直体会到一部书牢牢系住两个中国知识分子的友情。《自传》以各种版本问世,一晃就是六十多年。我常常记起过去一些有血有肉的日子,想到久别的朋友,想念最深的时候,吴忽然出现在我面前。不幸的是我因骨折第二次住院治疗,躺在病床讲话有气无力,几次谈话都没有说出我的意思。我期待着未来,我抱着一个信念——我总会下床的。哪知不到我下床他又离开了大陆。我在病床上讲得少却想得多,除了我的“著作全集”外还有“译文全集”。关于“译文全集”,你知道,我一直拿不定主意。我起初答应了你,以后又迟疑起来。我的病使我放弃了赫尔岑的回忆录的翻译,因为我没有精力和能力,也没有时间。现在轮到我来给自己做总结了。改不改?出不出?我自己找不到一个痛快的回答。最后我决定下来并且写了序言的时候,我还因没有找吴克刚校订《自传》而感到遗憾。更不幸的是我的病情逐渐加重,不能作为你的助手参加第二部全集的工作。正在为难的时候,我遇见一位酷爱翻译的朋友,他刚从新华社国际部退下来,不用说有时间有精力也有能力,他愿为我校订《自传》,我便拿了一本一九○六年的英国普及版给他。我译《自传》根据的是我那本十二版美国的原著,英国普及本多了一篇著者一九○六年的新序,据说这一版被帝俄政府全部买去,外面流传很少,马宗融大哥有一本当成宝贝不肯借人,却为吴用打字机打了一个复本。我的“跋”就是根据这个复本翻译的。一九三五年我在日本东京的旧书店得到一本英国普及版,我也当作宝贝。这次我把它交给徐成时,只要求他简单地看一遍,可是他工作认真负责,又关心克鲁泡特金的著作,他不仅指出我的错误,并且改正了不少译文不妥的地方。接到他寄来的改订稿,我感到自己的愿望实现了,为了这个,我感谢我这位老友。写完上面的话准备搁笔的时候,忽然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拖住了我的手、揪住了我的心。我记起来了,我的眼前出现了过去的生活,远去了的朋友。一张大大的圆脸,一连串朗朗的笑声,坦率、真诚,他对人讲话,仿佛把心也给了别人似的。就是这样一个人,他从读者成为我的朋友,从投稿人成为出版社的主要翻译者。他走上翻译道路,我鼓励了他,我把他的一本本的译文送到读者手里。他热爱翻译,每天通宵工作,即使在“文革”期间受虐待的恶劣条件下,他仍然坚持翻译契诃夫全集,他让中国读者懂得热爱那位反对庸俗的俄罗斯作家。他为翻译事业奉献了自己的下半生,奉献了一切,甚至他的健康。他配得上翻译家这个称号。“文革”后他看见我忙忙碌碌,曾经对我说:“你翻译工作搞不完,我接着给你搞。”他很有信心,我也相信他,我比他年长十二岁,我以为自己一定走在他的前头。他热爱文学,淡泊名利,我们趣味相同,我也愿意接受他的帮助。谁知他偏偏先走了,而且去得那么快,不给我一点时间,表示理解,更不用说我的感谢了。不然的话,现在“译文全集”编成首卷问世的时候,我会感到轻松。当初他离开人世的时候,我在病中,沉默地接受了这个噩耗,今天我将这卷书献给他——翻译家汝龙,作为对他的纪念。巴金一九九五年七月十九日本书前言序有人听见“讲真话”就头痛,其实我讲真话,总是从自己做起。我有声音就不会沉默。声音哑了,我还会使用颤抖得厉害的手。到了既不能说又不能写的时候,我还可以借用过去积累的那些东西,我说它们是我捡来的武器,我曾经用来战斗了一生。现在全集印成,给我留下的只有编印译文集的工作了。一九九○年我有了编辑译文全集的计划,这年秋天我答应了朋友树基的要求,在全集出齐之后继续合作,完成第二个“全集”。可是八年的编校工作使我疲惫不堪,何况树基又是带病工作,我还听说他把腿架在凳子上看校样,我感到内疚,考虑再三,我决定放弃出版译文全集的打算,并通知了树基。这其间三联书店编印的译文选集问世了。六年前我为这个选集写的序文好像在谈今天的事情。我当时这样写道:“我记得一位外国记者问过我,作家一般只搞创作,为什么我和一些前辈花费不少时间做翻译工作。我回答说:我写作只是为了战斗。当初我向一切腐朽、落后的东西进攻,跟封建、专制、压迫、迷信战斗,需要使用各式各样的武器……我用自己的武器,也用捡来的别人的武器。在今天搁笔的时候,我还不能说已经取得多大的战果,封建的幽灵明明在我四周徘徊,即使十分疲乏,我也可能重上战场。“回顾过去我对几十年中使用过的武器仍有深的感情,我虽然称它们为‘试译’,我重读它们,还是十分激动,它们仍然打动我的心,即使这是不高明的译文,它们也曾帮助我进行‘战斗’,它们也可以说是我的生活的一部分。”这便是我对自己译文的看法,六年前是这样,今天也还是这样。它们的确已经成了我的生活的一部分。它们都是真话,经过了考验的真话。我要摔掉它们也办不到,连我一九二二年在成都《草堂》月刊上发表的第一篇翻译小说《信号》也给人挖了出来。事情总有人来做,或者照别人的意见,或者依我的想法,除非我自己有个计划。我不再迟疑了。我又一次向树基伸出了手。我张开双臂将我用过的武器全收在一起,我打开仓库老老实实让大家看个明白,我究竟有没有宝藏。我就在选集的基础上编印我的译文全集。做法仍然是把一本一本的书稿交给朋友树基,仍然是同样的一句话:“一切拜托你了。”其它,序文里讲得清清楚楚,不用我唠叨了。巴金一九九四年五月二十八日 -
奥利弗的故事(美)埃里奇·西格尔(Erich Segal)著;舒心,鄂以迪译《爱情故事》是一部很容易读的小说,一九七○年问世,至今有二十多年了,读着还没衰老。它有二十三种文字的译本,累计印了二千多万册。它曾在《纽约时报》畅销书单上连续七个月居榜首。一九七七年,西格尔为它写了续篇《奥利弗的故事》。书上的版本记录是不全的。我看到《爱情故事》是在文革后期。当时它和另一篇小说《海鸥乔纳利·利文斯顿》放在一起,书名是《美国小说两篇》。那书的出版是供批判之用,所以照例附着大批判的文章。我和朋友立刻爱上了那小说。爱上它那新鲜活泼的语言和举重若轻的叙述,耳目一新啊。前两年,我也买过另外的译版,读起来觉得不爽利。前些天去上海书城,见到此书,拿在手里一翻,“一个姑娘二十五岁就死了”,心头一热,赶紧买下。除了读故事,我们看此小说还能学到叙述的方法。它很少用时空的颠倒,而是老实地顺叙着。这使得作品读起来很流畅。它有悬念,它开篇的第一句话就是悬念,但它的悬念是建立在对主人公命运的关心上,而不是故弄玄虚。它首尾有照应。它有令人不忘的警句:爱,就是永远也用不着说对不起。更令人赞叹的是它的贴近年轻人的观念和语言。它的幽默和重情。人家的畅销书也做得很精致呢。本书前言爱情故事译后记:一本只有薄薄一百多页的小书,写的是很难标新立异的爱情故事,连书名也平淡无奇(更像个副题),作者又是名不见经传的新人。然而书一出版,却赢得千百万美国人争相传诵,其中颇有一些读者还为男女上人公生离死别一掬同情之泪,甚至当时在任的美国总统也感动得向社会各界大力推荐。这部在《纽约时报》畅销书单上连续七个多月雄踞榜首、至今累计印数已超过两千万册的小说,后来由派拉蒙公司改编摄制成电影(其实原著本身差不多就是一个现成的电影文学剧本),从银幕上飘出的主题音乐又是那样荡气回肠,优美的旋律不胫而走,竟至被填词成为流行歌曲,风靡了全世界。——这便是中篇小说《爱情故事》所交上的如有神助的好运。名门子弟奥利弗和糕点师之女詹尼,由言语冲突而交上朋友,进而冲破门第观念的阻挠结为伉俪,咬紧牙关自力更生,好不容易在社会上站住了脚。可是,小两口刚过上向往已久的安生日子,正当他们陶醉在如何生个大胖小子的美梦中时,医生告诉做丈夫的:他的妻子患有不治之症。未几,白血病便夺走了才二十五岁的詹尼的生命。在这样屡见不鲜的俗套情节基础上,居然能产生如此不俗的作品,不能说纯属偶然。作者不用很多笔墨着意细描,而是完全让感情来说话。他的文笔简洁、率直,但粗中有细、疏处见密。他的幽默带有清晰的现代标记,迥异于狄更斯或马克·吐温的风格。这些都已成为现代美国文学和语言的研究课题。小说的背景是六十年代的美国。在彼时彼地,一些青年为了发泄对社会和现实的不满,故意追求颓废的生活方式,纷纷争当“嬉皮士”(蓄长发和奇装异服只是其最表层的特征),甚至堕入吸毒的魔道。这种现象曾引起美国上层“正统派”人士的忧虑。本书男主人公奥利弗·巴雷特第四虽则同代表“正统”的父亲决裂,但他反抗的仅仅是父亲硬要给他套上的“笼头”(“强我所难”、“做应该做的事情”),是巴雷特第三对他的婚姻的干涉。他还是抱着“凡事我总应该名列第一”的家庭传统观念,在考试名次、体育运动乃至拈花惹草各方面惯于无往而不利。显然,奥利弗和詹尼都不是“嬉皮士”,不属于美国社会的“不稳定因素”,也不赞成过于离经叛道的行为。奥利弗学成以后,延聘者纷至沓来,但是,面对太“野”的诱饵,这对年轻夫妇还是理智和冷静的。尽管巴雷特第四认为巴雷特第三是“石面人”、“没有心肝”,不过,儿子的行为对社会来说完全无伤脾胃,他恐怕也算不得巴雷特家族的叛逆者,所以最后还是扑在他父亲的怀里哭了,说:“爱,就是永远也用不着说对不起。”作者这句画龙点睛的话,触动了许许多多处于寂寞和迷惘中的读者的心弦,恐怕也是很能使上层“正统派”放心和告慰的吧。作者埃里奇·西格尔生于一九三七年,哈佛大学毕业,在校时曾是一位田径运动员。后在耶鲁大学教过古典文学和比较文学,为“披头士”乐队写过电影剧本《黄色潜艇》,还当过和平队全国顾问委员会的委员。除《爱情故事》(一九七○)外,他的创作还有剧本《奥德赛》(一九七五)以及小说《奥利弗的故事》(一九七七)、《男人、女人、孩子》(一九八○》、《级友》(一九八四)等。奥利弗的故事译后记:《爱情故事》的内容写到1967年12月詹尼去世为止,这已是一个相当完整的故事。书是1970年问世的,三十三种文字翻译出版。两千多万册的印数,对作者当然是一种鼓舞,却也可能成为一种诱惑。因此到1977年,西格尔又出版了《奥利弗的故事》。主人公还是那个奥利弗,怀着丧妻之痛独居在纽约的奥利弗·巴雷特第四。没有爱情,故事当然就不好看,吸引不了读者。作者在新作里又设计了一个新的爱情故事,这也在情理之中,没有什么可深责的。女主角好办,全新的人物登场,可以由作者随他的意思去创造。可是奥利弗就麻烦了,他和詹尼的感情实在太深,心灵的创痛一时难以愈合,这就促使作者不能不使出浑身解数,调动一切手段,勉为其难地用爱情的主线把故事串联起来,连精神病专家医生都给请了出来。这件婚事成功不成功当然是给读者的一个悬念,然而更大的悬念却是,这老是功亏一篑的根本原因到底在哪里。新的女主角玛西身上并没有詹尼那么多的“刺”,跟奥利弗又样样都合得来,而且处处那么迁就,可是奥利弗却就是听不得结婚二字,一听这两个字就心里发毛。事实证明:丢不开心里的詹尼,怕自己受骗上当,两人难得能在一起相处,谈心又总是谈不到点子上,这些都不是决定性的原因。决定性的原因还是奥利弗在这个女强人的身上看到了自己那不光彩的老祖宗的影子。用奥利弗自己的话说,是她逼着奥利弗要去“参加当今社会的那个可恶的权贵集团”。奥利弗在香港太平山山顶上对玛西一番决绝的话表白了他的做人之道:“我根本没有能力改造这个世界,可是我可以不去同流合污。”所以归根到底还是思想上的不合拍,决定了这件婚事势必要以失败告终。然而细细探究起来,奥利弗出了学校、踏上社会的这几年来,他自身发生的变化也是相当耐人寻味的。他学生时代的叛逆性本来就是有一定的局限的;当上了律师,他自以为干得轰轰烈烈,接办的都是有关“民权”大事的案子,替好些“冤包子”伸雪了冤枉,讨回了公道,还到哈莱姆去尽义务帮黑人打官司,也参加了反对越战的示威运动,成了他父亲眼里的所谓“行动派”,但是他当年所要反对的一切的集中体现——他那位父亲,在他心目中的形象却发生了变化,而且这个转变竟是一百八十度的!岁月磨钝了少年的棱角也许是二个原因,但是更重要的因素恐怕还是当时社会环境的影响。从60年代进入70年代,一批原来不满现实、只求尽量发泄的年轻人渐渐步入了中年,开始向往一种较为稳定的生活,就业问题也就成了他们目光关注的大问题。这时候奥利弗所看到的父亲,身上就完全没有了他们那不光彩的老祖宗的影子,因为他为那么多的人解决了就业问题。在奥利弗看来他想必已经不算是“那个可恶的权贵集团”中的一员了。最后奥利弗居然放着干得一帆风顺的律师不做,还心甘情愿去接了他老子的班。这,恐怕是很多读者所始料未及的吧。作者近年来创作颇丰,除前已提及的几部作品以外,又陆续出版了《医生》和《归依记》,而且篇幅是一部比一部大了。 -
巴金译文全集(俄)屠格涅夫著;巴金译片断:第一部要翻处女地,不应当用仅仅在地面擦过的木犁,必须使用挖得很深的铁犁。①——摘录一个农场主的笔记在一八六八年一个春天的下午,大约一点钟的光景,有一个二十七岁左右的年轻人,穿了一身不整齐的破衣服,走上彼得堡军官街一所五层楼房的后楼梯。这个人吃力地啪哒啪哒拖着一双穿破了的胶皮套鞋,慢慢摇摆着他那肥大、粗笨的身子,终于走到了楼梯顶上,在一扇半开着的破旧的门前站住。他并不拉铃,只是大声喘了一口气,便闯进一间窄小、阴暗的穿堂里去了。“涅日达诺夫在家吗?”他提高他那不大清楚的声音问道。“他不在。我在这儿,进来吧,”从隔壁屋子里传来一个女人的也是相当粗的声音。“是马舒林娜吗?”新来的人再问道。“正是我。您是奥斯特罗杜莫夫吗?”“皮敏·奥斯特罗杜莫夫,”这个人答道,便小心地脱下了胶皮套鞋,又把旧外套挂在钉子上,然后走进那间发出女人声音的屋子里去。这间屋子里天花板低,又不干净,墙壁漆成了深绿色,整个屋子就只有从两扇布满灰尘的小窗透进来的一点点光线。房里全部陈设只有这几样:角落里摆着一张铁床,正当中放着一张桌子,还有几把椅子和一个堆满了书的书架。桌子旁边坐着一个三十岁光景的女人,她没有戴帽子,身上穿了一件黑呢衫,正在抽纸烟。她看见奥斯特罗杜莫夫进来,默默地把她那只粗大的、红色的手伸给他。奥斯特罗杜莫夫握了她的手,也不说一句话,便坐到一把椅子上,从衣服的边袋里掏出来一支已经抽了半截的雪茄。马舒林娜给了他一个火——他便抽起烟来;他们都不作声,甚至没有互相望过一眼,两个人便在这间已经烟雾沉沉的屋子里一口一口地吐起青色的烟圈来。这两个抽烟的人身上有一些相似的地方,虽然他们的面貌一点儿也不像。在他们的并不端正的面貌(两个人都有粗大的嘴唇、牙齿和鼻子,奥斯特罗杜莫夫的脸上还有一点儿麻子)上可以看到一种表示正直、坚定和勤劳的东西。“您看见了涅日达诺夫吗?”奥斯特罗杜莫夫末了问道。“看见了。他马上就回来。他拿了几本书上图书馆去了。”后记:代跋树基:现在继续谈有关《处女地》的事情。五十年前日本侵略军兵败投降。四五年底我回到上海,眼前还摇晃着两个人的手,可是尧林三哥已经躺在病床上热度不退,托朋友介绍住进医院,也只活了一个星期。至于生死不明的友人圣泉①,仍然生死不明,我们一直等待他的归来,其实他早已遭日军毒手。我翻看从重庆带来的《处女地》,就不能不想到一个正直善良而有才华的朋友的遭遇,我践了约带着两本屠格涅夫的长篇回上海,可是我到哪里去找我的朋友呢?两部书都由文生社印了出来。《处女地》来不及交给平明出版社重排,主要原因是书中译文不妥处很多,我没有时间进行修改。我的杂事又多了起来。但我也不能拿这个“借口”来拖延我应该做的事情。我终于在六十年代初期下了改译《处女地》的决心。有时我到北京开会也把改译的本子带了去,准备抽空进行“工作”。然而我还是只能“抽空”,因此即使带来带去改得也很少。后来我两次去越南采访,回来又得赶写散文报道,自己对改译的工作完全绝望了。正在这个时候,爆发了“文化大革命”。我感觉到一阵狂风带着大片的乌云迎面吹来,我像罪人似的给定为“反动学术权威”揪进了“牛棚”,抄了家,进行游斗甚至电视批斗,受尽精神折磨和人身侮辱。我的妻子还挨了北京红卫兵的铜头皮带。她想不通,得了不治之症,又不能及时得到治疗,早早离开了人世。我不相信假话,坚持要看到最后,我终于活了下来,不用说也终于看到“四人帮”受审。萧珊逝世后一年,我的“问题”得到处理,结论是:敌我矛盾作人民内部矛盾处理,不戴帽子,做翻译工作。这是“四人帮”的上海“市委”决定的,第二次的处理则是推翻这个“结论”,不用说那是人民的决定了。第一次的决定是由进驻上海作协的工宣队“书记”当面念给我听的,他还讲了“不给工作,参加学习”。我就问:“可以搞点翻译吗?”他说:“可以,可以。”第二天他在作协学习小组会上宣布我参加学习时就多了这么一句:“搞翻译”。我再也不用为时间发愁了!我再也不必偷偷摸摸躲在汽车间楼上的小房间里翻译“四旧”①了。我的书房仍旧给封闭着,我便利用那小屋的破书桌安心工作。说是安心,其实也是提心吊胆,工宣队老师傅的话不见得可信,谁能保证他明天不来把稿纸通通搜去?但是我也有一个打算,我的译文现在不会有人出版的,我在书本上改译,然后抄在稿纸上,还可以用复写纸抄写两份送给图书馆。总之我的努力不会是白费的。即使丽尼在“文革”后期终于因受尽折磨痛苦地死去,他译的书今天还在读者中间流传。一九七八年,《处女地》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我的手稿也送到图书馆了。最近我在杭州养病,望着门外一片湖水,我不能不想起五十八年前的一次春游,屠格涅夫的长篇小说还在我的手边,它们还在叙说三个知识分子的友情。我想念远去了的亡友,这友情永远不会消失。现在正是译文全集发稿的时候,请允许我把我译的两部长篇小说分别献给两位遭遇不幸的亡友(陆蠡和丽尼),愿他们的亡灵得到永恒的安息!一九九五年八月二十七日 -
茅盾选集(1896-1981)茅盾为满足广大读者阅读中国现代文学作品的需要,我们编选了这部《茅盾选集》,在选文方面力求选收作者在各个时期所写的不同体裁、不同风格的有代表性的作品,使读者对茅盾作品的思想内容和艺术特色一个基本的了解,入选作品以本社版《茅盾全集》为依据,注释尽量简明扼要,著名长篇小说《蚀》、《子夜》本社出版单行并不断印行,为节省篇幅,未列入本选集。本书共分三卷,第一卷为长中篇小说,收长篇小说《虹》和中篇小说《路》、《多角关系》;第二卷为短篇小说,共25篇;第三卷为散文,收散文速写62篇,文论6篇。所收作品分类别按写作顺序排列。 -
四部精华宇林,唐贵平,文木 点校暂缺简介... -
霍桑探案集程小青 著世界上现在在物质和精神文明方面走在前面的国家,侦探小说在出版界的继续蓬勃,是不争的事实。它们在文学的领域究竟有怎样的价值,可能因每一个作者的作品而异,我们自然不大容易立刻做出公平的衡量。但是做一个特殊的风派自成一格的品类(genre),它们能够获得广大的读者们的欣赏和支持,是无疑的。程先生这些作品,有的已经是半个世纪以前的文字了,有的也有四十多年的历史。然而,只要读过它们的人,就会同意它们今天仍然能够吸引大量的读者。若以情节的精采取胜来说,它们的故事绝不亚于今天在各处流行的侦探小说家像Agatha Christie,Dorothy L. Sayer,Josephine Tey,Rex Stout,Ngaio Marsh等人的著作,可是它们的情节却是中 国的,其文笔的明洁流畅,叙事的清楚,分析推理的缜密周致,在同时代的作者里更是不作第二人想。可惜程先生现在逝世已有多年,来不及看到他自己的这些著作的重印了。但是我们相信这些作品的流传,广义地固然可以说是今天的中国读者们也正和世界上爱读推理小说的人能够沆瀣一气,大家共同去追求科学的客观真理,拥护人与人之间的和平相亲和正义。狭义地来说,现代化的理想,也应该从先有现代化的头脑开始。 -
公众的怒火(美)罗伯特·库弗(Robert Coover)著;潘小松译《公众的怒火》通篇可见对于现实、对于国家机器、对于政治秩序的唾弃,习惯于冷嘲热讽的知识分子库佛在小说里扒所有人的裤子(小说里有一段描写公众壮观的脱裤子的场面堪称经典),充满了一种罕见的大无畏的勇气,这种勇气来源于作家世人皆睡我独醒的自信,这种可爱的自信使作家兀自愤怒着,对一切都发出尖利的嘲弄的冷笑。甚至是对他自己正在利用的历史,作家也通过“山姆大叔”之口贬低了它的尊严,“孩子啊,历史是一堆冷灰,在里面翻搅,你所能得到的只是脏物。” -
旅行杂记(德)海因利希·海涅著;章国锋[等]译暂缺简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