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回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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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大厦周大新餐字019餐字019也从此进入了我的观察范围。眼睛跟着一个漂亮女人移动是一件令人快活的事情,它有助于我把那么多的时间没有痛苦地打发走。再说,她的故乡南阳和我的家乡被巨大的丹江口水库连在一起,我们喝的是同一个水库里的水。019到底是大学毕业生,她和其她的餐厅服务员有很多不同。她从不高声说话,连笑也是无声的;她从不画浓妆,发型也不是三天两头地改;她不吃零食,更不去没完没了地嚼口香糖。更重要的是,她有一个奇怪的习惯,总在工作服口袋里装一个本子,每当开饭时,她常常忘了给客人端饭,而是掏出那个本子边看着大厅里的食客边在上边做着什么记号。起初我以为她是在统计进餐的人数,后来发现不像,她只留意人们的面孔和动作,却并未去点查人数。她这样做自然要耽误对食客的服务,可餐厅经理也没有对她表示不满,有时还帮她指指点点,似乎预先就经过了默许,这让我很是诧异。她这是在搞什么名堂?好奇心使我很想弄个清楚。一天中午开饭时,我见她又拿出了本子在那儿边看边做着记号,就走过去问道:在忙啥事?做一项调查。她抬脸笑答。调查啥?人与人。人与人?具体点说,就是调查人与人之间的信任状况。信任状况?如果一个社会里人与人之间的信任状况不好或出现了危机,比如上个世纪的“文化大革命”时期,一家人的家常话甚至两口子的枕边话都成为了告密的内容,那人的勇气和友善就会被销蚀,社会的凝聚力就会降低,慢慢变成一盘散沙或渐渐解体。也因此,我对人与人之间的信任状况产生了调查的兴趣。餐厅也是一个社会交往场所,这个场所里的人与人之间也存在着一种信任关系,我就是想调查这种信任关系的现状。怎么调查?我来了兴趣。我主要是观察和记录五个方面的情况:人与人接触时的目光热度、面部表情、身体姿势、手势和用语。嗬,这样细?我把目光热度分成七个等级:赤热、温热、温和、戒备、阴沉、冷漠、冰冷。我的任务是,弄清在快餐厅这种环境里,人们在看他人时经常使用的是哪几种目光,把它作为研究目前人们信任状况的一个参数。你怎么能弄得清餐厅里这么多人的目光热度?我惊奇了。我每次都随机确定5个人作为观察的对像,记录下他们的目光热度。这样一次次的记录之后,就会得出平均值。你现在得出平均值了吗?差不多吧。是多少?大约有74%的人经常使用戒备、阴沉、冷漠的目光去看他人。这个数字说明──说明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度比上个世纪下降了4个百分点。是吗?上个世纪初,也就是二十世纪初,法国有个叫布朗的人做过这类调查和研究,当时的结论是,二十世纪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度比十九世纪降低了2个百分点。我默望着她,这个女人懂得的还真不少。布朗的结论和我的调查结果一比,使我很不安。为什么?好像随着时间的推移和人类社会的变化,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度却在成倍数的降低。我注视着她那两条向下弯曲的细眉,那里边分明地隐含着忧虑。我的心不知何故也忽然一沉。我调查的另一个指数也表明,现在生活在大城市的人,有一种强烈的想寻找可信任的人的心理需要。人们现在买大米,会担心卖大米的卖给掺了工业用油的有毒大米;买小米,会担心卖小米的在米中加了细沙子;买牛奶,会担心牛奶公司在奶中掺了水;买香烟,会担心卖烟的卖的是假烟;买酒喝,会担心卖酒的卖的是假酒;买变蛋,会担心谷糠里包着的是土豆;买油条,会担心买到用下水道里的废油炸的脏油条;买电池,会担心买的是用过的旧电池;买房子,担心房产公司少给面积;你给出租车司机车钱的时候,他怀疑你给的是假钞,他找零钱的时候,你又怀疑找给你的是假钱;晚上在路上碰见警察,你怀疑这警察不是真的;你看见一个腿上打了石膏的病人向你寻求帮助,你有心相帮,可你又怀疑他那腿上的石膏是故意打上的。我也害怕被骗。信任度的降低,会使人们觉得生活越来越可疑。吃饭,不敢放心吃,怕吃到有毒的东西;穿衣,不敢放心穿,怕穿到假牌子的衣服;出行,怕坐上该报废的随时会出车祸的车子;和人擦肩而过,怕对方行窃;和人并肩而行,怕遭暗算。生活不再充满乐趣而变成了一种负累。有点道理。这使我想起乡村,我在乡村里也做过调查。我就是从乡村里来的。我告诉她。乡村里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度也有变化,但变化的幅度没有城市大,这让我开始去想现代性的后果……她那天说了很多,有些是我不太懂的。我望着她那光洁的额头,在心里想,和这样聪明的女人生活在一起,海军中尉大概会变得更加聪明。 -
预警周大新人生的每个年龄段,都有需要谨慎对待的事情。过了五十岁之后,大校孔德武在和年轻女人们打交道时,变得格外谨慎起来。这其中的原因,大概有三,其一,是他的夫人樊怡有点神经过敏。每逢有女人来电话找他,不管是上级还是下级亦或是地方上有工作联系的同志,她都要屏了息听他们说话,末了,还要问一句:她是谁?我怎么听着挺年轻的?!弄得他常常要解释半天。他知道这是樊怡进入更年期以后的正常心理反映,也是她开始不自信的表现,所以他得小心,对年轻女人,他一般不给对方留电话,也很少参加她们所办的活动,更不和谁单独相处,免得妻子疑神疑鬼。其二,是他注意到,这些年因与年轻女人有亲密关系而下台甚至进监狱、判死刑的中年官员越来越多了。那其中有多少原本很优秀的男人,因为没能控制住自己,和年轻女人搅在了一起,为了她们而贪污受贿,从而使半生的奋斗成果付之东流,太亏了。自己由一个小兵一级一级干起,直干到了大校,当上了998部队的作战局长,其间付出了多少努力,决不能让哪个年轻女人毁掉自己的前途。其三,是他暗中发现,自己内心里愿和年轻女人接触的愿望变得强烈了。有时在大街上看见一个长得靓丽的年轻女人,都想停下步盯住人家多看几眼;工作场所若来了漂亮的年轻女人,自己总会没来由的情绪高涨很是兴奋;酒桌上要是有了漂亮女人,就止不住地想显示自己的酒量,每每都会喝多。这是一个危险的变化,是五十岁之前所没有的现象。过去,若是看见一个漂亮女人,总会悄悄拿她和樊怡比一比,比完总是很满足。如今这是怎么了?是人在老去过程中出现的正常补偿心理?是害怕自己再也引不起年轻女性的注意?是受那些影视剧影响想单纯追求新鲜刺激?有人说人老了容易好色,果真如此吗?你孔德武老了么?德武因此对自己提高了警惕。他常常在心里警告自己,孔德武,你得小心些,少让你的眼睛朝年轻女人身上瞄!别动歪念头,你得把持住自己!他的生活因而变得很规律,只要是不下部队不开会,他的活动轨迹差不多就是两点一线:从家里到办公楼,再从办公楼到家里。作战局是998这支部队机关的核心局,平日和军队、地方上的很多单位打交道,需要应酬的人也很多,可他很少参加那些应酬性的活动,对因工作而有的饭局,他也多是借口忙,让副局长们顶替他参加。他最近的工作也的确忙,陆基作战值班部队的轮替,战略核潜艇部队的出航巡逻,可执行空投核武任务的飞行部队的检查,新型导弹的列装,各种当量核弹头的查验,陆基移动发射阵地的变换,他都要一一操心,常常晚上还要加班。他一直记着刚上任时何司令对他说的那句话:你这个作战局长是我们这支部队的核心人物,将来仗打不好,我一定要拿你是问!正因为忙,当他在周五下午接到家乡驻京办主任的电话,说陈市长来京,今晚想请一些在京工作的同乡们吃饭时,他没有立刻答应,握住话茼犹豫着找什么回绝的借口,后来想想家乡的父母官来了,自己不去也不好,人家会说咱官小架子大,最后改口应道:好吧,我按时到。金城驻京办就在京城四环路的边上,是一栋不大的八层小楼,装修也很一般,但每次来到这里,因接待人员说的都是家乡话,吃的又是拌荆芥、蒸苋菜和芝麻叶面条这些地道的豫西南饭菜,便使他有了一种回到老家的感觉。在进入办事处大门之前,他向作战值班室报告了自己所在的方位和地点,又检查了一遍那部专用于作战指挥的保密手机的通话状态,给司机交待了不要远离小车。身为核打击部队主管作战的局长,他必须让作战值班员知道自己当下所在的位置,和值班员保持电话畅通,并随时准备返回作战指挥室,以应付可能发生的任何意外事情。必要时,他可以在自己专用的作战指挥座车里,用先进而保密的无线通信方式与最高首长及作战部队保持联系指挥作战。他和陈市长还有几个金城籍的国家机关的副部长、司局长们见面寒暄之后,便向宴会厅走,就在这时,德武突然觉得眼睛一亮,只见前边不远处站着一个穿着西装套裙的年轻女子,那女子面孔漂亮身材曼妙举止高雅,一看而知是一个很有教养的人物。德武不自主地把目光朝她贴过去,在心中暗暗称奇:办事处还能招聘到这样优秀的女子?诸位领导,晚上好!那女子见他们一行人走近,边躬身施礼边用标准的普通话打了声招呼,声音极是柔美。你是——陈市长停下了脚步,他显然也是第一次看见她。办事处主任这时急忙趋前介绍:陈市长,这是我们从亚洲大饭店为员工们请来的礼仪老师方韵女士。嗬,我说嘛,这气质和我们办事处的接待人员就是不一样。陈市长一笑,与她握了握手,就向前走了。德武却忍不住又看了她一眼,在心里暗暗惊叹:上天竟能造出这样美妙的女人。不过他很快就让自己扭开了眼,并在心里提醒自己:你看什么?别心猿意马的!像什么话?酒过三巡之后,陈市长向请来的各方官员们说起了家乡下一步的发展打算,德武开始认真去听,他的职业特点使他很难在经济建设上帮上家乡的忙,但他愿意说些自己的看法以供父母官们去参考。一桌人正说得热闹,忽然门一开,只见刚才见过的那位方韵女士,端着一杯红酒走进来盈盈笑道:各位领导,今天是个难得见你们的机会,我就大着胆子进来了,我要代表我们亚洲大饭店公关部的全体员工向你们敬一杯酒,同时向你们发出邀请,欢迎你们以后到我们饭店去举办会议、宴请宾客,我们是五星级饭店,会给你们最大的折扣和优惠!让你们享受到最好的服务。好,好。众位官员都急忙礼貌地站了起来。陈市长笑道:你真是亚洲大饭店的好员工,什么时候都在记着饭店的利益。她很大方地和大家一一碰杯。她碰杯的时候,办事处的主任就向她一个一个地介绍着这些官员,介绍到德武时,她朗声道:孔局长,我们饭店离你们部队大院可是不远,咱们可以说是邻居,希望以后多多关照。见过各种大场面的德武面对这个浑身散发着诱人气息的美女,一时竟有些慌乱,端酒杯时竟然把杯子碰倒了。看看看看,美女一到身边,我们的孔大局长激动得酒杯都端不好了。有人在说笑。德武多少有些狼狈,急忙又让服务小姐加了酒喝下去。他临坐下时,注意到方韵朝他灿烂地一笑。他见状急忙扭开了脸。那方韵敬完酒就又娇笑着说道:冒昧地提个要求,各位领导能否给我留个联系电话?有一个司长就开玩笑说:这么漂亮的女士要电话,我们当然是求之不得了,行,行,快拿笔来! -
湖光山色周大新暖暖那时最大的愿望,是挣到一万元钱。存折上的数字正在缓慢地向一万靠近,有几个夜晚,暖暖已在梦中设计这一万元的用法了。没想到就在这当儿接到了娘病重的电话,其时她正在北京朝阳区的一栋高楼里,给一套新装修的房子保洁。新房里有一股浓烈的香蕉水味,熏得暖暖有些头疼,可她仍咬了牙手脚不停地忙着:刮去地板砖上的污迹、擦亮门窗上的玻璃、抹掉洁具上的污点、背走装修垃圾……保洁公司把这家的活包给她和另外两个姑娘,早干完就可以早拿到属于她的九十块钱。可能是楼高离天太近的缘故,从窗外扑进来的八月的阳光像开水一样滚烫滚烫,使得暖暖前胸后背上的衣服都湿透了,她记得自己正停了拖把抹汗时,女伴的“神州行”响了,女伴接通后把“神州行”朝她递过来:找你的。暖暖有些诧异:谁?及至看清号码是家乡的,才有些紧张起来,因为她给爹交代过,电话是同事的,没有急事不要打。果然,爹的声音里全是慌张,爹说:暖暖,我是在聚香街上的邮电所给你打的电话,你快回来,你娘病得厉害……暖暖当时的腿一软,急忙将身子倚住了就近的窗台,她对着话筒说:爹,快送乡上的医院,我立马回去……暖暖坐火车返到南府市再换汽车赶到丹湖东岸时,已是第二天的正午了。她下了汽车就向湖岸跑,只要赶上去西岸的那艘班船,黄昏时分就能到家了。可跑到湖边一看,班船已走得没了踪影,码头上剩下的都是渔船和供游人们在近处戏水的小划子。她不死心地奔到卖船票的屋子窗口问:大叔,还有没有去西岸的船?没了,姑娘,明天走吧。那人边说边把窗上的木板拉了下去。这可咋办?暖暖站在水边向西岸望着,几十里的湖面根本望不到边,可她知道楚王庄所在的大致位置,她焦躁至极地望着那个方向。这一刻,她对丹湖不由得生出了恨意:谁让你这样子大呀?!住在丹湖西岸的暖暖从小就觉得丹湖太大,要去南府城就得过湖,可过一趟湖真是不易。暖暖知道这全是丰阳江造出的麻烦。丰阳江在经过秦岭的长期娇惯和伏牛山的低首逢迎之后,抵达这一带时显得骄横无比,动不动就大发脾气,差不多每两年就要跟百姓捣蛋一回,仅光绪年间那回发水,就将八万多人的性命生生掠走。丹湖,便是在历次的大水之后,慢慢在一片江滩和一处阔大的凹地上形成的。不过那时的湖水面积有限,使它变得烟波浩淼一望无际的契机,是为了向北方调水在下游修起了截流江水的大坝。从那以后,它的湖水就越来越多越来越深越来越清,沿岸的百姓们也渐渐习惯了大湖的存在,只是间或的,暖暖还能听到村里老人们的感叹:过去这丹湖身个小时,从东岸到西岸,也就顿饭工夫,哪像现在,小船得摇上近一天,当年李闯王领兵由此处过湖,据说马是直接游过来的,如今水面这样宽,哪一匹马能游过湖?……嗨,小妮子,来船上玩玩?近处的一条渔船里钻出一个赤臂的汉子,朝暖暖边喊边做了个搂抱的动作。暖暖狠狠剜了对方一眼,厉声道:回去叫你姐来跟你玩吧!那汉子一听,讪讪一笑又钻进了舱里。难道还要在这湖边住上一晚么?暖暖沮丧地扔下提包,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在坐下的那一刻,她的手碰到了腰间那个鼓鼓的衣袋,那里边装着她打工两年来所挣的八千多块钱。娘,你别怕,女儿如今有钱给你治病了……就在暖暖坐在那儿直盯着水面发愁的时候,一艘摩托艇呼呼地由湖里驶来,很快到了岸边,跟着就见几个公安揪着一个带了手铐的男人由艇里跳上了岸,快步向停在不远处的一辆警车走去。这男的犯了啥事?有人在问开摩托艇的小伙。暖暖这时就也侧了耳朵去听。盗挖楚墓!楚墓?啥楚墓?问的人显然没有听懂。就是楚国人的墓,前不久西岸上的聚香街附近,因为打井发现了两座古墓,县上和南府市的人不让乱动,可这小子夜里去偷偷掘开了,从墓里弄到了一些锈得不成样子的铜器,这就犯了法。墓是楚国的?是呀,县上和市上的人都说,咱们丹湖这一带,古时候都归楚国……暖暖扭过了脸。她现在可没心情没兴趣去听楚国里的事,她现在最需要一只船,一只能去西岸的船,哪怕是小划子也行。就在暖暖愁眉紧锁的时候,不远处突然响起一声喊:老黑豆,下次记住多带点辛夷花蕾来。老黑豆?她急忙扭头去看,原来被喊的人正是同村常到东岸卖药材的黑豆叔,暖暖忙起身拎了提包踉踉跄跄地跑过去叫:黑豆叔,你是摇船来的?黑瘦的矮个子中年男人哎了一声回头一看:嗨呀,暖暖,你回来了?巧,快,正好坐叔的船回去。黑豆叔的船小得可怜,可他给船装了机器,呜呜呜的,走得挺快。今天湖里无风,浪不大,蓝莹莹的水面上,除了几只白色的水鸟在翻飞之外,还不时能看见小鱼一跳一跃。远处,有几只渔船在悠然地收着渔网。暖暖,我有好几天没见你爹下湖捕鱼了。他可能是在忙俺娘的病,俺娘的病加重了。你娘究竟得的是啥病?总见她到梅家药铺里抓药,气色也不大好。我也不知道。暖暖叹口气。暖暖,你在北京打工一月能挣多少钱?五百多吧。管不管饭?中午让吃一顿一块五的盒饭。睡的地方呐?和几个打工的姐妹在一起租。比俺家你萝萝妹妹强,她在省城打工,一个月才三百八十块,刨去吃喝,净落不到二百。萝萝妹妹也出去了?暖暖记得黑豆叔的女儿萝萝还小哩。出去了,和魏家的魏良他们几个人一起走的,出去多少能挣个活钱,比在家种地好,种地只能挣个肚圆……船靠岸时太阳早滚到了后山的那一边,村子里已是炊烟四起了。暖暖谢了黑豆叔,下船快步向村里走,走到那个风化得很厉害的刻有“楚王庄”仨字的石柱子前,望着离开两年的村庄里那些高高低低的房屋,她突然间觉得,往日感到很大很威风的村子,变小变旧了;记忆里很高很漂亮的屋子,变低变破了;印象里很宽很平的村路,变窄变难看了;只有自家屋前的那棵老辛夷树,还是记忆中的样子,又粗又高,树冠像把巨伞;再就是那些鸟,还像过去那样,在老辛夷树的树枝上飞起落下,叽叽喳喳地进行归宿前的最后唠叨。家里只有妹妹禾禾和奶奶。奶奶正习惯地赤着上身坐在灶前烧火,边向灶膛里填着柴草边大声地咳嗽着,胸前两只干枯的奶子在不停地左右摇晃;禾禾在向锅里砍着红薯,每一块红薯落进锅里时都能溅起一些小小的水星落到奶奶的身上。禾禾听见脚步声扭头看见姐姐进屋,停了刀,先是叫了一声:姐——跟着就流出了眼泪。暖暖的心一紧,上前喊了声:奶奶。弯下腰在奶奶那多皱的额头上亲了一下,才又回头问禾禾:爹呢?爹送娘去了聚香街乡上医院,让我和奶奶看家。病咋样?暖暖连着声问。听说今天后晌动手术。究竟定的啥病?奶子癌。奶子癌?暖暖吸了一口冷气。就是娘的一只奶子上生了癌。禾禾解释着。暖暖扑通一声坐到了奶奶身旁的一把椅子上,双手抱住了头。都怨你爹!奶奶这时开口道:他总是在湖里逮鱼、网虾、捉蟹,鱼虾蟹是啥?鱼虾蟹不是湖神的东西?总从人家那里拿东西人家能高兴?我让他每个月敬一回湖神,他总是忘记总是不听,总说去凌岩寺烧香就行了,寺里供的是谁?是佛祖,湖神不会住那里,这路神管不了那路神,谁的香火也不能少,他就是不听,这下子好了,罚到你娘身上了,奶子癌!暖暖没应奶奶的话,半晌,才抬头问禾禾:咱家的自行车在吗?禾禾答:爹是用自行车驮娘去聚香街上的。暖暖说:那你去青葱嫂家一趟,就说我要借他们家的自行车用用。天都黑了,这会儿借车干啥?禾禾瞪大了眼。去医院,我要去医院看看娘,我放不下心。那样远,你一个人—— -
北方原野孙泉喜21世纪初的北方草原,在掠夺式的开荒开采开发下,生态遭到严重破坏。为了改善生态,政府推行了禁牧政策,世代以游牧放牧为生的草原人一时不知所措。村长达哈尔夫带领牧民备尝艰辛,苦苦探寻生态文明与物质文明同步发展的新出路;大学生青格尔受命来勘察花塔拉草原的湿地,保护候鸟,筹建自然保护区,也遭遇了诸多感情上的折磨困扰……这是一部精彩纷呈的草原题材生态小说。 -
第二十幕周大新自序自1979年3月在《济南日报》发表第一篇小说《前方来信》至今,转眼已经36年了。如今回眸看去,才知道1979年的自己是多么的不知天高地厚,以为自己的生活和创作会一帆风顺,以为自己可支配的时间多得无限,以为有无数的幸福就在前边不远处等着自己去取。嗨,到了2015年才知道,上天根本没准备给我发放幸福,他老人家送给我的礼物,除了连串的坎坷和一群的灾难之外,就是允许我写了一堆文字。现在我把这堆文字中的大部分整理出来,放在这套文集里。小说,在文集里占了一大部分。她是我的最爱。还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对她产生了爱意。上高小的时候,就开始读小说了;上初中时,读起小说来已经如痴如醉;上高中时,已试着把作文写出小说味;当兵之后,更对她爱得如胶似漆。到了我可以不必再为吃饭、穿衣发愁时,就开始正式学着写小说了。只可惜,几十年忙碌下来,由于雕功一直欠佳,我没能将自己的小说打扮得更美,没能使她在小说之林里显得娇艳动人。我因此对她充满歉意。散文,是文集的重要组成部分。如果把小说比作我的情人的话,散文就是我的密友。每当我有话想说却又无法在小说里说出来时,我就将其写成散文。我写散文时,就像对着密友聊天,海阔天空,话无边际,自由自在,特别痛快。小说的内容是虚构的,里边的人和事很少是真的。而我的散文,其中所涉的人和事包括抒发的感情都是真的。因其真,就有了一份保存的价值。散文,是比小说还要古老的文体,在这种文体里创新很不容易,我该继续努力。电影剧本,也在文集里保留了位置。如果再做一个比喻的话,电影剧本是我最喜欢的表弟。我很小就被电影所迷,在乡下有时为看一场电影,我会不辞辛苦地跑上十几里地。学写电影剧本,其实比我学写小说还早,1976年“文革”结束之后,我就开始疯狂地阅读电影剧本和学写电影剧本,只可惜,那年头电影剧本的成活率仅有五千分之一。我失败了。可我一向认为电影剧本的文学性并不低,我们可以把电影剧本当作正式的文学作品来读,我们从中可以收获东西。我不知道上天允许我再活多长时间。对时间流逝的恐惧,是每个活到我这个年纪的人都可能在心里生出来的。好在美国麻省理工学院的布拉德福德·斯科博士最近提出了一种新理论:时间并不会像水一样流走,时间中的一切都是始终存在的;如果我们俯瞰宇宙,我们看到时间是向着所有方向延伸的,正如我们此刻看到的天空。这给了我安慰。但我真切感受到我的肉体正在日渐枯萎,我能动笔写东西的时间已经十分有限,我得抓紧,争取能再写出些像样的作品,以献给长久以来一直关爱我的众多读者朋友。感谢人民文学出版社给了我出版这套文集的机会!感谢为这套文集的编辑出版付出大量心血的付如初女士! 2015年春于北京 -
长在中原十八年周大新长在中原十八年在中原长到十八岁,之后,方去山东当了兵。十八年的中原生活,前三年的情景在我脑子里是个空白。只能从娘片段的话语中知道,我身子皮实,学会走路比较早;能吃,总是吃得肚子滚圆,被邻居们称为小胖子;黑,尤其是夏天出了汗,又黑又滑像泥鳅;胆小,怕黑,天一黑就不敢乱跑。村里的老人们喜欢喊我:黑蛋。这三年是在懵懵懂懂过日子,会哭,但不记得苦和恼;会笑,但不记得欢和乐。第四年的日子在我脑子里划了些很浅的刻痕。我如今还能记住的,是奶奶把白馍掰碎泡在碗里,放点盐沫和香油喂我,我记得那东西很好吃。再就是一件事中的一个场景和两句对话:奶奶去世入殓时,我被人抱起去看奶奶躺在棺材里的样子。只听见一个人说,娃子太小,看了怕会做噩梦。另一个人说:他奶奶亲他,让他看看吧……连奶奶的长相也没能记清楚。这一年我模糊感觉到了,我可以依靠的亲人会和我分离。长到第五年,记忆变得连贯了。这一年发生的大事是舅舅娶亲。舅妈家在十里地之外的一个村子,早上空轿去迎舅妈,让我坐在轿里压轿。童子压轿是我们那儿的规矩。不知道是抬轿的那些人故意捣蛋还是轿有问题,反正我在轿里被弄得左右乱晃,没有我原来猜想的舒服,下轿撒尿时提出不坐轿,结果被训了一顿。这一年,我正式开始了我快乐的童年生活。我们那儿的地势算是平原,平原上的田野有一种空阔之美。春天,鸟在天上翻飞,大人们在麦田里锄草,我和伙伴们就在田埂上疯跑玩闹;夏天,蝉鸣蛙叫,大人们在雨后的田里疏通水道排水,我和伙伴们则脱光了衣裳在田头的河沟里戏水欢笑;秋天,大人们在挥着钉耙挖红薯,我们则在红薯堆里找那种芯甜皮薄的啃着吃;冬天,雪花飘飞,我们会跟在打兔子的人身后跑着听他的枪响……就是从这时候起,我开始感到人离不开土地。没有田地,人活得会很乏味。那时家里吃得最多的是红薯。早上吃红薯稀饭和红薯面饼,中午吃蒸红薯和凉拌红薯丝,晚上吃红薯干稀粥和红薯面窝头。夏天的中午,娘有时也蒸点红薯面面条或拌点红薯粉凉粉,总之,差不多顿顿离不开红薯。尽管娘不时给我点优待,变着法子让我吃点别的,可我还是一听见“红薯”肚子里就难受,就想哭。也是因此,我的第一个理想开始出现:此生不吃红薯。这一年我开始跟着大人们上街去赶集。离我们家最近的集镇是构林镇,我们村离镇六华里,这段路程对当时的我来说,是个不短的距离,可我跑得兴致勃勃,只有实在跑不动了才会爬上大人们的脊背让背了走。到街上就会看到好多好多的人,就会在商店里见到好多没有见过的好东西,就会看到耍猴的,就会喝一碗好喝的糊辣汤,啃一根甜甘蔗,如果父亲能卖出些鸡蛋和两只鸡,我还能吃到包有玻璃纸的糖块。也是从这时我开始觉得:外边的世界比村子里好。六岁时我开始上小学读书。这一年国家开始了大跃进,村里人们干活时总插些红旗,还经常听到锣鼓声;看到有人挨家挨户地收铁器,说是要炼铁;全村人开始在一起用很大的锅做饭,每顿饭都在一块儿吃。这样吃饭的好处是,我和我的那些伙伴们可以边吃饭边在一起玩。早饭后我要背个书包,步行四华里去河湾小学上课,中午再跑回来吃饭,午饭后再去上课,下午课上完再往回赶。一天十六华里地,这对于一个孩子来说的确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每每走累时,就很羡慕天上的鸟,就在心里想:人要能飞那该多好!那年代疟疾多发,学校里的学生差不多是轮着得这种病,轮到我时,娘并不惊慌,只在院中的太阳下铺个席子铺床被子,让我躺下,再在我身上盖两床被子,让我度过冷得发抖的那段时间。发完疟疾我常常双腿很软无力走路,但又怕不能听课学习跟不上同学们,便要坚持到校。逢了这时,常常是在同校高年级读书的一个堂姑背着我走,她岁数大些,个子也高,有些力气,但我会把她压得呼呼喘息。这一年我开始隐约明白,人活着大约必须得吃苦。长到第七年,我已经要正式干活了。学校放暑假之后,我的主要任务是照看弟弟加上喂家里偷养的一只山羊,每天都要割些青草喂那家伙。放寒假时主要是拾柴。去田里拣拾遗留下来的玉米秆和棉花根子,去河堤上和河滩里用竹耙子撸树叶撸干草,总之,把能烧锅的东西尽可能多地弄回家,以满足家里整个冬天做饭用,这时,村里的食堂已半死不活,吃饭差不多要靠自家做了。这个时期,我最盼望的是有亲戚来,一来了亲戚,娘便会改善伙食,或者做一回鸡蛋臊子面,或是烙一张葱油饼,我会跟着解解馋。我那时想,人要是天天都能吃到臊子面和葱油饼,那该是多么幸福的生活呀!我开始有了第二个理想:天天能吃臊子面和葱油饼。八岁那年,饥馑突然到来了。我从来没想到饥馑的面目是那样狰狞可怕。先是家里的红薯吃完了,后是红薯干和萝卜吃完了,再后是萝卜缨和野菜吃完了,跟着是难吃的糠和包谷棒芯吃完了,接下来是更难吃的红薯秧吃完了,最后是把榆树皮剥下来捣碎熬成稀汤喝,把棉籽炒熟后吃籽仁。全家人那时的全部任务是找吃的,所有可能拿来填饱肚子的东西都被娘放进了锅里煮。村里那时除了耕牛,再也见不到任何家禽和家畜。我那时什么别的事也不再想,读书、写字、做游戏,早忘到爪哇国了,唯一想的事情就是把肚子填饱。我那时才算知道了饥饿的全部滋味,无论看到什么,先想它能不能吃,能吃,就是有用的,就生尽法子要填进嘴里。村子里开始饿死人了,我也全身浮肿,所幸国家的救济粮到了,我得以活了下来。这场饥馑让我觉得世上最好的东西其实就是粮食,所以后来养成了储粮备饥的习惯,不管粮店离家多近,都想买点米、面放在家里,看到有米面在家才觉得心里踏实。也是因此,我倘是看见有人浪费粮食,就特别难以忍受。当了军官之后,我一直不敢把发的粮票全部吃完,每月都要节省下来一些准备应付饥荒。储粮备荒是我觉得最重要最正确的口号。这场饥馑让我体验到了绝望的滋味:当我看到娘再也没有东西下锅站到灶前发呆时,我小小的胸腔里都是慌张、疼痛和恐惧。高小、初中是在构林镇读的,我那时已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考上大学,过天天能吃饱饭的日子。村里的大人一再教导我:你娃子只有考上大学才能当官,只有当官才能吃香的喝辣的,你只有吃香的喝辣的才能让你的爹娘跟着享福。我于是暗下了考大学当官的决心。我学得很刻苦,我的每门课业在班里都排在前列,我是班里的学习委员。冬天上早自习时,我走六华里赶到学校,天还没有亮,点上煤油灯便开始读书;夏天下大雨,没有伞,蓑衣也会淋透,淋透就淋透,到学校把衣裤拧干了穿上就是。没料到的是,文化革命在我读初中时突然爆发了,我的大学梦只做了一小截。“文化大革命”初期,我和同学们一起去“破四旧立四新斗争牛鬼蛇神”。我们把班里的学生分成红五类和黑五类,把有地主富农亲戚的同学当作黑五类,对他们极尽蔑视和奚落。我们把离过婚的一位女教师视为坏分子,在她的脖子里挂上了一双破鞋。我们把民国和民国以前的所有东西都视为旧东西,把一些好瓷器砰砰砸碎。后来,大串连开始,我随同学们步行去了韶山,看完毛主席的家乡后,又坐车去了长沙、株州和上海。这是我第一次出远门,第一次看见构林镇以外的世界。坐船过洞庭湖时天在下雨,我望着烟雨迷茫的湖面在心里想,湖南出过那么多的大人物,这块土地可能真有灵气,来走走看看也许会有好处,只不知自己此生会走出一条啥样的道路……因为学校不上课,又少有我喜欢的小说读,串连回校后,我便迷上了拉胡琴和打篮球。白天的很多时间,我都是在篮球场上度过的。打篮球原本只为打发无书读的时间,没想到倒为自己打通了连接另一条道路的阻隔。一九七零年的冬天,驻守山东的一支部队来我们邓县招兵,领队的是一个姓李的连长,这连长酷爱打篮球且是团篮球队的队长,他这次来招兵还带有一个任务,就是为团篮球队再带回几个队员。他站在我们学校的球场边上看我们打球,偶尔也下场和我们一起打。我的球技不数一流,但身高一米七八,可能有点培养前途,他的目光因此注意到了我,于是,另一条道路便在我眼前展开了——这年的十二月下旬,我去山东当了兵。这一年,我十八岁。 多年后,当我回想当兵这件事时我才明白:一个人,可以影响另一个人的命运;一个机会,可以使一个人的人生发生重大改变。我坐上了东去的运兵闷罐列车,我隔着列车门缝望着疾速后退的中原大地,心里有依恋,有不舍,但都很轻微,心中鼓荡着的,多是欢喜。我终于可以独自外出闯荡了…… -
冰之焰纪尘纪尘所著的《冰之焰》记叙了女主角罗烈焰出生于一场大火中,度过了幸福的童年时光,然而家庭的美满却因为父亲罗旭阳的出轨而毁于一旦,母亲阮香怡开车企图撞死负心汉,自己却不幸沦为植物人。于是,罗烈焰开始了叛逆与复仇的生命之旅。在成长的路上,遇到了形形色色的男人和女人,发生了各种纠缠不清的关系。幸福,似乎从不属于心怀仇恨的人;死亡,是永远无法逃避的赤裸裸的现实。*后的*后,结束了漫长的自我放逐回归故里的罗烈焰,面对垂死的父亲,是否已然放下仇恨?是否终于摆脱了阮香怡的影子而站到了阳光之下?放下,是原谅别人,更是放过自己,生活,继续…… -
走出盆地周大新我们一同分到外科,先当卫生员,协助护士们工作,负责打扫厕所、走廊、病房、学习护理业务,给病员送水、送饭、送药。我当时心里明白:我如今可以和你们干部子女比的,也只能是工作成绩,我一定要在这点上把你们比下去!我有一个好身体,我在家学过医,我自信能把你们比输!每天上班,当你们还在宿舍梳妆打扮时,我已经提前走进科里,拿起笤帚、拖把和抹布,打扫厕所、走廊、病房。我在家干过的那些农活,使我对脏并不十分怕,当然也不是一点不怕,每当我走进厕所打扫时,我总是屏住气,我怕看那些秽物,怕闻那股气味。那次,我端了一个盛满病人呕吐物的痰盂去厕所里倒,刚走进去,就觉到了一股翻肠倒肚的恶心,便哇一下吐了,把早饭时吃的那点东西全呕了出来,但我没吭,我只是定了定神,漱漱嘴,又接着干起来。我知道我必须这样干下去,我没有退路,我既然出来,就要干出个名堂,我不能复员,复员之后等待我的只能是农村户口。我明白一个人要想得到,就必须付出,得到的和付出的,通常成正比。我定下的第一个目标,是当护士,只要提了我当护士,就意味着我已经成了国家干部,就意味着我永远抛弃了农村户口。我当时只让自己记住这一个目标,不让自己去想更多的东西。我晓得走路只能一步一步,一开始不要先看那些离得很远的踏脚石,只管迈出第一步,站稳脚跟后再迈另一步。每当我听到一次护士长的表扬时,我身上的疲劳就消去了不少,就觉得离那个目标近了一些。那次,医院里号召战士们利用业余时间去帮助洗衣房和炊事班工作,我第一个去了。我把宿舍里的那个闹钟悄悄放在我的床头,每天早晨比你们早起四十分钟,跑到厨房里择菜、洗菜。午饭后你们休息、晚饭后你们散步时,我又跑到洗衣房里帮助她们晾晒、收叠病员服。由于连轴转着干,有几次我正在择菜时就趴在膝上睡过去了,炊事班的师傅们劝我:小邹,累了就回去歇歇。我每次都是摇摇头。我内心里盼望着能得到一封表扬信。果然,一个月之后,炊事班和洗衣房几乎同时向科里送来了表扬我的信,当我看到科主任和护士长拿着那两封信向全科同志宣读时,我觉得所有的辛劳都已经得到了补偿。尽管你和另外两个女兵望着那表扬信直撇嘴,我还是觉到了一种得胜了的欢喜。我终于让领导知道,邹艾是一个能干的人!我以为我凭着这样的干法,凭着比你们熟得多的护理业务,提护士时第一个名单肯定是我。一年之后的那个上午,我突然听说,下午要公布提升的第一批护士的命令,我的身子一颤,一股狂喜涌上心头,哦,我终于盼到了这一天!当科主任宣布那纸命令时,我怀了怎样的激动等着他念出自己的名字呀,我甚至能听出自己的心跳声,我双眼紧紧地盯着他的双唇,看着他的口型,第一个名字,是你,我有些吃惊,怎么会是你?但立刻又怀了希望,下一个就是我!下一个念完,不是,又一阵沮丧,但仍怀了希望:下一个就是!第三个念完,仍不是。我仍等着,但是,没了!我听到科主任说:这次就三个。我呆了,怔了,有一刹那我真想站起来问一句:主任,你是不是念错了?但我站不起了,我只觉得两腿在晃,身子在抖,而且一道水雾,已经从眼中涌起,我什么也看不见了。我只是在心里喊:我打针、配药、护理病人比她们三个都熟练,我做的勤务工作比她们都多,为什么不提我?为什么?当最初的那阵痛苦过去之后,我开始注意观察你,观察你何以能在第一批就被提起,我要找到你成功的原因。慢慢地我才发现和知道,你在业余时间常往护士长和科主任的家里跑,到他们两家后你都十分勤快,不是帮助择菜就是帮忙照顾孩子,你还让你爸给科主任买了一辆当时很难买的凤凰牌二六自行车,给护士长买了一台当时市场上很少见的蜜蜂牌缝纫机,你让你哥用火车托运来,直送到他们家里,来时还一家给捎了一桶小磨香油,是用五斤塑料桶装的。你不要脸红,你听我说下去!当我了解了这些之后,我真是又气、又恨,我真想向医院领导写封匿名信告你们。但我再三想了之后,还是决定咽下这口气,我不能拿我的前途胡来,倘万一告不赢,我一个新兵在这个科就别想呆下去。我没有后退的路,后退一步就是农业户口,我应该争取下一批提。我依旧像往日一样地干,没有人看出我的情绪波动,尽管我有时在夜里能把眼睛哭肿。那次,四师七团一个连长因抢救战士被手榴弹炸伤,手术后科里要成立特护组,恰巧那天护士不够,护士长知道我护理技术行,就找到我说:小艾,你去。那天,刚好是我来例假的第二天,早晨上班时浑身就酸软得没有一点劲,身子的不适和原本压在心里的气恼,使我听了护士长的话后差点张口说出:现在你想起我了?但我最终还是点了点头说:行!于是我就拖着酸软的双腿走进了病房,和夜班护士交接之后便开始照料伤员,端饭,端水,端尿,换药,打针,服药,半天时间几乎一刻没停,一直忙到午饭后。我觉到了身上的卫生纸已经湿透,温热的液体开始顺腿向下流,我慌慌地想去厕所换换纸,不料刚一转身,伤员却涨红着脸艰难而害羞地开口说:他想大便。我听了只好停步,费力地弯腰从床下端起便盆,想不到他恰恰又是便秘,直憋得满头大汗都未能解出。于是我只好伸出手去,一点一点地帮他抠,我觉得腿上的液体越来越多,下身沉得厉害,脸上的汗珠不断涌出,集聚,落地,我已经看到有一簇金星在眼前晃,但我咬咬牙,坚持着让自己站稳了。当我终于帮助伤员解完大便又安顿他躺下之后,便觉得浑身已没有一点点力气了。可我那一刻又必须要到厕所去,一方面因为要为伤员倒便盆,更重要的是想为自己换换纸,我感觉到有一只袜子已被浸湿。我手扶着走廊的墙壁慢慢地向厕所里移,我希望快点走进去,我不愿让人看到我的这副狼狈样子。我刚刚走进厕所的门,刚想弯腰去倒便盆,突然觉得一团金星在眼前一闪,便猛地向地上扑去,我模模糊糊听到当啷一声,我在心里做出了最后一个判断:是便盆落地。然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
瓦解周大新当夜色再一次跛进空旷的万家小院后,退休的统计员万正德又呆坐在了那棵年岁已高的槐树下,一边抱着那把壶嘴缺了一角的汝瓷茶壶喝茶,一边去回想事情的起点。一双老眼望向渺远的夜空,模样极像是在统计星星的数目;不时地,还会让含混的自言自语苍蝇一样地在嘴角盘旋。他渐渐认定事情的起点是那个黄昏——在那个到处飘满槐花香气大群蜜蜂上下翻飞的黄昏,他听见女儿万芹脆笑着在院门外和一个男人说话。谁?那是谁?他记得当万芹进屋时他放下手中的茶壶,顺口问了一句。——东街古家的老二古峪,刚分到税局上班,你说他一个学计算机的大学生到税局干什么?这好像就是万芹那天的回答。从这声回答里你能看出什么?什么也看不出!所以那天老万就没在意,也没再去接女儿的话头,而是继续端起茶壶,去喝那壶用新摘的信阳毛尖泡出的茶水。这就是起点。可当时谁能料到这是起点?你?接下来就到了那个正午。那是一个在仲春时节暖和得有点过分的正午,以至于老万在往饭桌前坐时把身上的背心都脱了。午饭老伴下的是手擀面条,万芹又用蒜臼砸出了蒜汁,香油蒜汁浇面条是老万最爱吃的饭食。也就在他挑起面条往嘴里送第一筷时,万芹笑着说:爸,妈,我和秦进已经不再谈了。啥?他记得他当时一愣,把筷子上的面条又扔进了碗里。——秦进是万芹已经谈了近一年的对象,那小伙子给老万的印象不错。谈得好好的怎么忽然就——他看定女儿,分明是在要解释。他给我的感觉不如另一个人给我的感觉好!万芹依旧笑着说。另一个人是谁?老伴接了口问。古峪,东街的。啥叫感觉?万正德咕哝了一句,语气里透出了不高兴。他记起儿子当初也总用这个词。儿子前年二十五岁时和一个三十七岁的离过婚的女人好上之后,也是这样说的:爸,她给我的感觉好!好,好你妈那个腿!好的结果是让街邻们都知道了万家的儿子找上了一个让人睡过的、生养过一个女儿的中年女人。好像万家人就再也找不着好媳妇了,只能要别人不要的货了,丢人哪,我们老万家……爸,这种感觉是心理感觉,和我们吃饭时舌头对食物的感觉有那么一点点相似……他瞪了一眼女儿。万芹已经用这个借口回绝三个人了。前两个是他和老伴托人为她介绍的,秦进是第三个。这个可是她自己选的,结果又是感觉不好。感觉算个什么东西?他挑起面条往口中送时,感觉到食欲跑走了不少。爸,如果一个男子给我的感觉不令我满意,我怎么能下决心跟他一起生活几十年时间直到我老死?好吧,好吧。他不想和女儿争下去。女儿中文系毕业后在广播电台当记者,口才早练出来了,说什么都是一套一套的。再说,在县政府当了几十年统计员的老万也知道,如今男女在谈恋爱期间中断关系也算是正常的事情。他内心里也希望女儿找一个称心如意的对象。他就这一个宝贝女儿,自从儿子被他赶出门后,女儿更成了他心尖尖上的肉。在她的婚姻大事上是不能马虎的。你刚才说的这个人叫啥名字?他再扭头问女儿时心情已有些好起来。古峪。古代的古,嘉峪关的峪。古峪。他就是在这个正午记牢了这个名字的。正式看到女儿万芹和古峪在一起是在一个薄云轻飘的夜晚。晚上天已经开始正式热了。老万看了一阵电视后出门散步纳凉,快走到云龙舞厅门口时忽然看见有一对男女在街边的灯光下公开亲嘴,他心里刚想骂一句:“不成体统!”猛地认出那女的竟是万芹,惊得他忙闪到街边的树影里,脸和脖子顷刻间火烧火燎起来。疯丫头!那男的肯定就是古峪了。他本来不愿再看,可到底还是没能把目光管住,这一眼看过去他气得差一点吼起来——那古峪竟在街边把手伸进了万芹的衬衣里,分明是攥住了万芹的乳房。好一对不懂规矩的东西!这是在大街边边上呵,让人看见那还得了?你们不怕丢人可我的脸往哪放?老万再也无心散步纳凉,怒冲冲扭头往家走。老伴那晚正在灯下做针线活,他进屋就把老伴的针线筐踢飞了。咋了,你?老伴当时慌慌地问。可他那阵子能说什么?不过是狠狠地长叹一口气。万芹后来是哼着歌儿走进院子的。老万听见女儿的歌声气得咳了一声。他没法公开对女儿说什么,你能说你看见了?嗨!万芹,你这样疯在过去可是要挨打的!我的姑姑也就是你的姑奶奶万枝柳,当年出嫁后,和丈夫在回娘家的路上亲嘴不避人,让别人看见传到了你祖爷耳里。你祖爷立时令人把他两个叫来,骂他们有伤风化,命他们两个互相掌嘴,直掌得两个人的脸蛋子都肿得两寸来高。你呢?你和古峪连订婚仪式都还没办哩,就在街边边上那样子做?成什么样子?万芹领着古峪来家吃饭是在两个月之后。那天晚上老伴熬的是绿豆稀饭,蒸的韭菜包子,她事先并没听万芹说古峪要来吃晚饭,所以只照平日的习惯,炒了一盘萝卜丝。老伴估摸到了万芹下班的时间,就把饭菜端上了桌。老万那天有些饿,见饭菜既已上桌,就抓过一个包子先吃了。未料这时万芹领着古峪进来,万芹进屋就喊:妈,饭好了没?古峪来混饭吃,赏他一碗吧!那当儿老伴慌得一连声地说:你看你看,叫人家古峪来吃饭,也不早告诉我,我也好多炒几个菜呀!你们先等等,我这再去炒!老万自己弄得也很不好意思,只好一边嚼着包子一边让古峪:快坐,快坐!倒是万芹像没事一样地拉住她妈说:妈,还炒啥菜呀,这就够了,古峪又不是什么贵客,有啥吃啥呗!说着,就递一个包子到古峪手中,命令道:开吃吧,先生! -
太阳从西边出来王志气叶紫,实际名叫余昭明,是我省小有名气的文化名人,尤其在益阳受人敬重,称为“三周一叶”,与名文化名人周扬、周立波、周谷城齐名。在三十年代,叶紫的一篇《丰收》名震上海文坛,叶紫受到鲁迅先生的重视,成为他的学生,也成为名的左翼作家。可是叶紫命运不佳,在他的长篇小说《太阳从西边出来》只完成了四万多字就因贫病交加而英年早逝。为了完成叶紫的遗愿,作者王志气在无法找到他的遗稿的情况下,以中共益阳县党史为史料,重新创作长篇小说《太阳从西边出来》。处放半封建半殖民地社会的三十年代的益阳,土豪劣绅横行,土匪地主霸道,再加上连年灾害,农民民不聊生,处於水深火热之中。为求生存,为求解放,中共党员袁铸仁、余璜领导农民开展了如火如萘,轰轰烈烈的农民运动,对以曹明陈为首的土豪劣绅、地主恶霸进行了坚决斗争,取得了一个又一个的胜利。故事由此展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