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烟散尽

　　“救我！”嘶哑的声音从她的喉咙迸发出来。“救我！”她透不过气来，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她的双腿终于被沉重的身体压弯了，而她那沉重的恐惧和沉重的心情如同巨大的石头堵在她的胸口。警察马上来到她的身边，把他的武器放进手枪皮套，跪下来帮助她。一定是个新手，她朦朦胧胧地想。她认识一些小孩，也就只有14岁，却已具备更加老练的闯荡街巷的经验。她完全可以趁机夺走他的武器。如果她还有刀，她完全可以直起身来给他一刀。他扶她坐起来，两手放在她的两边肩膀上。警笛远远发出哭泣的声音。“出什么事了？你还好吧？”他问。他有一张天使般的面孑L。“我看见他了，”她说，全身颤抖，胆汁涌上她的喉头，“我在现场。噢，天哪。哦，该死。我看见他了！”“看见谁了？”“焚尸者。”那么久远的事情，那短暂的婚姻尝看行起来更像是一个只有自己记得的恶梦，而不是一种回忆。旧事重提就像一脚踢在一堆灰烬上，在他的体内扬起昔日的情感碎片——那些早已变冷的挫折感、失败感和遗憾。那些一旦想起凯特就会变得强烈的情感。“无人得以幸免，”科瓦克说，“这就址我们的工作。”他递来香烟，昆谢绝了。“老天爷，我得把那股气味从我的嘴里清除出去，”科瓦克深吸一口气，让自己的肺部充满焦油和尼古丁，尽可能多地吸收，然后才吐出来，烟味在他的舌尖翻卷，直到与外面的轻雾融为一体。“那么，你认为里头那个是朱丽安·邦杜伦特吧？”“有可能，不过我觉得也有可能不是她。那个‘尚未查明物体’花了好大力气不让我们得到指纹。”“可是他在现场留下了邦杜伦特的驾照。也许他逮住了邦杜伦特，然后发现她是谁，决定留下她，好去勒索赎金。”科瓦克这样猜测，“与此同时，他逮住另外一个女子，干掉她，把邦杜伦特的驾照丢在尸体那里，暗示如果老爸再不接招，就会导致什么结局。”科瓦克眯起眼睛，好像再次把玩自己的这个推理。“我们还没听说有人要求赎金的，而她是在星期五失踪的。不过，也许……但你不这么认为。”“我从没见过有人那样做的，就这样。”昆说。“作为一个法则，面对这种杀手，你遇到的杀手脑子里只想到一件事：实现自己的幻想。跟钱没有关系，通常没有。”昆微微转向科瓦克一点，很清楚这个人就是专案小组里他最需要合作以赢得胜利的帮手。科瓦克是调查方面的向导。他对这类案件、这个城市以及生活在这个城巾卜层的这一类型罪犯的了解都是无价之宝。问题在于，昆觉得他已经没有足够旺盛的精力，可以摆出以前那副“我和你—样也是警察”的蛮横气势。反过来，他开始满足于某种事实。“分析的重点在于，这是一种积极主动的工具，以被动运用从以往经历得来的知识为基础。不是一门完美的科学。每个案子都可能出现一些我们从没见过的东西。”“不过我听说你很擅长，”侦探承认说，“你干脆利落地逮住了科罗拉多那个儿童杀手。”昆耸了耸肩。“有时候就是那么凑巧。你还要多久才能弄到邦杜伦特的医疗记录，然后开始和那具尸体进行比较分析？”科瓦克转了转眼睛。“我应该改名叫墨菲。墨菲法则：什么事都不容易。知道吗，她的大部分医疗记录都在法国。”他说话的腔调让人觉得法国是远在另一个银河系的一颗模糊的星星。“她的母亲11年前和彼得·邦杜伦特离了，嫁了一个开国际建筑公司的家伙。他们住在法国。母亲去世了，继父还在。朱丽安两年前回到这里。她上了那个，呃，明尼苏达大学。”“局里可以帮忙通过我们在巴黎大使馆的司法专员办公室弄到那些记录。”“我知道。沃什已经在做这事儿了。另外，我们还会尝试接触任何与朱丽安关系密切的人。看看她有没有痣、伤疤、胎记或文身。我们会弄一些照片。不过我们还没有发现什么密切的朋友。没有人听说她有男朋友。我估计她不是一个热衷社交活动的轻佻女子。”“她的父亲呢？”“他快要发狂了，没法跟我们谈话。”科瓦克撇了撇嘴。“‘快要发狂了’——这是他的律师说的。如果我知道有人伤了我的小孩，我也会他妈的发狂的，好了吧。我会驱使每一个警察努力工作。我会赖在他们那里不走，竭尽全力要把那个混蛋逮捕归案！”他对昆扬起一边眉毛，问：“你不会这样吗？”“我会把整个世界翻过来，闹个鸡犬不宁。”白昼变成傍晚，变成黑夜。昆的惟一指示器是他的手表，他难得瞧上一眼。他们给他安排的办公室一扇窗户也没有，只有墙壁，他这—整天都呆在这里埋头整理笔记，不时拿起电话，听筒夹在耳朵和肩膀之间，了解发生在布莱克斯堡的那桩案件，嫌疑犯似乎已经到了招供的边缘。他本来应该呆在那里。他渴望控制局面的想法加深了一种欺骗性的假象，使他以为自己有能力防止出现任何错误，虽然他自己也知道，事实并非如此。在专案小组私底下称为“死亡的爱抚”的办公室里，科瓦克原本给他预留了一个地方。但他拒绝了。他希望跟别人分开，需要隔离出来。一想到那里总会有十来个警察犹如拨弄一盘色拉一般，没完没了地抛出一个又一个推理根据和嫌疑犯的名字，他就受不了。他已经觉得自己受到他们想法的影响了。现在，约翰·昆被调来参加“焚尸者”一案的调查的消息已经传了出去。科瓦克开完新闻简报会就向他报告了这个坏消息。要不了几个小时他就不得不亲自面对传媒的追问。该死，他本想争取更多时间。现在却只剩下几个小时了。他原本应该埋头处理案件，浑然忘我，但他却做不到。他感到精疲力竭。他的胃隐隐作痛。他饿了，他知道他要补充一点能量，否则难以维持大脑运转，可他实在不愿意浪费时间跑出去吃东西。他的面前有太多信息有待处理，他喝了太多咖啡，咖啡因涌上了脑门，搅得他不得安生。而在他的内心深处，还有另外一种早已熟悉的焦躁不安的感觉浮现出来，那是派到每一个现场处理案件时必然体会到的十万火急的情绪，这一回还加上了可以理解的混乱环境以及扰乱思绪而又支离破碎的往事的回忆。还有最近一段时期以来，越来越顽固地萦绕在他心头的一种感觉——恐惧。他不可能迅速为这个案件的调查带来突破的恐惧。他的精神可能崩溃的恐惧。排山倒海一般压过来的疲劳可能突然将他吞没的恐惧。意识到他真正想要的恰是逃离这一切的恐惧。他觉得自己非得走动一下才能摆脱这些情绪困扰，于是，他开始在贴满各种各样小纸条的墙壁前面走过来又走回去，不时看一眼那些小纸条。邦杜伦特和布兰德特的面孔如同落叶一般在他的脑海里翻卷飘飞。彼得·邦杜伦特没有说出来的事情远比已经告诉他们的事情要多。卢卡斯·布兰德特的医生执照要求他保守秘密。昆多么希望自己从来没有遇到他们。他原本应该更加强烈地争辩说没有必要这么早就介入调杏行动，他想，一边摩挲着右边肩膀的一个骨节。关键问题在于控制。如果他登场的时候对于应该采取什么策略已经胸有成竹，那么他就能抢得有利地形。这样的方法论不仅仅适用于这个案件。实际上，这就是他过日子的方式，从应付工作中遇到的官僚主义到应付负责管理信箱的中国人（他有一个信箱在那里），再到采购日常生活必需吕，都是这样。无论在什么样的情况和关系里，关键问题在于控制。凯特的影子悄悄潜入他的心里，好像是来嘲笑他的。这些年来，他究兔有多少次试图重温他们之间发生的事情，修正自己当时的做法和反应，暗地里希望得到一个不同的结果？数目多到连他自己也不愿意承认。他的格言是控制与策略。但是对于凯特，他两者都做不到。这一分钟他们认识了，然后变成朋友，然后陷入不能自拔的境地。没时间思考，那一刻迷茫混乱而难以理清头绪，他们是被一种需求和激情拉到一处来，而这种需求和激情显然超出了他们两人的防备限度。然后结束了，她走了……什么也没有了。什么也没有了，除了他留下的遗憾，他确信终有一天他们两人都会意识到那是为他们着想。那是为他们着想。至少是为凯特着想。她在这里有了新的生活。她有了一份新的工作，结交了一些朋友，还有一个家。他原本应该有足够的理智远离那一切，小心不要打扰了她，可是，意外重逢的天赐良机摆在他的面前，就像一个经验老到的骗子伸出一根指头，带着诱人的微笑诱惑他。偏偏在这个时候，那些遗憾也冒出来，在背后使劲推他。他觉得，5年对于背负遗憾而言，应该算是很久了，不过，他曾经背负其他事情更长的时间。没有解决的案件，没能如愿的判决，一个逃跑了的专门虐杀儿童的杀手。他的婚姻，他的母亲的死亡，他的父亲的酗酒成癖。也许他从来没能忘掉任何事情。也许这是他觉得自己的内心如此空虚不安的原因：那儿根本没有地方留下任何东西，除了过去岁月留下的枯萎碎片。他不禁低声诅咒，开始厌恶自己的作为。这会儿他本来应该设想一个罪犯的思维方式，而不是纠缠于自己的想法。他不记得自己怎么会坐在书桌上，也不知道他已经浪费了多少分钟。他用一双大手擦了擦脸，舔了舔嘴唇，居然捕捉到鬼魂一般浮现的苏格兰威士忌的味道。一个难以解释的心理怪癖，一个难以满足的需求。他不许自己喝酒。他不许自己抽烟。他给自己下了太多禁令。如果他把“遗憾”加在那张禁令清单上，他还能剩下什么？他走到墙壁一角，那儿贴着一些有关“焚尸者”的受害者们的情况的简短纸条，全是他自己用各种颜色的笔潦草写下的笔记。全是大写字母。紧凑有力，向右边倾斜。这是让笔相家惊讶地扬起眉毛、对书写者敬而远之的笔迹。全部3名受害者的照片就贴在他的笔记上面。书桌上有一个打开的三圈文件夹，里面是一页一页整齐打印的报告、地图、犯罪现场比例图、犯罪现场照片以及验尸记录，这是他研究这个案件的便携式百科全书。不过，他仍然觉得有些基本情况还是应该用一个更加直观的方式排列起来，所以就有了贴在墙上的纸条和3名微笑的女子的照片——她们已经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她们的生命之灯就像蜡烛一样被猝然吹灭，她们的尊严也被残暴地剥夺了。……

　　塔米·霍格是美国女作家，现定居在弗吉尼亚州，以撰写节奏明快、故事惊险、语言幽默的美式推理小说见长。她熟悉联邦调查局的运作模式，作品有很强的现实基础，亦不乏大胆合理的想象，加之融入女性独特的视角，因而在不同类作品中独树一帜，成为各大图书排行榜上的常客。主要作品包括《一条细细的黑线》、《夜之罪》、《黑暗的天堂》、《灰烟散尽》及其姐妹篇《尘埃落定》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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