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海娃哥
海娃还有别的名字吗?他自己也说不明白。他只记得他姓秦,是仁寿县人,民国元年(1912)水打马边城的前一年,随同他的父母和一个妹妹一同逃荒来到马边。当时他七岁,因为算八字五行缺水,所以他爹给他取名为海娃。他们来马边后在走马坪垦荒,但只不过一年,奴隶主烧了他们的草房,掳去了他们一家。家里人被分散出卖,都卖到哪儿去了,他不知道;他自己哩,转过三次手,最后被卖到洼黑。宣统二年(1910),汉军打进凉山,他和一批“娃子”被解放出来。被解放出来的“娃子”们有家的都回自己的家去;没有家的,自找生活,或者毫无代价地任人领去当长工。海娃哥就是由大伯领回家来的。
他在彝区八九年,说得一口好彝话,生活习惯也有些彝化了。他的气力大,能扛上五斗谷子从北门家走三里路到水碾上去,中间不歇肩。他特别受到大伯喜爱的是:他的性格极其憨厚、爽直、忠诚。大伯没有儿子,把他作为义子看待,无论到什么地方,总是要把他带上,他也自然成了他的保镖。一回,伯父喝了酒,要和人比武,各执一柄单刀,正像两只公鸡作势欲斗的时候,海娃哥从外面走来。他的一对大眼睛一瞪,二话不说,操起一条梭镖就要刺,伯父赶急喝住,差一点儿出了大事。
海娃哥对好些家务活都不会做,或做得不好。比如炒菜,要么便忘了放盐,要么咸得不能吃。原因是在彝地时,成年累月吃不上盐,淡食惯了,但也能吃得极咸的。
他有许多特殊本领:能随便摘一片叶子在嘴上吹,吹得很好听;会打呼哨,响亮而悠长;又善于掷石子,掷得很远,打得很准。他说他在彝地时,常常在山上用石子打野鸡烧来吃。而最使我佩服的,是他装套来捉雀子。
厨房外面的花园里,春来时有很多雀鸟,最多的是画眉。一天,一只画眉在桃树上叫,一只在橘子树上叫。它们像在比赛看谁叫得更清脆婉转似的,越叫越欢。海娃哥正在淘米,他尖着嘴巴就学画眉叫,学得像极了,这逗得园子里更多的鸟都叫起来。
他吹一会,向我喊道:“连贴!”
我的小名叫连璧,他却故意喊为连贴——那是猪胰脏!
“啥?”
“要不要逮个画眉子来耍哇?”他向园里望望,又向我挤挤眼。“要,就去找根细竹枝来。”
我找来一条带青的细竹枝。他用麻绳把竹枝拉成个半月形,装上机关,在上面插上一小穗高粱米,做成一个捕鸟的套子,然后把鸟套安放在枇杷树下,退出园来。经过这么一折腾,园内的鸟都没有声音了。我扒着窗棂向园里瞧,见还有几只鸟在高高的树枝上跳来跳去,对下面的红高粱连看都不看一下。我感到很失望。可是,下午,当我再进厨房去时,他已捕着一只很大的画眉,用细麻绳拴住它的脚,让它扑腾腾地飞了。
有时,他也会做些恶作剧。
一天夜里,他抽叶子烟,对着我哥哥呼呼地喷烟子。
哥哥说:“烟子好呛人!”
“你抽,就不会呛了。”
“抽烟有啥好处?”
“好处多哩:提精神,醒瞌睡,饿了抽一竿烟就不饿了。”他吧了一口烟,见哥哥正在拍打脸上的蚊子,就狡黠地眨巴着眼说:“抽烟的人蚊子也不咬的。”
“当真?”
“当真!你不信,抽半支,看它还咬不咬你!”
我哥哥真的接过他的烟管来,叭叭地把大半支烟吸了。一会,他觉得头晕得很厉害,恶心,呕吐起来。海娃哥在一旁哈哈大笑,十分得意。但当我哥哥晕倒在地时,他却慌了,赶快把他抱进他房里,放在床上,又用些淘米水来喂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