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文不如学史

学文不如学史

1966年5月,“文革”开始,我只有十二岁半。6月,先君被定为“反动学术权威”,失去自由,我们屡被抄家,先君包括《顾亭林诗笺释》在内的所有手稿都被洗劫一空。先君义不受辱,准备自杀。他先编撰一份《支离先生自编年表》,很简明,从1922年出生开始,到1966年6月“先生被禁”结束,共4页。这份《年表》我保存至今。第4页“先生被禁”后原有一行字,墨色较深,与“先生被禁”墨色较浅不同,为:“先生决心改造以赎前愆,然事恐无(?)及。”但后被涂抹(图4)。显示先君对是否自杀曾经有过犹豫。决定自杀后,先君填了一首《金缕曲·绝命词》,云:

狂狷从来有,怅平生,艰辛历尽,那堪回首。四十四年三千劫,赢得文章敝帚,幸未算、蝇营狗苟。天道悠悠何足问,剖吾心,不愧炎黄后。方寸事,人知否?  国恩未报踌躇久,为斯文,绳绳不绝,北宫忍垢。手把宏篇歌断续,胜似薪传授受,更不念、家贫子幼。从此穷阴天地闭,愿精魂,万古长相守。青史在,休孤负。

当时先君准备绝食自杀。我让大妹看住先君,自己急去外祖家请先母。先母随我赶到华农附中,让我和大妹跪在先君面前,自己哭着说:“子女都未成年,小女儿(小妹)更只有四岁,你死了,我们怎么办?”先君也泪流不止,良久,终于放弃自杀之念。此后,先君屡遭批斗、游街、劳动、改造,无须多说。

先君在“被禁”间隙,找我谈过几次话,归纳如下:(一)学文无用,不如学史。(二)学史须注意两点:(1)史家无偶像。历史最重客观公正,真正的史家不会崇拜任何人,因为崇拜一定会丧失客观公正。(2)百年之内无信史。因为“恩怨尽时方论定”[1]。要重视史料真伪鉴别。(三)做一个纯粹的学者。读书人可分三等:一曰大师,二曰学者,三曰专家。大师太难,专家太易。以我之资质和功底,唯学者可望可及。但须刻苦努力,并持之以恒。陆游《冬夜读书示子聿》诗:“古人学问无遗力,少壮工夫老始成。”只有老年学者,绝无青年学者。还是“卑之无甚高论”,学通史,从《袁王纲鉴》看起。这几次谈话,决定了我后来的归宿,也奠定了我的史学思想基础。我文史兼通,偏重于史,亦盖源于此。

图4 先君《支离先生自编年表》第4页

说起《袁王纲鉴》,现代学人可能很少知道,但其书在清朝直至民国时期都极为流行。袁是袁了凡(黄),王是王凤洲(世贞),都是明朝的大学者。该书从三皇五帝开始写起,参照朱熹《通鉴纲目》体例,有纲有目有评,内容连贯,条理清晰,作为通史入门书,比现在编撰的“中国通史”等教材,明显更为实用。而我们家就有一套先君批阅过的民国版《袁王纲鉴》(上下两厚册)。

我是1966年7月华农附小毕业,先君所在的华农附中拒绝收我,把我发配到离家二三十里的华师二附中,虽说9月入学,但直到我1969年冬天毕业,都从未上过课。这三年,也主要是我在华农附中陪伴先君。随着政治气候不断变化,先君时而在家,时而住牛棚。我则一直在家读书。当然首先是读《袁王纲鉴》。我感觉此前所有的背诵记忆和习惯培养,都是在打基础,此后才算正式进入了学术殿堂。我读《袁王纲鉴》特别专注,包括先君的书眉批注,百馀万字,几个月就看完了,收获极大。在华农附中没书看的时候,就去外祖父家借书。外祖父郑南宣老先生经历也甚奇特,红安人,张謇南通纺织专门学校毕业,参加过北伐,与国共两党皆有很深渊源。共产党方面:与同乡董必武、同宗郑位三关系莫逆。协助恽代英、林育南创办利群书社。毛泽东来利群书社取经,他负责接待。国民党方面:先后做过湖北省主席王东原的秘书长、国防研究院副院长陈诚的主任秘书,少将军衔。他是一个大杂家,家里有一套线装本“二十四史”,还有很多唐宋元明清笔记与小说以及近现代文史著述。初中三年,就在不断读书中一晃而过。

1969年冬,我初中毕业,十六岁,作为知识青年,奉命下乡插队劳动,先在荆门农村四年,后转嘉鱼茶场一年半。其时“文革”进入缓冲期,先君从牛棚回家,重新安排工作,担任华农附中图书馆的管理员。先君因原宿舍自我下乡后就被没收,没有住处,暂住图书馆内,看书借书更加方便。该图书馆在原工农速成中学时期创办,经费充裕,由先君开书目大量购书,故文史书籍一应俱全。我每年从家返乡和从乡回家,都是挑着一担书。在此期间,先通读了《十三经》、“二十五史”、“全通鉴”、《百子全书》。先君对我说:古代私家笔记浩如烟海,对于研究文史十分重要。学问的大小,与阅读笔记的多少很有关系。最著名的是“困学昔唯王伯厚,日知近有顾亭林”。你可以接着从王应麟《困学纪闻》和顾炎武《日知录》看起。我自然照办。还看了《十驾斋养新录》、《陔馀丛考》、《廿二史札记》等笔记和大量诗话、词话。这一时期,我与先君通信甚密,基本都是讨论学术问题。我与先君的关系,也由纯粹的“师生”向“师友”渐渐转变。

1975年秋,我二十二岁,因先君问题没有解决,我不可能通过招工回城,先母就提前退休,让我顶职,到武昌区煤建公司当送煤工。当时,先君仍住狮子山华农附中,我则随先母住粮道街外祖父家(外祖父已被迫从阅马场辛亥革命首义红楼迁此),与先君每周见一次面。这段时间,由于前期写了大量读书笔记,抄了大量文史资料,感觉可以做些研究工作了。我先后撰写了《略论南宋韩侂冑的开禧北伐》、《略论南宋反对朱(熹)派道学的斗争》、《试论张居正的“法祖”思想》三篇论文,完成了《张居正年谱资料长编》、《中国自然史编年汇要》两部专著。每次与先君见面,几乎都是讨论这些论著涉及的问题。当然,这些论著,按我现在的标准来看,都只能算作习作;但在当时,却是空谷足音,曾经引起多方面关注[2]。这些关注,对我进入大学殿堂,客观上起到推动作用。

1977年,我考取武大历史系本科,1978年3月正式入学。同年,我又考取同系研究生,9月正式入学。先君十分兴奋,写了两首诗,序曰:“素儿戊午岁连捷(春高考获隽,秋研究生中选),为赋二口号。”诗云:

(一)

日月双轮滚滚前,

未须夸父著先鞭。

儿今连折蟾宫桂,

多谢吴刚重少年。

(二)

十年诲汝鬓成丝,

雏凤声清胜伏雌。

此去天闲皆伯乐,

待驰骥足报明时。

其中“十年”是个约数,当然远不止十年。诗后原注:“1978秋,时居华农附中图书馆。”可见其时先君问题仍未解决,还住在华农附中图书馆内。先君问题直到1979年才彻底平反。虽然平反了,但被洗劫的手稿都没退还(据说被红卫兵私分了)。先君已经无力全面重整旧著。唯对《顾亭林诗笺释》,由于祖母遗训犹在,还是决心重写。此书经重写出版后,学术价值受到学者高度肯定[3],固无疑问;全书六十万字,用典雅流畅的文言文写成,反映驾驭古文的能力炉火纯青,在近代学术界也是极为鲜见。至于我,虽然“此去天闲皆伯乐”,不需要先君再为我的学业操心,但我与先君的学术交流,即使在我1981年武大毕业到北京后,也一直未曾中断。因为先君的道德文章,永远是我学习的楷模。

[1] 明末王启茂《谒张江陵祠堂》:“袍笏依然遗像残,入门人自肃衣冠。半生忧国眉常锁,一诏旌忠骨已寒。恩怨尽时方论定,边疆危日见才难。而今国事公知否?拜起犹宜拭目看。”

[2] 何龄修《访问王素》,原载《南方周末》2017年8月17日C28版,收入《五库斋忆旧》,广东人民出版社,2018年,第285—289页。

[3] 陈祖武《斯人云逝 大著长存——〈顾亭林诗笺释〉书后》,《书品》2001年第1期,第16—21页。陈祖武《顾炎武评传·前言》,中国社会出版社,2010年,第1—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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