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子能读父书

有子能读父书

先君由于表现很好[1],1960年春,从生产组回本校数学组任教。1961年10月,摘去右派帽子。1962年春,仍回语文组任教。1963年秋,华农附中初办高中班,为能一炮打响,四个班,让先君教两个班的语文,并兼班主任。直到1966年“文革”爆发,先君被再次打倒。此是后话,容下文再介绍。

我从六岁开始,受先君耳提面命。先君常引古人言:“有子能读父书,乃人生一大幸事!”先君文史兼通,偏重于文,教我也是从文开始。首先他认为童稚时期记忆力最好,应该多背多记古代诗文。其次他主张“卑之无甚高论”,常见的其实就是最好的。因此,最初是从《唐诗三百首》中选一首七绝和从《古文观止》中选一篇散文(依稀记得分别是贺知章《回乡偶书》和韩愈《师说》),让我背诵,说是测试我的记忆力。同时,教我拼音和反切,给我一本刚出版的《新华字典》和一本民国版的《实用大字典》,让我自己查生僻字。我读七绝两遍就能背诵,读散文半天也能背诵。先君说:自己读七绝一遍就能背诵,读散文两遍就能背诵,认为我虽不如他,但还算“孺子可教”。于是,《唐诗三百首》,从张九龄《感遇》(二首),到杜秋娘《金缕衣》;《古文观止》二百二十二篇,从《左传·郑伯克段于鄢》,到明朝张溥《五人墓碑记》,都让我全本背诵。

先君主张从小就应博闻强记,认为:越是不懂的诗文,死记硬背下来,越是记得牢固。而零散难记的东西,编成诗歌或口诀,自吟自唱,其实很容易记诵。于是,《诗经》三百五篇,从《周南·关雎》,到《商颂·殷武》,也让我全本背诵。我自己凭兴趣,从《楚辞》到明清诗文,也有选择地背诵了不少。我特别对把零散难记的东西,编成诗歌或口诀背诵,有浓厚的兴趣。譬如:学古天文学时,把二十八宿编成歌诀背诵:“(东方苍龙)角亢氐房心尾箕,(北方玄武)斗牛女虚危室壁,(西方白虎)奎娄胃昴毕觜参,(南方朱雀)井鬼柳星张翼轸。”学古代历法时,把岁阳(十天干)、岁阴(十二地支)编成歌诀背诵:岁阳是:“阏逢旃蒙柔兆强,圉著雍屠维上章,重光玄黓与昭阳。”岁阴是:“困敦赤奋若,摄提格单阏,执徐大荒落,敦牂与协洽,涒滩与作噩,阉茂大渊献。”最后,我把从夏到清的历代王朝的帝王也都编成歌诀背诵,譬如:夏朝十七帝王为:“禹启太康中康相,少(康)杼槐芒泄不降,扃厪孔甲皋发桀,夏代四百年始亡。”唐朝二十帝王为:“高太高中睿,玄肃代德顺,宪穆敬文武,宣懿僖昭哀。”明朝十六帝王为:“太惠成仁宣,英代宪孝武,世穆神光熹,思宗终无补。”清朝情况特殊,习惯按年号称帝王,十年号编为:“顺治康熙雍正乾,嘉道咸丰同光宣。”由于尽量使之押韵,读来琅琅上口,很多自编歌诀,到晚年也能倒背如流。

我虽然从小就性格倔犟,但由于对是非善恶有敏锐的分辨力,尽管也经过了常见的逆反年代,知道先君培养我都是为了我好,对先君的教诲言听计从,从不逆反。因此,我九岁时,先君开始教我写诗词,我明知难度很大,但积极性很高。先君先告诉我:诗有诗的语言,词有词的语言,曲有曲的语言,古文自然更有古文的语言,只有背得多、记得多,才能分辨并在写诗词曲和古文时灵活运用。然后教我诗词的平仄、格律、用韵,以及孤平、三平、拗救、一三五不论、二四六七分明等规则。我写的第一首诗是《读〈水浒传〉》:“宰相人家玳瑁梁,金银屈指万千箱。司空见惯山珍味,哪管农夫饿断肠。”记得时间是1963年春,我刚过九岁生日之后不久。这首七绝虽然很稚嫩,但平仄一丝不苟,显示已能熟练掌握格律技巧。特别值得注意的是,先君传统士大夫忧国忧民的情结,已经写入我的基因,一生不离不弃。我写诗词,诗多词少,也应与此情结有关。因为诗言志、词言情,特殊时代,志多情少,不知不觉会成为一种常态。如同陈寅恪,除了早年写过几首词,后来都是只写诗,流传下来的也只有诗集[2]

先君先母有二子三女,我行二,是长子。“文革”前,先君住在华农附中所在的武昌狮子山,先母则跟随外祖父母住在武昌阅马场辛亥革命首义红楼(外祖父郑南宣老先生时任湖北省政协副秘书长),两地相距二十多里,每周只相聚一次。我从幼儿园起就跟随先君,其他子女多随先母寄居外祖父母家,这种客观现实也使我与先君关系更加近密,受教机会也更加频繁。先君当时除了教学,自己的研究计划也在满负荷运行。1957年,除了完成前揭《辛弃疾评传》外,还完成了著作《唐宋元明清五朝诗词选》。之后不久,又完成了论文《秦观及其〈淮海词〉》。1961年,完成了著作《中国学术史初探》(原名《国学初纲》,六朝文体)。1962年,完成了著作《中国文学史初纲》。1963年,完成了著作《唐宋文学史年表》。同时还在编著《历代名人生卒年表》。1965年,又开始编著《顾亭林诗笺释》。先君晚上写作时,常让我帮着做一些辅助性工作。譬如编著《唐宋文学史年表》和《历代名人生卒年表》时,让我帮着画表格。先君是极其聪明之人,能一心二用。这个时候,他常常一边写作,一边给我讲他的研究心得。而我由于担心先君以后会提问,总是一边画表格,一边拼命地往大脑里抢记。久而久之,在生吞活剥了大量文化知识的同时,自己也学会了一心二用。

此外,先君认为:读书学习,培养好的习惯非常重要。譬如:(一)读书要有始终。就是说,读书要从“前言”看起,然后是“目录”与“正文”,最后还得看“后记”。即使是临时借阅,马上要还的书,“正文”可以暂时不看,“前言”、“目录”、“后记”也是必须看的。只有这样,才能真正了解作者的思想变化,了解本书的内容大概。(二)读书必须端坐。读书是求知,是非常神圣的事,要视书如神灵,对书要有起码的尊重。因此,读书必须正襟危坐,目不斜视。这两个习惯,我至今奉行不殆。前一个习惯,更是从封面看起,直到最后的版权页也不放过。后一个习惯,即使是看闲书,譬如到北京工作后,有段时间,看金庸、梁羽生的武侠小说非常着迷,每天要看20个小时,即使再困再乏,也还是端着坐着看。可见从小培养好的读书学习习惯,非常重要,它能影响人的一生。

先君还特别强调:读书不能有功利心。读书是为自己修心养性而读,不是为谋生找饭碗而读。如果是为谋生找饭碗而读书,那是读不好书的。因为为谋生找饭碗而读书,其实不是读书,而是查书。这种人,关注的仅是眼前功利之所需,是不可能有长远规划的。而知识是需要积累的,是需要有广博的基础的。正如胡适所说:“为学要如金字塔,要能广大要能高。”(《读书》)没有广博的积累,是不可能做出高深的学问的。我自己读书治学,一直全凭兴趣,当时从未想到能有什么用。即使再苦、再累、再琐细、再麻烦,只要能学到新知识,心里也是美滋滋的。我一直保持只问耕耘,不问收获的心态,也就是只享受创作过程,不关心人家怎样评价。后来,我个人的论著从不拿去参加正式评奖,应该也是这种心态的遗留。为了功利读书做学问,其实是享受不了真正的读书的快乐的。

[1] 平心而论,先君是很冤枉的。正如后来彻底平反,先君撰《贺新凉·六十自嘲》所说:“正欲鞚弦破左的,一箭冤哉射右。”按:“鞚弦破左的”原出曹植《白马篇》。“射右”出北魏胡太后《李波小妹歌》,原作“右射”。此词紧扣一个“嘲”字,句句皆含“嘲”意,为先君晚年得意之作(收入先君《支离室诗词稿》,待出版)。一个思想一贯左倾的学者,居然被划为右派,确实堪“嘲”!

[2] 陈寅恪《陈寅恪集·诗集(附唐筼诗存)》,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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