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评论与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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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堂文集周作人著本书内容包括:知堂说、过去的生命、一年的长进、我学国文的经验、胜业、沉默、伟大的捕风、闭户读书论等。知堂的意义别有说,在集内,兹不赘。我所怕的是能说不能行,究竟我知道些什么呢,有那些话我说得对的呢,实在自己也还不大清楚。打开天窗说亮话,我的自然科学的知识很是有限,大约不过中学程度罢,关于人文科学也是同样的浅尝,无论那一部门都不曾有过系统的研究。求知的心既然不很深,不能成为一个学者,而求道的心更是浅,不配变做一个信徒。我对于信仰,无论各宗各派,只有十分的羡慕,但是做信徒却不知怎的又觉得十分的烦难,或者可以说是因为没有这种天生的福分罢。略略考虑过妇女问题的结果,觉得社会主义是现世唯一的出路。同时受着遗传观念的迫压,又常有故鬼重来之惧。这些感想比较有点近于玄虚,我至今不晓得怎么发付他。但是,总之,我不想说谎话。我在这些文章里总努力说实话,不过因为是当作文章写,说实话却并不一定是一样的老实说法。老实的朋友读了会误解的地方难免也有罢?那是因为写文章写得撇扭了的缘故,我相信意思原来是易解的。或者有人见怪,为什么说这些话,不说那些话?这原因是我只懂得这一点事,不懂得那些事,不好胡说霸道罢了。所说的话有的说得清朗,有的说得阴沉,有的邪曲,有的雅正,似乎很不一律,但是一样的是我所知道的实话,这是我可以保证的。民国二十二年二月二十日,周作人,于北平。 -
吴中杰评点鲁迅小说吴中杰编著吴中杰,教授,博士研究生导师。1936年出生。1957年毕业于复旦大学中文系,留校任教。主要从事文艺理论与中国现代文学的教学与研究工作,于鲁迅研究用力尤勤,兼写杂文随笔。已出版的学术著作有:《论鲁迅的小说创作》(与高云合作)、《论鲁迅的杂文创作》、《鲁迅文艺思想论稿》、《鲁迅传略》、《海上文谭》(与高云合作)、《文艺学导论》、《中国现代文艺思潮史》、《1900-1949:中国现代主义寻踪》(与吴立昌合作主编)等,又有散?募度松笙烦贰ⅰ逗I涎寺恰返取K鞒值摹拔囊昭盗薪滩慕ㄉ琛毕钅浚?2001年获国家级教学成果奖一等奖、上海市教学成果奖一等奖。在鲁迅著作中,人们研究得最多的是小说,而鲁迅小说的评点之作,本书是第一部。鲁迅研究专家吴中杰先生借鉴中国古代文学批评的评点之法,将多年来鲁迅研究的心得,化为富有杂文意味的评点文字。全书逐篇评点鲁迅的《呐喊》、《彷徨》、《故事新编》中的小说,每篇小说均有精彩的边批与篇末总评。边批为正文解读,笔墨多有情趣,点到为止,要言不烦,发人深思;篇末总评从作品思想、人物性格,到布局谋篇、笔墨技巧等无所不评,无所不点。本书有助于学习鲁迅者读懂鲁迅小说,对鲁迅研究者亦颇多启发。 -
风雨谈周作人著在《苦竹杂记》还没有编好的时候,我就想定要写一本《风雨谈》。内容是什么都未曾决定,——反正总是那样的小文罢了,题目却早想好了,曰,《风雨谈》。这题目的三个字我很有点喜欢。第一,这里有个典故。《诗经·郑风》有《风雨》三章,其词曰,风雨凄凄,云云,今不具引。栖霞郝氏《诗问》卷二载王瑞玉夫人解说云:“凄凄,寒凉也。喈喈,声和也。瑞玉曰,寒雨荒鸡,无聊甚矣,此时得见君子,云何而忧不平。故人未必冒雨来,设辞尔。“潇潇,暴疾也。胶胶,声杂也。瑞玉曰,暴雨如注,群鸡乱鸣,此时积忧成病,见君子则病愈。“晦,昏也。已,止也。瑞玉曰,雨甚而晦,鸡鸣而长,苦寂甚矣,故人来喜当何如。”郝氏夫妇的说诗可以说是真能解人颐,比吾乡住在禹迹寺前的季彭山要好得多,其佳处或有几分可与福庆居士的说词相比罢。我取这《风雨》三章,特别受其意境,却也不敢冒风雨楼的牌号,故只谈谈而已,以名吾杂文。或曰,是与《雨天的书》相像。然而不然。《雨天的书》恐怕有点儿忧郁,现在固然未必不忧郁,但我想应该稍有不同,如复育之化为知了也。风雨凄凄以至如晦,这个意境我都喜欢,论理这自然是无聊苦寂,或积忧成病,可是也“云胡不喜”呢?不佞故人不多,又各忙碌,相见的时候颇少,但是书册上的故人则又殊不少,此随时可晤对也,不谈今天天气哈哈哈,可谈的物事随处多有,所差的是要花本钱买书而已:翻开书画,得听一夕的话,已大可喜,若再写下来,自然更妙,虽然做文章赔本稍为有点好笑,但不失为消遣之一法。或曰,何不谈风月?这事我倒也想到过。有好些朋友恐怕都在期待我这样,以为照例谈谈风月才是,某人何为至今不谈也?风月,本来也是可以谈的,而且老实说,我觉得也略略知道,要比乱骂风月的正人与胡诌风月的雅人更明白得多。然而现在不谈。别无什么缘故,只因已经想定了风和雨,所以只得把月割爱了。横直都是天文类的东西,没有什么大区别,雨之与月在我只是意境小小不同,稍有较量,若在正人君子看不入眼里原是一个样子也。廿四年十二月六日。 -
鲁迅诗说赵冰波著这本书定名《鲁迅诗说》,创意是由鲁迅的诗歌说开去,既要论诗,更要论人。从量上看论诗多于论人,从侧重面看论人重于论诗。以诗歌的时间为序,将诗歌作为透视鲁迅的窗口,生发开去,以求尽可能地描绘出鲁迅个性的缘起和思想的发展过程,多侧面地展示鲁迅的人品风采,让一个真实的极具七情六欲的鲁迅跃然纸上。 -
清代志怪传奇小说集研究占骁勇著本书以考证为基础,以小说史为线索,以整个清代志怪传奇小说集为研究对象,进行了深入系统的脉络梳理和理论探求,意在给清代文言小说史的研究建立一个新的模式。 -
过去的工作周作人著《过去的工作》一九五九年十一月由香港新地出版社出版,署名知堂。周氏作《解放后译著书目》,于《过去的工作》和《知堂乙酉文编》之下有云:“以上两种本系一书,为解放前所作杂文,总名《乙酉文编》,由曹聚仁君携赴香港,为谋出版因析而为二。”《过去的工作》收文十五篇,作于一九四五年四月至十二月(《谈胡俗》篇末未注明写作日期,据周氏手订目录,为一九四五年六月三十日),其中抗战胜利后所写七篇。集中文章当时基本上未曾发表。《过去的工作》写于《立春以前》之后,也包括“正经”与“闲适”两类文章。闲适之作同样未必闲适,如《谈胡俗》由文化现象入手,却归结到民族整体维系力上去,说来还是正经的。而这问题周氏的确很关注,此前在《汉文学的前途》中说:“反复一想,此是何物在时间空间有如是维系之力?思想文字语言礼俗,如此而已。”他谈及有关事情,更多还是在陈述事实,也就是表现一种信心,即“中国民情之可信托”。这里谈到胡俗,就说:“这些习俗的留遗似乎也很是有限。”或者亦不无现实针对性,仿佛《立春以前·十堂笔谈》说的:“在今日中国有好些事情,我觉得第一应先应用政治的看法去看。”集中文章写法,基本延续此前风格,《饼斋的尺牍》等三篇别具一格,乃是将惯用的“文抄公”写法移植于怀人之作。其中与记述对象的关系略有差异,关于陈独秀限于交待,对待钱玄同、刘半农则是深情怀念矣。怀人之作如此写法,又如此具情感深度,说得上是炉火纯青了。集中最有分量的,大概还属《凡人的信仰》、《过去的工作》和《两个鬼的文章》这几篇,它们与《药堂杂文》、《苦口甘口》中的“正经文章”一脉相承,而《苦口甘口》以来所做系统总结工作,至此也告完成。所谓系统总结,实际上是一种自我定位。《凡人的信仰》梳理人道主义思想发展脉络,《过去的工作》介绍最关注的几项工作,《两个鬼的文章》比较“闲适”“正经”两种文章,最终都归结到一点上,即苏雪林多年前讲过的:“但我们如其说周作人先生是个文学家,不如说他是个思想家。”(《周作人先生研究》)而这早已是周氏自己的想法,在为集子所作序跋中反复说起,并非一时强调。《两个鬼的文章》说:“我的反礼教思想是集合中外新旧思想而成的东西,是自己诚实的表现,也是对于本国真心的报谢,有如道士或孤所修炼得来的内丹,心想献出来,人家收受与否那是别一问题,总之在我是最贵重的贡献了。”这里有三层含意:一是思想的性质与来源,一是思想家的启蒙主义者色彩,一是思想所具有的终极意义。二三两点不无矛盾,然而一为动机,一为结果,或者说思想家(无论出于主观还是客观的原因)最终超越了启蒙主义者。这乐观地讲,是“思想革命尚未成功”(《过去的工作》);悲观地讲,是“从学理来说人的前途显有光明,而从史事看来中国的前途还是黑暗未了”(《凡人的信仰》)。然而思想的价值并不因此而受到减损。《过去的工作》和《两个鬼的文章》特别像是当作遗嘱写的。以后周氏虽然尚有整整一个写作时期,但是思想不复有太大进境,只是时时仍然体现于作品之中。散文风格此后也有明显变化。自《夜读抄》开始的创作中期,至《过去的工作》(以及《知堂乙酉文编》中写于一九四五年的篇章)完成道告结束。此次据新地出版社一九五九年十一月初版本整理出版。原书前有照片墨迹八页,分别为作者在苦雨斋前影像,作者手书诗轴之一(《苦茶庵打油诗》之十五),作者旧藏友人(刘半农与钱玄同)照片及题跋,作者手书诗轴之二(《往昔》之《东郭门》),《东昌坊故事》原稿一贡,《曲庵的尺牍》原稿一页,《凡人的信仰》原稿一页和作者诗稿墨迹(《儿童杂事诗》丙编之《鬼物》二首);目次二页,正文七十九页。 -
传承与创新杨庆存社会科学乃立国治国之根本,华夏文明的构建与古代政治的经纬,诗国与诗魂,散文发生与散文概念新论,论古代黄河歌咏及其民族精神,《西厢记》艺术成就的多维审视,论宋元小说批评的开拓与发展,论燕乐的滋兴与词体的诞生。 -
药味集周作人著鄙人学写为文章,四十余年于兹矣。所写的文字,有应试之作,可不具论,有论文批评,有随笔,皆是写意之作,有部分的可取,近来觉得较有兴味者,乃是近于前人所作的笔记而已。其内容则种种不同,没有一定的界限。孔子曰,吾少也贱,多能鄙事。鄙人岂敢高攀古人,不过少也贱则相同,因之未能求得一家之学,多务杂览,遂成为学艺界中打杂的人,亦不得已也。若言思想,确信是儒家的正宗。昔孔于诲于路,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鄙人向来服膺此训,以是于汉以后最佩服疾虚妄之王充,其次则明李蛰,清俞正燮,于二千年中得三人焉。疾虚妄的对面是爱真实,鄙人窃愿致力于此,凡有所记述,必须为自己所深知确信者,才敢着笔,此立言诚慎的态度,自信亦为儒家所必有者也。因此如说此文章思想皆是国粹,或云现代化的中国固有精神,殆无不可。我很怕说话有点近于夸大,便不足取,但是这里实在是很谦虚的说的,只因不愿虚伪的谦逊,故或不免过于率直耳。自丁丑至庚辰此四年中,陆续写有六十余篇,兹因书局之需,择取其三分之一,得二十一篇,公之于世,题名曰《药味集》。拙文貌似闲适,往往误人,唯一二旧友知其苦味,废名昔日文中曾约略说及,近见日本友人议论拙文,谓有时读之颇感苦闷,鄙人甚感其言。今以药味为题,不自讳言其苦,若云有利于病,盖未必然,此处所选亦本是以近于闲适之文为多也。中华民国三十一年一月二十四日,作者自序于知堂。 -
知堂乙酉文编周作人著我学国文,能够看书及略写文字,都是从看小说得来,这种经验大约也颇普通,前清嘉庆的人郑守庭的《燕窗闲话》中有着相似的纪录,其一节云:“予少时读书易于解悟,乃自旁门入。忆十岁随祖母祝寿于西乡顾宅,阴雨兼旬,几上有《列国志》一部,翻阅之仅解数语,阅三四本解者渐多,复从头翻阅,解者大半。归家后即借说部之易解者阅之,解有八九。除夕侍祖母守岁,竟夕阅《封神传》半部,《三国志》半部,所有细评无暇详览也。后读《左传》,其事迹可知,但于字句有不明者,讲解时尽心谛听,由是阅他书益易解矣。”我十岁时候正在本家的一个文童那里读《大学》,开始看小说还一直在后,大抵在两三年之后吧,但记得清楚的是十五岁时在看《阅微草堂笔记》。我的经验大概可以这样总结的说。由《镜花缘》,《儒林外史》,《西游记》,《水浒传》等渐至《三国演义》,转到《聊斋志异》,这是从白话转入文言的径路,教我懂文言并略知文言的趣味者,实在是这《聊斋》,并非什么经书或是古文读本。《聊斋志异》之后,自然是那些《夜谈随录》,《淞隐漫录》等的假《聊斋》,一变而转入《阅微草堂笔记》,这样,旧派文言小说的两派都已入门,便自然而然的跑到《唐代丛书》里边去了。这里说的很简单轻便,事实上自然也要自有主宰,能够“得鱼忘筌”,乃能通过小说的阵地获得些语文以及人事上的知识,而不至长久迷困在里面。现在说是回忆,也并不是追述故事,单只就比较记得的几种小说略为谈谈,也只是一点儿意见和印象,读者若是要看客观的批评的话,那只可请去求之于文学史中了。首先要说的自然是《三国演义》。这并不是我最先看的,也不是最好的小说,它之所以重要是由于影响之大,而这影响又多是不良的。关于这书,我近时说过一节话,可以就抄在这里。“前几时借《三国演义》,重看一遍。从前还是在小时候看过的,现在觉得印象很不相同,真有点奇怪它的好处是在那里,这些年中意见有些变动,第一对于关羽,不但是伏魔大帝妖异的话,就是汉寿亭侯的忠义,也都怀疑了,觉得他不过是帮会里的一个英雄,其影响及于后代的只是桃园结义这一件事罢了。刘玄德我并不以为他一定应该做皇帝,无论中山靖王谱系的真伪如何,中国古来的皇帝本来准都可以做的,并非必须姓刘的才行,以人物论实在也还不及孙曹,只是比曹瞒少杀人,这是他唯一的长处。诸葛孔明我也看不出他好在什么地方,《演义》里的那一套诡计,才比得《水浒》的吴学究,若说读书人所称道的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精神,又可惜那《后出师表》是后人假造,我们要成人之美,或者承认他治蜀之遗爱可能多有,不过这些在《演义》里没有说及。掩卷以后仔细回想,这书里的人物有谁值得佩服,很不容易说出来,末了终于只记起了一个孔融,他的故事在书里是没有什么,但这确是一个杰出的人,从前所见木板《三国演义》的绣像中,孔北海头上好像戴了一顶披肩帽,侧面画着,飘飘的长须吹在一边,这个样子也还不错。他是被曹瞒所杀的一人,我对于曹的这一点正是极不以为然的。”上边两节虽然是偶尔写成,可是把我对于地志杂记或风土志的爱好之意说的颇为明白,不过以前所说以散文为文,现在拿来应用于韵文方面,反正道理也是一样。韵文的风土志一类的东西,这是些什么呢?《两都》《二京》,以至《会稽三赋》,也都是的,但我所说的不是这种大著,实在只是所谓竹枝词之类而已。说起竹枝的历史,人家都追踪到刘禹锡那里去,其实这当然古已有之,关于人的汉有刘子政的《列女传赞》,关于物的晋有郭景纯的《山海经图赞》,不过以七言绝句的体裁,而名为竹枝者,以刘禹锡作为最早,这也是事实。案《刘梦得文集》卷九,竹枝词九首又二首,收在乐府类内,观小引所言,盖本是拟作俗歌,取其含义婉转,有淇濮之艳,大概可以说是子夜歌之近体化吧。由此可知七言四句,歌咏风俗人情,稍涉俳调者,乃是竹枝正宗,但是后来引申,咏史事,咏名胜,咏方物,这样便又与古时的图赞相接连,而且篇章加多,往往凑成百篇的整数,虽然风趣较前稍差,可是种类繁富,在地志与诗集中间也白占有一部分地位了。这种书最初多称百咏,现存最早的著作要算是《郴江百咏》,著者阮阅,即是编《诗话总龟》的人,此书作于宋宣和中,已于今八百年前矣。元明之间所作亦不甚少,唯清初朱竹垞的《鸳鸯湖棹歌》出,乃更有名,竹枝词之盛行于世,实始于此。竹垞作《棹歌》在康熙甲寅,谭石舟和之,至乾隆甲午,陆和仲张芑堂各和作百首,蔚成巨册,前后相去正一百年,可谓盛事。此后作者甚多,纪晓岚的《乌鲁木齐杂诗》与蔡铁耕的《吴歈百绝》,可以算是特别有意味之作。百咏之类当初大抵只是简单的诗集,偶尔有点小注或解题,后来注渐增多,不但说明本事,为读诗所必需,而且差不多成为当然必具的一部份,写得好的时候往往如读风土小纪,或者比原诗还要觉得有趣味。厉惕斋著《真州竹枝词,四百首,前有小引一卷,叙述一年间风俗行事,有一万二千余言,又黄公度著《日本杂事诗》,王锡祺抄录其注为《日本杂事》一卷,刊入《小方壶斋丛钞》中,即是一例。这一类的诗集,名称或为百咏,或为竹枝词,或为杂咏,体裁多是七言绝句,亦或有用五言绝句,或五言七言律诗者,其性质则专咏古迹名胜,风俗方物,或年中行事,亦或有歌咏岁时之一段落如新年,社会之一方面如市肆或乐户情事者,但总而言之可合称之为风土诗,其以诗为乘,以史地民俗的资料为载,则固无不同。鄙人不敢自信懂得诗,虽然如竹坨《棹歌》第十九首云;“姑恶飞鸣触晓烟,红蚕四月已三眠,白花满把蒸成露,紫椹盈筐不取钱。”这样的诗我也喜欢,但是我所更喜欢的乃是诗中所载的“土风”,这个意见在上文已经说过,现在应用于竹枝词上也还是一样的。我在《十堂笔谈》中又说:“我的本意实在是想引诱渎者,进到民俗研究方面去,使这冷僻的小路上稍为增加几个行人,专门弄史地的人不必说,我们无须去劝驾,假如另外盲人对于中国人的过去与将来颇为关心,便想请他们把史学的兴趣放到低的广的方面来,从读杂记的时候起离开了廊庙朝廷,多注意田野坊巷的事,渐与田夫野老相接触,从事于国民生活史之研究,此虽是寂寞的学问,却于中国有重大的意义。”散文的地理杂记太多了,暂且从缓,今先从韵文部份下手,将竹枝词等分类编订成册,所记是风土,又是诗,或者以此二重原因,可以多得读者,但此亦未可必,姑以是为编者之一向情愿的希望可也。民国三十四年七月二十日,北京。前几时我在一篇文章里曾经这样说;“我不懂文学,但知道文章的好坏。”这句话看来难免有点夸大狂妄,实在也未必然,我所说的本是实话,只是少见婉曲,所以觉得似乎不大客气罢了。不佞束发受书于今已四十年,经过这么长的岁月,活孙种树似的搬弄这些鸟线装书,假如还不能辨别得一点好坏,岂不是太可怜了么?古董店里当徒弟,过了三四年也该懂得一个大概,不致于把花石雕成的光头人像看作玉佛了吧,可是我们的学习却要花上十倍的工夫,真是抱愧之至。我说知道文章的好坏,仔细想来实在还是感慨系之矣。文章这件古董会得看了,可是对于自己的做文章别无好处,不,有时不但无益而且反会有害。看了好文章,觉得不容易做,这自然也是一个理由.不过并不重大,因为我们本来不大有这种野心,想拿了自己的东西去和前人比美的。理由倒是在看了坏文章,觉得很容易做成这个样子,想起来实在令人扫兴。虽然前车既覆来轸方遒,在世间原是常有的事,比美比不过,就同你比丑,此丑文之所以不绝迹于世也。但是这也是一种豪杰之士所为,若是平常人未必有如此热心,自然多废然而返了。譬如泰四豪杰以该威廉为理想,我也不必再加臧否,只看照相上鼓目裂嘴的样子便不大喜欢,假如做豪杰必须做出那副嘴脸,那么我就有点不愿意做,还是仍旧当个小百姓好,虽然明知生活要吃苦,说也不难看,盖有大志而显丑态或者尚可补偿,凡人则不值得如此也。做文章最容易犯的毛病其一便是作态,犯时文章就坏了。我看有些文章本来并不坏的,他有意思要说,有词句足用,原可好好的写出来,不过这里却有—个难关。文章是个人所写,对于却是多数人,所以这与演说相近,而演说更与做戏相差不远。演说者有话想说服大众,然而也容易反为大众所支配,有一句话或一举动被听众所赏识,常不免无意识的重演,如拍桌说大家应当冲锋,得到鼓掌与喝采,下面便怒吼说大家不可不冲锋不能不冲锋,拍桌使玻璃杯都蹦跳了。这样,引导听众的演说与娱乐观众的做戏实在已没有多大区别。我是不懂戏文的,但听人家说好的戏子也并不是这样演法,他有自己的规矩,不肯轻易屈已从人。小时候听长辈谈故乡的一个戏子的轶事,他把徒弟教成功了,叫他上台去演戏的时候,吩咐道:你自己演唱要紧,戏台下鼻孔像烟通似的那班家伙你千万不要去理他。乡间戏子有这样见识,可见他对于白己的技术确有自信,贤于一般的政客文人矣。我读古今文章,往往看出破绽,这便是说同演说家一样,仿佛听他榨扁了嗓子在吼叫了,在拍桌了,在努目厉齿了,种种怪相都从纸上露出来,有如圆光似的,所不同者我并不要念咒画符,只须揭开书本子来就成了。文人在书房里写文章,心目却全注在看官身上,结果写出来的尽管应有尽有,却只缺少其所本有耳。这里只抽象的说,我却见过好些实例,触目惊心,深觉得文章不好写,一不小心便会现出丑态来,即使别无卑鄙的用意,也是很不好看。我们自己可以试验了看,如有几个朋友谈天,淡到兴高采烈的时候各人都容易乘兴而言,即不失言也常要口气加重致超过原意之上,此种经验人人可有,移在文章上便使作者本意迷胡,若再有趋避的意识那就成为丑态,虽然迹甚隐微,但在略识古董的伙计看去则固显然可知也。往往有举世推尊的文章我看了胸中作恶,如古代的韩退之即其一也。因有前车之鉴,使我更觉文章不容易写,但此事于我总是一个好教训,实际亦有不少好处耳。…… -
秉烛后谈周作人著一九四三年八月六日周作人日记云:“拟编旧稿为二集,一曰《药堂杂文》,一曰《风雨后谈》。”《风雨后谈》后改名《秉烛后谈》,一九四四年九月列为“艺文丛书之六”,由北京新民印书馆出版。所收二十四篇文章,除《关于阿Q》写于一九三九年外,均作于一九三七年四月至十月,正如作者所说:“这都是《秉烛谈》以后所写的东西。”(《秉烛后谈序》)“风雨后谈”本是周氏在《宇宙风》上用过的题目,以后他两次想用这名字出书,又都放弃了,先是《秉烛谈》,再是《秉烛后谈》。作者曾为《风雨后谈》作序一篇,及至改名《秉烛后谈》,“序文另写,而仓促未曾印在书里”,后来一并收入《立春以前》。作者在《风雨后谈序》中说:“名曰后谈,实在并不就是续编,然而因为同是在那几年中所写,内容也自然有点儿近似。譬如讲一件事情,大抵多从读什么书引起,因此牵拉开去,似乎并不是先有一个主意要说,此其一。文字意趣似甚闲适,此其二。”前一点亦即《夜读抄·后记》中说的“我所说的话常常是关于一种书的”,几年来所写此类文章甚多,虽然在《秉烛后谈》中却未必占着很大比例;后一点道着此书主要特色所在,尽管前此之《秉烛谈》等这未必那么明显,——当然若从作者行文总的态度来说,倒是一贯如此的。《秉烛后谈序》说:“本书中诸文颇多闲适题目,”大约系指后半部分而言,这一时期作者多写此类闲适题目(除本书各篇外,还有不少收入《药味集》中),确是事实。作者曾说此前几种集子都“未能真正谈风月”,“风月”一语未必等同于“闲适”,但是多少也有相通之处。然而同为闲适题目,内容却可分为两类,其一表意趣,可谓真闲适,如《谈劝酒》;其一疾虚妄,一似别处之“古怪题目”,如《谈过癞》。自《夜读抄》开始的文章写法,到《秉烛后谈》基本告一段落,此后路数颇有变化,《自己所能做的》说:“我自己想做的工作是写笔记。”于是继之以《药堂语录》、《书房一角》一路文字了。作者曾在《谈虎集·后记》中说:“北方的‘讨赤’不必说了,即南方的‘清党’也是我所怕的那种反动之一,因为它所问的并不都是行为罪而是思想罪,——以思想杀人,这是我所觉得最可恐怖的。”此集中有篇《谈文字狱》,讲的即是历史上此类事情。而这话题又被置于一个更广阔的文化视野之中,——此前他写过《秉烛谈·赋得猫》,其中有云:“欧洲的巫术案,中国的文字狱思想狱,都是我所怕却也就常还想(虽然想了自然又怕)的东西,往往又互相牵引连带着,这几乎成了我精神上的压迫之一。”巫术案与文字狱分别是中西文化中最黑暗的现象,而“人类原是一个”,他所面对的便是整个文明史,对此他表现出一种强烈的批判态度。在文字狱中,作者特别看重“以思想杀人”一类,“若以思想杀人的文字狱刚罪在离经叛道,非圣无法,一般人觉得仿佛都被反对在内,皆欲得而甘心,是不但暴君欲杀,暴民亦附议者也。”而“一般读书人对于此事的感想”又与“暴民”无异,形成一个上下一致的专制局面,作为思想者的个人只有被杀的份儿了。这既是政治专制,更是思想专制;政治专制来自某一方面,思想专制则来自各个方面,甚至政治专制的对象也成为思想专制的一分子。思想专制的实质,就在于人们普遍丧失思想和判断能力,自觉趋同于专制本身。像这里提到的顾亭林、王山史等,未必一定受到钳制,他们真是这般想法;而李贽之类真正的思想者也就成了“人民公敌”。“为犯匹夫之怒者而被杀,后世犹有怜之者,为大众所杀则终了矣。”周氏对于中国传统文化始终保持清醒认识,着意加以甄别,不放过坏的一面,此前所作《夜读抄·太监》、《看云集·论八股文》等皆为力作,而又尤其注意对于思想专制的批判,盖此为要害所在也。此次据新民印书馆一九四四年九月初版本整理出版。原书目录四页,正文一百七十三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