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德与恶德

　　三岛由纪夫的作品大多充盈着绚烂壮丽的暴力美学观，以其冷艳的肉感、战栗的精神以及对纯粹之美的偏执与渴求闻名于世界各国读者，但本书风格却不同于他其他的作品，全文以风趣幽默的语气“教育”读者：“做人切勿信守承诺”“做人应当懂得忘恩”“应当嘲笑他人的失败”……或者，这本书也将成为更新读者对三岛由纪夫作品风格的印象，看到三岛由纪夫写作风格的另一面。

　　三岛由纪夫本名平冈公威，日本战后文学的大师之一，小说家、戏剧家。其作品中充盈着“暴力美学”以及“阴柔”的美感，也不乏日本“物哀”的审美情趣，曾多次获诺贝尔文学奖提名。三岛的主要作品有《假面的告白》《潮骚》《爱的饥渴》《金阁寺》《春雪》《奔马》《晓寺》《天人五衰》《美德与恶德》《文章读本》等。 匡轶歌作家、译者。京都大学大学院西洋艺术史学博士课程修满。著有长篇小说《七曜日》等。译有伊藤诗织《黑箱》、上野千鹤子《女生怎样活》、是枝裕和《再次从这里开始》、小泉八云《怪谈？奇谭》、乙一《胚胎奇谭》等三十余部作品。2018年，以《夜空总有最大密度的蓝色》 获“单向街年度文学翻译奖”提名。

目 录
 
一     应当大胆与陌生男人喝酒
二     应当打心眼里瞧不起老师
三     做人应当多多撒谎
四     应当给他人添尽麻烦再死
五     关于偷窃的妙用
六     处女是否合乎道德？
七     处女与否，并不是问题
八     尽早甩掉处男的包袱吧
九     应当尽可能多管闲事
十     应当对丑闻善加利用
十一   应当勇于背叛朋友
十二   应当勇于欺凌弱者
十三   自恋应当多多益善
十四   应当紧随流行的脚步
十五   应当在相亲时蹭吃蹭喝
十六   做人切勿信守承诺
十七   当以斯文柔弱为立身立国之宗旨
十八   喝汤时应当发出声音
十九   应当把过错归咎于他人
二十   做人应当懂得忘恩
二十一 做人应当幸灾乐祸
二十二 应当炫耀争强斗狠的本领
二十三 应当多说违心的奉承话
二十四 谈谈所谓“意乱情迷”
二十五 一个“ 0 ”的恐怖
二十六 道德真空的国度
二十七 应当说说死者的坏话
二十八 做人当以吝啬为本
二十九 人傻无药医
三十   切勿自我坦白
三十一 切勿兑现公开的承诺
三十二 应当嘲笑他人的失败
三十三 Who Knows ？
三十四 Oh Yes ！
三十五 “桃色”的定义
三十六 神经错乱的性欲
三十七 服务精神
三十八 自由与恐惧
三十九 肉身的无常
四十   切莫以人为鉴
四十一 大行其道的催眠术
四十二 话里有毒
四十三 凡事应当多发牢骚
四十四 塑料假牙
四十五 红衬衫与痴呆症
四十六 造假时代
四十七 “够味儿”与“够呛”
四十八 年轻，抑或青春
四十九 应当尝试“交换情人”
五十   虎头蛇尾，意味前功尽弃 一 应当大胆与陌生男人喝酒
 
十八世纪的著名小说家井原西鹤，曾有一部小说名曰《本朝二十不孝》，是戏仿中国家喻户晓的民间传说“二十四孝”所作，故意刻画了一群不孝子的故事。大抵说来，那些孝子贤孙的所谓佳话，读来都无甚趣味，又多半煽情浮夸，有刻意赚人泪水之嫌。是以，在这类题材里，一旦读到忤逆不孝的故事，不仅颇觉好玩，读者更会自我怀疑：本以为敝人已属大逆不道，谁知与书中之人相比，竟也自叹弗如，“咦？原来在不孝这个领域，也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啊！”遂不免生出几分望尘莫及的奇妙感慨。甚至还会自诩，“相较之下，敝人对父母也可谓孝心十足了。”更何况，人先得有自我标榜“不啻为一枚大孝子”的心理动机，才能站在奉行孝道的起跑线上。由此可见，《本朝二十不孝》委实是本开卷有益的好书。于是，我也效仿西鹤先生的做法，按照时下流行的道德教育，比葫芦画瓢，开设了一门“不道德教育讲座”。
以上是无聊的开场白，接下来言归正传。最近，某个周末的傍晚，我与工作中的友人，行经一条银行的后巷。
正走时，迎面来了三位颇为引人注目的女孩，清一色身穿白色长袖运动衫与紧身裤 ；发型各异，但皆为时下的流行款 ；项链、手镯丁零当啷，挂满了烦琐的坠饰……三人约十七八岁年纪，身量、高矮大致相仿，个个是活泼的个性美少女；妆容并不浓艳，颇有行走在都市前沿的时尚丽人之感，难怪惹得路人频频回首。我也难捺心中的好奇，情不自禁把脖子扭过一百八十度，盯着三人来回打量。对方见状，扭过身来，口中竟唤出了我的名字。而我在大饱眼福后，便再度迈步向前走去，谁知身后却传来兴奋的呼喊，三位少女居然追了上来。
我与朋友约好共进晚餐，遂在餐馆门前止住脚步，向三人道了句“再会”。少女口中一面抱怨“真没劲，好无聊哦”，一面就此与我道了别。
用餐时，我嘴上仍念念叨叨，不忘方才的艳遇。友人见状，安慰道：
“不要紧。银座这种地方，但凡碰见一面，就总会再度相逢。”
朋友所言极是。果不其然，晚餐后，我二人去松坂屋逛逛，正打算通过某十字路口时，眼见对面立着三名少女，恰巧便是方才的几位。
“呀，又遇见了。”
“你们去哪儿？”
“去乡村摇滚咖啡馆坐坐。要一起来吗？”
“好啊，好啊。”
三人雀跃着跟随上来。她们天真烂漫的举止，使我不禁有些飘飘然。我对长相没什么挑剔，最爱纯真无邪的女孩。大家先彼此自我介绍。A子眉目间酷似昔日的女星志贺晓子，连下眼眶也描了眼线，五官明艳，轮廓立体，却时时流露出与年龄不相符的倦怠之色。C子有张气质成熟的容长脸。B子最可爱，有几分我初恋情人的影子，性子迷迷糊糊，对人情世故是实打实的一窍不通，只会拼命模仿另外两名损友的一举一动。三人据说都是高中二年级学生。
咖啡馆当日没有安排乡村摇滚的节目，只由一位知名鼓手携爵士乐队进行了表演，令我们略觉扫兴。我向三位少女科普了一条八卦：该鼓手是某当红女星的男朋友。
“咦？干吗这么屈就？N（女星的名字）到底什么眼光嘛？”
“那你呢？中意怎样的男人？”
“当然是英俊的啦。”
“男人不看脸，关键在于内涵。”
“这个嘛，男人还得拥有另一项长处。”
A子拿手指戳了戳C子，两人咯咯爆出一阵大笑。B子茫然不解何故，却也跟着笑了起来。我满脸愕然，与朋友面面相觑。由于我们这一桌太过吵闹，声量几乎盖过了鼓声，于是乐曲演奏的间隙，店方以广播提醒，“在座某些客人谈笑声过于喧哗，演奏中请注意保持安静。”闻言，B子撅起了可爱的小嘴，怫然不悦：
“哎呀，扫兴死了。到这种地方来，不就是图个松放嘛，管这么严做什么！”
前座有几位男学生，闻言便嗤笑起来：
“听见没，她居然说‘松放’？扑哧……”
原来，B子把“放松”二字说反了。
这时，B子立刻羞红了脸颊，模样煞是招人怜爱。
“方才与我道过再见后，你们做了些什么？”
“就是走在街头，不停挥赶那些前来搭讪的男人呗。”
如此漫无边际地闲聊时，A子对我露出袖口的手毛产生了兴趣。“你体毛还挺浓嘛。”她嘴上说着，随手便揪了几下。见状，B子和C子也不甘落后，纷纷上手揪了起来。少女们好奇又不客气的举动，让我感到怪新鲜的，浑然不觉这样有失体统。
离开咖啡馆后，我又邀请女孩们同去三得利酒吧，三人二话不说，也跟着来了。不巧，却淅淅沥沥下起雨来，为使精心吹烫的发型不致被淋湿，三人慌忙抬手护住了头发。来到酒吧，大家并排坐在吧台边，A子与C子老练地点起香烟，喝起酒来。B子却两样都不在行。
“你们三个，都有男朋友吗？”
“才没有呢！”
不过，就我所见，至少A子和C子，与初见面时的清新印象略有出入。如此一想，我莫名有几分失落。我倒不认为这二人有什么坏心思，只感觉以她们十七八岁的青春韶龄，画着粗黑眼线的眼底，却渗透出几抹倦怠之意。之前活活泼泼、挺胸阔步的态度，与此刻这副疏懒的神色间，存在某种突兀的反差。从旁注视她们灌着鸡尾酒、吞云吐雾的侧颜，不知为何，我心头涌起一丝疼惜与怜悯。成年人并非只一味羡慕青春芳华，个中的苦恼与哀愁，也瞒不过我们洞悉世事的双眼。
不一会儿，A子尝试起了古怪的抽烟方式，将两支香烟设法头尾相接，点燃第二支，嘴巴衔住第一支吸了起来，可半天迟迟吸不到一口烟。B子与C子守在一旁，也替她捏了把汗。第二支烟颤颤巍巍，眼看便摇摇欲坠。
“哎呀，讨厌。软不拉耷，真不给力。没准儿纵欲过度了吧。”
看样子，她由一支疲软的香烟，联想到性事方面去了。话音落，C子轰然爆笑起来。B子先是一脸懵懂，随后便配合气氛似的，挤出了笑容。
此时我的失落之情，油然达到了顶峰。
我面前的年轻调酒师脸上挂着露骨的轻蔑，板起一副臭脸，我点单酒水，他也爱搭不理。我愈发可怜起三位少女了。
走出三得利酒吧，蒙蒙细雨中，我与三人依次握手道别。
“不需要送送你们吗？”
“不要紧啦！”
谁料握手时，忘了是A子还是C子，竟用食指在我手心挑逗地挠了几下，随即便“哧哧”笑得花枝乱颤，吓得我大惊失色 ：这怎么得了！这是品行不端的女子才会有的伎俩。再怎么闹着玩，也万万不可如此轻浮。再怎么寻开心，这已构成了“快跟我上床”的暗示！
当晚回到家中，我仍有些神思恍惚。莫非最缺心眼，且被耍弄得颠三倒四的，竟是我自己？别看少女们竭力卖弄着蹩脚的演技，可实际上，终究是三个清纯无邪、多少有些恶作剧的小丫头……？
出于成年人的自欺欺人，我由衷地，欣然接受了这番设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