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然明月照高秋
——《近现代福州十二才女诗词选》序
福州是出才女的地方,这么说,并不是出于乡情的个人私见,而是一句大实话。远的不必说,多的不必提,在现代文学史上,只要举出林徽因和谢冰心这两个名字就足够了。这两位才女的文学才华,震烁文坛,至今名闻遐迩。眼前的这本书,编选的是十二位近现代福州才女的诗词。这十二位才女,按生年先后排列,依次为薛绍徽、沈鹊应、王德愔、刘蘅、何曦、薛念娟、张苏铮、叶可曦、施秉庄、王真、洪璞、王闲。在我看来,这是一部富有特色的诗词选本。特色之一:书中所选的十二位诗人都是才女,因此可以说,这部诗词选提供了才女文化的独特样本。特色之二:书中所选的十二家都是福州才女,她们之间或为姐妹关系,或为姻亲关系,或有师友渊源,因此,这部诗词选本提供了研究福州地域文化尤其是文学文化的实在案例。特色之三:这部诗词选本的编者林怡教授,博学多闻,出入文史,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福州才女,由才女来编选才女诗词,主客之间特有的那种心心相印、惺惺相惜之感,显然是其他人所不可能有的。
这十二位才女所生活的年代,从最早的薛绍徽(1866—1911)到最晚的王闲(1906—1999),时间跨度133年,上自晚清,下至改革开放以后的新时期,其中的核心时段是20世纪。20世纪的中国,经历了八国联军侵华、辛亥革命、五四运动、北伐战争、抗日战争、国共内战、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文化大革命”、改革开放等重大历史事件。对中国人来说,20世纪是一个“四海翻腾”“五洲震荡”的世纪,虽然这个旧世纪早在20年前就已经离我们远去,但它的馀音依然时时在我们耳边回响。这部诗词选本中的十二位近现代福州才女,并没有像古代的闺秀诗人一样,将自己的生活局限于闺门之内,相反,她们中的大多数人都迈出闺阁,乃至离开家乡,远游天下,与外部世界多有接触。因此,与前辈相比,她们的眼界更加开阔,她们的诗词题材更加丰富,她们的思想心灵也更加开放。
林怡说,编选这部诗词选本的目的之一,是“反映十二才女的身世、性情和文采,极个别处略作简注”,据我阅读所见,这个目的是达到了。这些才女诗人经历了晚清以降的世乱沧桑,经历了戊戌变法失败的惨痛、福建事变的动荡等等,她们笔下所展现的身世、社会和世界,已不只是贤妻良母一己生活的小天地,而是与时世密切联系在一起。我特别要提一下本书的简注,虽然为数不多,但往往交代了诗作的时事背景,言简意赅,点到即止,显得十分珍贵。十二家中不幸早逝的沈鹊应(1877—1900),是清末重臣沈葆桢的孙女,也是“戊戌六君子”之一林旭(字暾谷)的妻子,可谓重大历史事件的当事人。她有一首《浪淘沙》,“作于林旭被腰斩在北京菜市口后”,词云:“报国志难酬。碧血谁收?箧中遗稿自千秋。肠断招魂魂不到,云暗江头。 绣佛旧妆楼。我已君休。万千悔恨更何尤?拚得眼中无尽泪,共水长流。”简注引郭则沄《清词玉屑》,谓沈鹊应“闻暾谷耗,赋《浪淘沙》述哀,字字沉痛,侍者哀之”。确实,这是一篇字字血、声声泪的惨痛之作,读之令人感泣。王真的词作《自度曲》,有小序云:“去秋闽变,与诸友相率避于淇园,傍晚闲步,即景聊咏自度曲,并寄怀乐豳楼主。”所谓“闽变”,据简注,指的是“福建事变,1933年11月20日,李济深、陈铭枢、蒋光鼐、蔡廷锴等人以国民革命军第十九路军为主力,在福建福州发动反对蒋介石的军事行为,另立政权,次年1月15日即被蒋介石派军弹压。参与‘闽变’的高层人物出走,十九路军在缴械后被解散改编”。寥寥数语,就将王真这首词作的时事背景和盘托出,有论世之助。
本书所选十二家才女诗人的作品,包括诗、词二体,诗计147首,词计141首,二体数量相当,合计288首。十二家中,只有施秉庄一家未见诗作,这并不足以说明施秉庄不能诗,而可能只是一时没有找到,故只选录其词作。其他十一家皆有诗有词,可见这些才女皆名副其实,诗词俱工。在编选这些作品时,林怡安排的顺序是先诗后词,“先五言后七言,依绝句、律诗、古风先后排列。所选诸家诗歌未必数体兼备,只选易诵记的佳作。词先小令,后长调。以清丽明畅的小篇短章为主,宏篇长调只得割爱,以便于当代读者阅读理解”。这样的安排,充分考虑了读者的需要,设计了“友好的阅读界面”,可圈可点。这里所谓“宏篇长调”,可能指的是诗,而不是词。实际上,入选的各家词作中,颇有一些慢词长调,如《水龙吟》《莺啼序》之类,也时或一见。从这些长调词中,颇能见出这些才女的词体写作造诣。有人说,词之为体,就其艺术个性和美学风格而言,更适宜于女性,因此,词史上才出现了像李清照那样伟大的女词人。福州十二家才女以其丰富多彩的词体创作,从一个侧面佐证了这个说法。
美国莱斯大学著名汉学家钱南秀教授,是一位原籍南京的才女。她既是知名的六朝文学研究专家,也是薛绍徽研究的专家。就南京大学的学缘关系来讲,她是我的学姐,故熟知我与福州的渊源。有一次,她很激动地与我分享她研究薛绍徽的心得,对这位福州才女的文学才华赞不绝口。我虽然对薛绍徽的文学创作所知无几,无法与钱教授展开讨论,但从她对薛绍徽的连声称赞中,却可以感受到她对薛绍徽的由衷景慕,不免也被激发出作为一个同乡“与有荣焉”的自豪之情。今日翻读本书中的薛绍徽诗选,有《冶山晚眺》诗云:“秣陵旧迹半烟芜,野色犹堪入画图。最好斜阳堤柳外,紫金山映莫愁湖。”又有《秦淮观妓》诗云:“越自繁华越可悲,茫茫豪竹与哀丝。青泥果有莲花现,犹是人家好女儿。”二诗所写皆是金陵风物,想来钱南秀教授当日读后,必当有一番感喟。这两首诗,前一首所写仍是古典风景,怀古之意盎然;而后一首所写,貌似细水微波,却充满了现代女性深挚的人道主义关怀。
我生长于闽侯县甘蔗镇乡下,小时候,爷爷教我写信时,口述的家乡地址是“福州西门外甘蔗镇文门厝”。少小离家,老大不归,乡音未改,鬓毛已衰。四十一年来,我流寓他乡,虽然文门厝老屋已在所谓旧城改造中被夷为平地,但是故乡的山水人物依然系念在我心,榕城的历史文化也常常勾起我的乡愁和怀想。随着年岁渐长,这种怀念之情渐增。偶因公务或私事经停福州,我便尽量利用这样的时间和机会,争求在福州乡土文化方面补课。近几年的榕城之行,多次麻烦林怡做我的“地陪”,登乌山,看碑刻,游三坊七巷,领略福州的名人文化。我的老同学和老朋友中,不乏数十年长住福州的,但是,说到对福州历史遗迹、人物掌故的了解,恐怕没有人比得过林怡。何况,林怡不仅是我的同乡,更是我的同行,她了解我对家乡文化的兴趣点,知道我在哪些方面需要补课。这几年,她在福州文化研究方面越来越勇猛精进,成果络绎,故每次相见,总有新见分享于我,令我获益匪浅。因此,当林怡编选《依然明月照高秋——近现代福州十二才女诗词选》甫就,征序于我,我既欣喜于有先读为快的荣幸,又有感于近现代福州才女之命运与文采,因书所感,以弁简端,并就正于林怡。
2020年5月22日
于金陵城东之仙霞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