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义的标签与作家的实践:谈作为人文主义者的大江健三郎(1)

正像许多研究者已经指出的那样,从20世纪60年代起,大江健三郎的作品已经介绍到了中国,但中国翻译、研究大江文学的热潮,实际兴起于20世纪90年代。那时大江文学常常被贴上这样一个标签:存在主义。

在当时的中国,"存在主义"是一个非常显眼同时也容易引起多种联想的标签。首先这是一个禁忌,甚至直到1980年萨特逝世的时候,"存在主义"在中国还是一个禁忌,但随着中国改革开放的推进,存在主义又逐渐成为一种流行。按照法国文艺理论家罗杰·加洛蒂的看法,萨特的的第一部小说《恶心》作为"一份真正的哲学宣言","是以否定和荒诞的哲学为起点,反对肯定论和价值论的古典哲学"的。在纳粹势力严酷统治、充满极权恐怖的年代,萨特存在主义哲学和文学的浓厚的否定性倾向,自有其产生的历史原因,也具有积极的抵抗意义,因为"对萨特来说,这种拒绝,这种否定,就是自由的显现" (罗杰·加洛蒂:《萨特的戏剧与小说是我们时代的见证》,柳鸣九遍选《萨特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1年10月)。而在经历了长期思想禁锢的中国,从萨特充满反叛和否定激情的早期作品中唤起共鸣,也是很自然的事情。但所谓"否定性",也由此成为"存在主义"的流行标签,成为人们认识存在主义的先见。

所以,当大江文学被贴上"存在主义"标签的时候,这种先入之见自然也投射到人们对大江文学的认识上。但读过大江的作品,却又会感到其中存在许多内容是无法嵌入那种标签式"存在主义"里的,那么,大江文学和"存在主义"究竟是怎样的一种关系?大江文学可以用"存在主义"来概括吗?这些疑问就自然而然地的显现了出来。

大江健三郎先生是从"学生作家"顺利地登上文坛、转为职业作家的,作为东京大学法国文学专业的学生,他有机会广泛接触外国文学作品。据有关资料,在大学期间,大江健三郎学习法国古典著作的同时,就曾醉心于20世纪欧美现代主义文学作品,如萨特、加缪、福克纳、梅勒等。有一个时期,大江对萨特特别迷恋,他曾说:"我是在读了萨特之后而突然选择文学专业,并是写了关于萨特的文章而在法国文学系毕业的。我青春的前半是在萨特的影子下度过的。"( 大江健三郞:《欧洲的声音·我自己的声音》第175页,日本,每日新闻社,1962年10月)。

大学时代,年轻的大江是否阅读了萨特那些部头厚重的哲学著作,不得而知,但从他第一部小说集《死者的奢华》(死者の奢り)"后记"中使用"囚禁状态"、闭锁的高墙里"等词语,从他拟想的长篇小说题目"墙壁里的缓期执行"(壁の中の猶予)(大江健三郞:《关于第三部笔记》《严峻的走钢丝表演》第155页)。特别是从《奇妙的工作》、《死者的奢华》等作品所流露出的荒诞和徒劳的况味,可以推定,大学期间,大江已经阅读了萨特的《恶心》、《墙》等小说作品。而大江健三郞接受萨特,首先也是在一种否定的精神状态中获得共鸣。战后日本日渐保守的社会状况,和离群索居的借宿生活,使大江感到自己和同龄的一代青年都处于被无形的囚禁之中,让人狂躁、愤怒,却又无从反抗。这样的情绪自然很容易接近萨特所描绘的"大写的"墙。而据萨特自己解释,《墙》的主题是"权利本不存在,是理所当然拥有的,徒劳无益。因为一切逃避都被大写的墙阻拦;依然存在。存在无所不包,人须臾不可离"(转引自沈志明《萨特文集·小说卷导言》,《萨特文集》第1卷第8-9页,中国,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10月)。萨特在这里所说的"大写的墙",可以理解为"存在"的一种隐喻。

但应该指出,大江接受萨特,并不完全限于否定的一面,他也注意发掘萨特文学中积极的因素,这在《论<不惑之年>的意象》(分別ざかりのイメージについて)一文中已经有所显露。在可能是大江的大学毕业论文的一部分,在此文收入《严峻的走钢丝表演》(随笔集)时大江曾加了这样的说明:"这是我在学生时代(本来那时我已经开始了小说家的生活)因为一个奇怪的原因急匆匆赶写出来的东西,在本书中首次公开印刷发表。"在这篇文章里,这位还是大学生的年轻作家表现出了颇为独特的观察角度,他不仅分析了《不惑之年》(分別ざかり)中"死"、"欲望"、"自由"等存在主义文学特有的意象,还特别注意到小说中着墨并不很多的一个人物-法国共产党党员布吕内。他认为,尽管这个人物的"所有行动都枯燥生硬",但他已经"完成了选择",在"在所有的方面,其方向都是爽朗、善良的。"而小说的主人公马蒂厄,虽然性格温文,但他没有行动,没有做出选择,总是处于非恶非善的暧昧状态。两相比较,大江认为《不惑之年》的主要人物马蒂厄、丹尼尔等都处于死的世界,只有布吕内,"可能开拓出明天的生活。"大江同时还分析到小说作者的立场和位置,指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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