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祖母的丧事

七 祖母的丧事

一天,在吃夜饭的时候,祖母的筷子掉到地上去了。她弯腰去拾,一下软软地跌在地上。我妈去扶,扶不起来;伯母赶来相帮,把她抱来放在一张太师椅上。只见她嘴角歪斜,两眼翻白,有出气,没进气。伯母叫海娃哥快些去找大伯,大伯还没来,她就落气了。

人们都说祖母福气好,无疾而终,死后丧葬,又极其荣耀。

她的棺木是早就准备好了的。六件头都是上好的香樟木,镶好后,刮上膏灰,细细打磨之后,就一层漆,一层大绸,一共糊了三遍。以后,每年秋天再上一层漆,一共漆了十来层,合起来,少说也有四五个铜钱叠起来那么厚。灵堂的布置比父亲的堂皇,开吊时间也长得多。灵前整天红烛高烧,香烟缭绕,焚化纸帛的灰在空中飞扬,阶前地上铺满了鞭炮的纸屑。头七以后,又请来了和尚念经,做道场,钟鼓、木鱼和和尚拜忏念经的声音响成一片,一直闹到深宵。家里人和来相帮的亲友都忙得脚板翻。大伯是当家人,又是嫡长子,就更为辛苦,他熬红了眼睛,声音也沙哑了。

七七过去,吊孝停止,灵堂也撤去了,但坟地还没找好,棺材不能下葬,仍然停在堂屋里。棺下昼夜点盏长明灯,棺前设灵位,摆着供品,早晚由哥哥和我上香叩头。

伯父一心要为祖母找个风水好的坟地。本地阴阳看了几处,他都不满意。他特意用厚礼从犍为请来一个叫尹万山的风水先生,住在书房里,好酒好肉款待。白天,他陪着阴阳先生下乡蹍地。要是路程远了,他骑马,那阴阳先生坐轿子,海娃哥背个夹篾背篼,里面装上罗盘、酒菜、点心、茶壶、水烟袋和阴阳抽的鸦片烟具等,跟随在后面。晚上,阴阳抽鸦片,他不抽,只坐在烟榻的另一边陪着,和他一同研究坟地风水。

这么一拖,就是半年。第二年春天,棺材里的尸体发出臭味来了,只得把棺木抬到乡下浮厝。堂屋里,在神龛下,另设一座纸扎的灵房,这是伯父从嘉定请来匠人制作的。房子高约五尺,前后四五进,一进比一进高,崇楼峻阁,金碧辉煌,在人间,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美丽精致的房子。我以为人们说的天宫、龙宫,就是这样的吧。在灵房两旁,分站着两个纸扎的,比我还高的金童玉女。金童手捧面盆,盆边搭着花毛巾;玉女端着茶盘,盘里是茶碗和水烟袋。他们的模样儿都极其俊秀,穿的衣服也和戏台上的人物一般。我想:要是他们下来和我一块儿玩,那可多好啊!

尹万山终于在县西的白岩山半山上选中一块阴地了。

他摆好罗盘,向大伯指点说:“这白岩山从峨眉山发脉而来,逶迤几百里,在这儿结穴。它后靠白岩,像一座银屏;左面的沙田岗和右面的南湾像二龙走水,合抱成一个金交椅。坟地取寅宫申向,埋在这儿就恰好是坐在椅子的正当中。”

“我这一辈子帮人家蹍的地多了。像这般好的风水么,我还从来没有见过!”尹万山得意地说。

“这风水好又好在哪里哇?”伯父恭敬地问。

尹万山指着正前方山下一个近于方形的小丘,神秘地说:“大老辈,你看那是什么?”

“那是观音堂。”

“唔,地名是叫观音堂。我是说:你看看,它在这坟地风水上主啥?”

大伯眯着双眼,左看右看,说不出来。尹万山得意地一手拈着下巴上稀疏的黄褐色的胡子,一手伸出两个指头轻轻指点说:“大老辈,人家说‘天机不可泄漏’,但话又说回来:‘逢真人不说假话。’我跟你实说:观音堂这座小山方方正正,正摆在坟地几案前面。我们堪舆家把这样的地理叫作‘一颗印’。老夫人埋在这样的阴地里,大老辈,恭喜你了,子孙一定要做官,至少要看个道台……你莫打岔,听我说完!你目下虽是还没有子息,但是我敢打保票,葬后不出三年,大伯娘一定要连生贵子。哈哈,将来做了官,用四人大轿来抬你大老爷时,你可莫忘了我尹万山啊!”

“你看得准吗?”大伯问,两只眼紧紧盯住尹万山。

大伯的原配周氏早死了,没有儿子,续娶的欧氏过门来七八年,也没有儿子。他多么希望有个儿子啊!这阴阳先生恰恰说中了他的心事,使得他又惊又喜。

“嘿,大老辈!”尹万山一拍巴掌,“未必我还敢在你面前乱冲壳子吗?我尹万山的话如果说不中,你以后到犍为来收我的牌子,抠我的眼睛,我以后再也不看风水了”!

尹万山的话如此坚定,如钉钉木,没有展移,大伯自然深信不疑。为了酬谢他,他送给他一百两银子,外加两大饼上好的“南土”。

阴地选好后,就要正式安葬。这丧事如何办?大伯和幺爸两人的打算却不一样。

源兴号在短短的五六年中,经过三次大丧,经过大伯吃官司坐班房和去成都办匹头的损失,把祖父历年积存的银钱和生意上的流动资金花得精光,另外还借了七八百两银子的债。幺爸以为这都是因为大伯当家,像水推沙似的乱花钱造成的,他早已心怀不满。祖母在时,鼻子大了压住嘴,打不出来喷嚏。他准备只待祖母丧事一完,就闹分家。他不愿在丧事上多花钱,便引《论语》“礼,与其奢也宁俭”的话,以为丧事从俭,是符合圣人之道的。大伯呢,却以为我们这样的绅粮之家,把自己的亲娘悄悄密密地抬去埋了,于礼不合,不光当儿子的于心不安,亲戚朋友也会耻笑的。当然,他也没有把他的隐衷全说出来:现在,他在袍哥社会已“海”出了山,是仁字旗的龙头大爷。有了这个地位,不用说马边各堂口的哥弟要来赶人情,便是马边河邻封码头的公口也要来凑合。这个面子,他不能不绷,就是倾家荡产也要硬承住。

他不顾幺爸的反对,把一股地卖了一千五百两银子,这还不够,又以街房作抵,借了八百两。他对所有的亲友、佃户、街坊都散了孝布,把公口上所有的弟兄伙都请来相帮,年纪大的当管事、知客,年纪轻的跑腿、打杂。从开奠到出丧闹了九天。出丧的当天,丧葬行列拉了半个城。为了酬客,借用天后宫、荣禄宫等会馆来摆酒席,一共办了八百桌“九大碗”,从半晌午开席一直到黄昏……

钱,像开闸的水,哗哗直淌。

棺材入土后,按大伯原来的打算修建山陵还得花二三百两银子。但是,钱已用光了,只好暂时用石灰砌了个内壳,以待将来。

可大伯没有完成他的计划,不久之后他就去世了,而源兴号从此急剧衰落,更没有谁来管这事儿。每年正月新春和三月清明时节,我都要随同家人去上坟。一爬上南湾的埂子,老远就可见白岩山下一个小小的白点,显得特别触目。走拢一看,这坟高约三四尺,长约六七尺,光光的,白白的,像个大馒头。坟上面胡乱刻画满了线条,还钻了些窝子,那大概是放牛孩子们的杰作。它的四面都是石骨子荒地,长着茅草,坟茔也半被草封着。没有一座碑,没有一棵树,好像是一座无主孤坟。

同来的海娃哥,每次总要向我指点这“金交椅”的形势和前下方那颗“印”,我觉得他像在说梦话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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