娄烦命题

娄烦命题

贫困是可怕的,然而更为可怕的是自觉不自觉地安于贫困。

———题记

第一章

一、车行漫漫

乘从太原发车的市郊公共汽车,进入山里,峰回路转,几下子就会昏了头,不辨东西。当你再也无法控制慢慢滋长起来的单调乏味的情绪时,远处会有一座阡陌纵横、鸡犬相闻的城池扑入你的眼帘———这就是娄烦。

太原工业大学暑期社会实践活动工业调查组一行八人正是经历了这种体验后到达娄烦的,这四男四女,来自四个年级,五个专业。今年 517 日,他们共同承担了“娄烦县工业现状及发展前景调查”这样一个大课题,到 713 日出发那天,他们已经准备了五十六天。

正如几年前的社团热一样,近年来,年轻的学子们又掀起了社会实践热。围墙的幽闭无疑形成了一种强有力的逆反,这种情绪一旦有机会释放出来,其冲击力之大是难以预测的。调查组组长Z已经是第三次参加这一活动了。他只是期望能够到农村去,到最贫困的地方看看,或者会有什么收获吧。

车停在了县招待所大院。没有预料之中的欢迎场面,冷冷清清的院子里只有几只鸡在墙角觅食。他们开始谈笑起来。笑语与静寂的大院显得很不协调,有人从房里探出头看了看,又缩回去。

生活的又一页,就这么翻开了。

二、巨大的反差

窄小零乱街道,低矮破旧的平房,冷冷清清的商店,加上店门里三三两两坐街闲聊的汉子,都让他们喟叹不已。忽地,一阵乒乒乓乓,那边一个建筑工人和一个过路的妇女打起架来了,那妇女一边用难懂的土话骂着什么,一边竟脱下鞋朝那工人劈面打去,那工人闪身躲开,毫不示弱地捡起鞋扔上了房顶,围观的人发出一阵大笑。一只肥猪旁若无人地横穿马路,任汽车喇叭高鸣。父母都是教授、身着从上海买来的白色连衣裙的姑娘明明惊奇地告诉同伴:“瞧那姑娘,裤子上还打着补丁。”一个小男孩托着鼻涕,把手指放在嘴里,眼睛直直地盯着他们,仿佛注视着天外来客。坐在门台上的一位大嫂,大大咧咧地敞开胸襟,露出一对早已松弛下垂的乳房给孩子喂奶,有一家店铺放着丁果仙的晋剧唱段“空城计”,另一家则放着费翔的“故乡的云”……

这就是娄烦?

三、贫困,仅仅是贫困

工业,对这些工科大学生来说,是一个亲切的词汇。工业第一次真正地解放了社会生产力,工业以无可伦比的力量推动了社会发展,工业使资本主义以摧枯拉朽之势取代了封建主义,工业为人类创造了从来不曾有过的物质财富。西方经济学家都在预言信息时代的到来。这无疑证明,工业已走上峰巅。调查组的成员都参观过许多企业:成套的设备,忙碌的工人,潇洒的企业家,加上进度表上令人瞩目的红箭头,都使他们深切感受了工业这一命题的深刻内涵。

他们自然也不会奢望娄烦县会有什么现代工业,但其落后的状况仍让他们吃惊:没有化学工业,没有纺织工业,没有电子工业,机械工业也仅仅有几家可怜的机修厂,乡镇小煤矿遍布全县,但设备陈旧,生产率极低;全县工业企业中仅有三名大学生,而一家仅有二十一人的食品厂竟有九名非生产人员!亏损!亏损!这个让企业家们胆寒的词汇无时不在袭击着他们的脑神经,而许多企业领导竟是文盲。

“命里没福哟!”这是一位大爷的感叹,“好端端的大块良田,淹了,修了个汾河水库。移民移到山上,一碗山药蛋两张嘴,几辈子才能抠去个穷字。”

愤怒取代了信心。穷,也要穷得有根有据。

“我们这辈子也只能这样了!”一位干部诚恳地说,“干了一场,辛辛苦苦的,老百姓说起政绩,惭愧呀。靠年轻人吧,再过二十年,我们都尸骨不全了,兴许好些?”

知天命?不满又无可奈何。

“娄烦为什么那么穷呢?”

调查组的一位女同学问工业局局长。

人才缺乏。资金不足。交通不便,工业底子薄……这位局长扳着指头数出这么七八条来。

“这些问题,没办法解决吗?”

“不好解决。”

“为什么?”

“没钱呀,没钱就没办法了。”

“看来,贫困的原因就是贫困了?”

局长苦笑一下:“可以这么说。”

年轻人们在这循环怪圈前沉默了。是呵,就这样一片贫瘠的土地,耗去了多少代山里汉子用血汗浇出的痛苦的希望,可一条条的穷根,像幽灵一般绵亘不已,剪不断,理还乱。

第二章 山里山外

四、无形的枷锁

白南风、王小强在其著作《富饶的贫困》中曾有这样的论断:贫困,就是人的素质差。自然,人的素质差也必然有其潜在的(或历史的)的因素,因而,这个对贫困的定义仍有可商榷之处。但是,其中蕴含着对人的因素的重视却是值得注意的。八个年轻人把目光投向了人。

让我们看看他们的调查笔录吧。

笔录之一

家很小。一条炕,几件旧家具,锅台上方烟熏火烤着一张吉庆有余的年画,隐隐还露着“领袖像”。主人是峰岭底村的保管,三十出头,说话瓮声瓮气。

———今年又旱了,再不下雨,得减产五成。唉,撅起屁股干上一年,也在老天爷那儿抠不出几个钱。全村一千几百号人,就一个煤矿,以工补农哩。人们心野了,种地不安心,心眼活动的,都跑买卖,跑运输去了,有几个万元户。我?我不行,除了种地,啥也不成,好在俩娃都小,没甚个负担。现在盖房的多了,亮堂堂的新窑,住得舒坦,地也难批,尽走后门。我也不急盖。娃娃上学是正事儿(抱起那个光屁股小男孩),二娃,听爹的,将来好好念书,考大学。

笔录之二

这是一个混乱得让人吃惊的地方。几间破房子,摇摇欲坠,设备早已为灰尘和杂物所掩,看不出原来的模样了。院里堆放着一筒一筒的涂料,掩映于杂草之中。厂长是个四十岁左右的汉子,满脸沮丧之色。

———咱这个场子停产了。上头叫什么,叫倒闭吧。没甚原因,产品卖不出去。现在太原干这一行的有三十几家,早供过于求了。唉,只怪当时糊涂,四川来个后生,说他们有涂料秘方,能赚大钱。我们动了心,鼓动镇干部买了回来,又贷了三万让我领着干。四个月,投产了,质量还行,就是没人要,只好停产。唉,三万元呐,你们说说,这干的叫甚事情。

笔录之三

好气派的农家!全套家具,大包沙发,彩电,洗衣机,门口停着一辆崭新的摩托车。主人是个壮汉子,一米八〇的个子,脸上总浮着笑。他请我们坐下,端上茶糖,指着新挖的四眼窑:

———欢迎,欢迎。怎么样?条件还可以吧。咱村地少,人均连三亩都不到,后来让办煤矿了,上去三十多个劳力,干了两年,富了,全县第一。现在就是缺老师,娃娃们上学条件差,文盲也多,咱这山沟,文化人不来,来了也留不住,有钱也不行。

笔录之四

四壁空空,老人坐在炕上满脸堆着笑。两个孙子倚着门框看着我们,老伴手脚麻利地给我们泡上茶。他是全乡有名的段老师,桃李满娄烦。

———三个月都没发工资了。上级说,搞财政包干,乡里的农业税用来发工资。可农业税收不上来。日子只好借钱过,凑合一天算一天吧。工作照样干,村里不像城里,迟发一天工资也不行,这里,迟发一年也得干。弊端?这也是弊端呀!改革从大方向上看是好的,但问题太多了,干部搞不正之风,穷的穷,富的富……

想起了自己敲着饭盒点着火把闹“改革”吗?想起了丢掉的一个白馒头吗?想起了打扑克到深夜,把大把大把的时间扔在了电影院,抑或是想起了那些故作沉重的长吁短叹……他们如此深切地感到,这些普普通通的乡民身上,竟有着如此沉重的生活负担,同时,在他们心灵深处,又有那样一种对新生活的渴求和为新生活奋斗的牺牲精神。 Z在调查笔录的最后写了一段话:“为什么一方面农业投入力量不足,另一方面人们又把许多钱花在娶亲、盖房子上?为什么涂料厂被人所骗,竟不知诉诸法律呢?为什么有‘人人恨关系,个个拉关系’的局面呢?商品经济!商品经济!这是必由之路。”

但是,愚昧和保守仍钳夹着人们的意识,一种封闭的经济环境是难以培养出来商品经济之花的。应该让强劲的经济风吹进来!人们茫然了,四顾群山,道阻且长,车到山前必有路,但为何常常“雪拥蓝关马不前”?

我们该做些什么呢?年轻人们想。

五、外乡人

“暮年别妻子,艰辛复何求?为建新农村,甘当老黄牛。”娄烦县童子崖暖气片厂总工程师刘中一微笑着在调查组小雯姑娘的笔记本上题了这样的诗。这位六十二岁的老人无疑是一个富有传奇色彩的人物:

1946 年,毕业于唐山铁道学院矿冶系。

1969 年,因历史问题被下放到河北威县,办了个暖气片厂,轰动全省。

1975 年,河南省郑州市郊区下坡杨请他和另外四名老技术员办厂。他们的暖气片厂使下坡杨走上了上坡路。到 1982 年,农工副总产值增长了十五倍,家家住上了小洋楼。《人民日报》、《光明日报》等十余家报纸均在头版头条位置做了报道。

1985 年,在下坡杨最辉煌的时候,他又抛下妻子,来到贫困的娄烦县,再办暖气片厂。

“人是要干些事情的。”刘中一老人对他们说,“付出些代价也是值得的。我记得在村里走夜路,两边都是树,抬头望,只有一线天。其实一线天也就够了,一直看着,脚下便是路。走着走着,五十里、一百里也就过来了。”

回来的时候,他们的步伐是沉重的。 M想起了他曾调查过的娄烦县石楼建材公司,那也是一个外乡人办的企业。经理崔晋平是省建校政工科的副科长,副经理赵毓生是市委党校的行政干部,会计师师九园是山西医用电子仪器厂财务科副科长,总工程师庞立义是太原电器厂的副厂长。他们停薪留职,来这里办企业。他们图什么呢?

“图个痛快。”庞总工程师说,“刚来的时候,住的是当年八路军驻扎时留下的几间草棚子,天天没明没夜地干,心里却舒坦。人什么时候最苦恼?想干又不能干的时候。现在,产品总算打入了国际市场。今年四十五岁了,妻子不支持,孩子们也不赞成,可还是来了,肩上担着担子,或许还充实些。”

他们都有企业家的胆略,他们更有企业家的才识。暖气片国内市场需求量极大,生产不能满足供应;健身球作为工艺品在国际市场畅销,洋老板愿意掏这个钱。更重要的是,他们把娄烦的资源特色和市场、技术有机地结合,这或许是他们的成功经验吧。大胆吸收,积极消化。人才就是效益。

世界在天外,青山遮不住,毕竟有风自远方来。年轻人们在思索。

第三章 他们和娄烦

六、世上本没有路

从去年713 日到31 日,我们对娄烦工业进行了为期十八天的调查,共了解了十一个局、八个乡镇、二十一个企业以及其他有关单位的情况,完成了三万三千余字的调查报告。

———摘自《娄烦:现状与对策》

娄烦境内多山,交通极不发达。为了完成调查,他们有十天的时间穿行在崇山峻岭之中。在河杨树底,为了赶路,他们冒着生命危险乘坐满载的煤车颠簸在娄烦县路面情况最糟的一段山路上,男同学手拉着手,坐在煤堆上,把女同学围在中间。忽然,后面一辆手扶拖拉机翻在了沟里,立刻车毁人亡,几个女孩子全闭上了眼,男孩子高唱起了《国际歌》,大家都用颤抖的声音唱了起来,歌声在山谷里回荡:“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要创造人类的幸福,全靠我们自己。”他们的眼里全噙着泪水。

24 日傍晚,他们住进汾河水库管理局招待所后发现,一份重要的资料丢在了离此地四十里的庙湾乡。“走,找去!” ZM说。

这大约是他们有生以来走过的最长的路,翻山越岭,跳涧过沟,他们一路小跑。黄土坡上,土质松软,一步踏不结实,顺坡滑下去,身上便被磨得鲜血淋漓。夕阳落山时,四十里小路甩在了身后,资料找到了。

11 点,两人都疲倦地躺在坝身上,其余六个人围坐在他们周围。没有月光,满天星光闪烁着。明明唱起了歌曲《星》:

踏过草原苦中寻找安静

满心是期望我双脚是泥泞……

25 日中午,他们在白家滩截住了一辆卡车要求搭车,得到的确实司机怒气冲冲的训斥:“不要命了!”

“师傅,能不能捎我们一程?”

“不行!”

“师傅,行个方便吧!”

“不行!”

好话说了千万句,司机就是不答应。一向幽默的L着了急,他向前跨上一步,叫了一声“师傅”,双脚并拢,右手一抬,端端正正地敬了一个礼。

那司机抬起头来,八双真诚的目光都注视着他,他叹了口气,挥了挥手,钻进了驾驶室。

七、空头电话

27 日,冒着酷暑走了十二里山路,他们到达了水泥厂,但是,这里既不给安排吃饭,又拒绝提供住宿。厂长借故躲开了。

看着被扔到桌上的政府办介绍信, L灵机一动,他对厂部的几位负责人客气地说:“能打个电话吗?”等他们同意后, L拿起了电话。

“请接一下政府办———是政府办吗?我是工业调查组的,对,是我们。您是李秘书吧?吕县长不在?那就不麻烦他了。我们八个人已经到了水泥厂,这里招待得很热情,住宿和吃饭都没有问题。我就不另打电话了,请转告一下。好,回见。”

领导的脸上变了色。过了几分钟,他们被殷勤地请进了一间会议室。十五分钟后,一顿算得上丰盛的午餐准备好了。 L悄悄告诉大家:“那是一个空头电话,其实电话根本打不通。”

八、走向明天

或许,他们的收获还不止这些。

告别娄烦的前一天,在天池店乡的一个农民旅店,他们和年轻的乡党委副书记张涛愉快地交谈着。旅店的主人是一位年逾花甲的老人,他抽着旱烟,笑眯眯地坐在旁边。 L开始谈论起农村改革:

“我认为,目前农村经济体制改革的最大问题是农民意识问题。千百年来,一耕一织的小农经济造成的最大恶果便是农民观念的极端保守,这本身就是现代化的障碍。我认为,乡镇干部应该从给农民灌输新观念入手……”

张涛也是近几年毕业的大学生,他对这样的宏论无疑是熟悉的,这样严肃认真的神情,这样包打天下的气魄。试图争论吗?你无疑会陷入一场“概念的游戏”。他采取了迂回的办法———

“您能听懂他在说什么吗?”张涛转身问坐在一旁的老大爷。

老人颇为尴尬地笑了几声:“唉,老脑瓜子,不中用了,不成啦。”

L终于没有再讲下去。

第二天,他们踏上归途。刚刚下了一场透雨,地里的庄稼又泛了些生气,但缺雨的日子太多了。地里躬耕劳作的农夫,似乎并不理会什么。 Z看着看着,颇是抒了些情。他想,这也是咱们的中国呀!

夏天,生长的季节。

1988 年 3 月

注:本文发表于《山西青年》杂志 1988 年第 3、第 4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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