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宿庐山

夜宿庐山

夜宿庐山,我觉得住牯岭不够味.

牯岭是城镇,到处是楼房、马路,和其他城镇的格局没大差别,只是一阵一阵的雾气夺窗而入,稍稍与众不同.但如你住进高级宾馆,则连这一点特别的感觉也失去了.夜宿庐山,选择住牯岭是不明智的决定.不过,如果我现在重游庐山,那也只能作此下策的选择,因为先前的条件消逝了.

我所说的"先前",是指三十五年前.那是个大家都在"发高烧"的时代,我正在庐山脚下当语文教师.其时兴"集体备课",张三说"必须讲大办钢铁,你看大家连铁门、铁床、铁锅都砸烂来炼钢了,多么动人".李四说"不联系农业'放卫星'不行,稻谷在田里长成绷丝床了,人都上得去翻筋斗,这是教育学生的好材料嘛".王五又说,"美帝国主义亡我之心不死,世界上三分之二的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热中"……然后是陈六、赵七、吴八,不断"补充补充".虽然他们都很谦虚,说是"不一定对,谨供余老师参考",但是如果讲课时漏了谁的"意见",可能就成为"政治态度"问题了.这语文课还怎么教?不过,那时的发热并非"君子"型,不但动口,而且动手:要"闹教育革命".于是,我就看准机会,赶忙逃出课堂去"闹".

"教育革命"最要"闹"的是"与生产劳动相结合".学校要办竹器厂了.消息一传出,我就自告奋勇地率学生上庐山砍竹子.学校领导见我饭也吃得,路也走得,担也挑得,便答允了.

山林管理部门指派我们到庐山的"螺蛳笃"去.那地方名副其实,是个窄小的锅底地.当夜,我们没有帐篷,只点起一堆篝火,轮值看守,其余横七竖八倒头便睡.耳边有隔山飞瀑和近处溪涧协奏,还有草虫和鸣;而竹子也不甘寂寞,时不时地投入一串沙沙的乐韵.从前读《庄子》,不知"天籁"为何物,现在领会了.仰卧眨着眼看夜空,觉得星星也眨着眼看我们.看我们在干什么?我们其实不知道在干什么.倒过来问,星星在天空干什么?也不干什么,只是在天空眨眼.世事原有许多是问不出所以然的.问不出就别去问,只去领略天籁的舒徐,山风的清爽,浮云的潇洒,完全忘却世上还有张三李四一干人等的存在,不也是大乐事了吗!至此,我知道李白为什么"一生好入名山游"了.

"螺蛳笃"实在诸多不便,管理部门后来"开恩",将我们调到另一处.那地方住有一户人家.那家人主动安顿了我们,连门板也统统卸下来做床铺.饭后,主客便在不曾散尽的禾秆炊烟和辣椒香味里谈天说地、续水斟茶.而透过洞开的大门望去,对面青山如壁,山尖上悬着一把镰刀似的残月,四下松涛声声不绝.这时,人世的冷暖就只能由各人自己品味了.

很难有同样味道的夜宿庐山法了吧?

1993.1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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