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溃决
父亲逝世那年,马边小凉山地区的彝人爆发了大规模的动乱。
小凉山比起大凉山来,山更高、坡更陡、溪谷更幽深,遮天蔽日的原始森林也更广大。那儿没有什么像样的道路。彝家也没有村寨,基本上都是单家独户,住在高高的山头上。在生产上,由于山高、土薄、气候冷,自然条件很差,还保持着原始的刀耕火种的状态,生产的水平很低。彝人的主食是包谷,贫穷的彝人还得在里面掺上些青蒿,这样做成的粑,颜色青黄、味道苦涩,没有吃惯的人,是难以下咽的。
彝人的生活是相当单调、寂寞的。黑彝,也就是奴隶主,不事生产。他们消磨时光的办法是抽鸦片、擦枪、烤火或晒太阳——如果是晴天的话。白彝和娃子呢,是砍柴、背水、种地或放牧牛羊。每逢阴历二、五、八城里赶场的日子,他们为了生活上的需要,也为了改变一下生活方式,就进城赶场。他们带来小猪、公鸡、笋干、牛羊皮、熊胆,买回盐布酒锅、针线布匹。他们小心地、固执地、一分一毫地计算价钱,审查银子的真伪和轻重;而汉人们,特别是那些专门做“蛮生意”的狡猾的商人则装作亲热地叫他们“亲家”,跟他拍肩膀、挤眼睛;用在袖管里捏手指的方式讲价钱;或者请他们喝上半斤、一斤包谷烧酒。当把他们灌得稀里糊涂的时候,过秤时耍手脚,在算账上麻他们。他们喝醉了,走得摇摇晃晃,有时就倒在城门边或人家的屋檐下,像死人一般地卧着。等到第二天醒来时,才发现上当了,嘴里被顽童塞上马屎,耳垂上的珊瑚珠子也给谁偷去了。
旧时代,人们就是这么肆无忌惮地欺骗、侮弄、掠夺彝人;而性格粗犷、恩怨分明的彝家,在受了不公道的对待之后,又岂能善罢甘休?
长年积累起来的仇恨,像拦蓄起来的水,越积越深。一遇上新的事端,给提供一个缺口,那么溃决而出的水就会成为汹涌的洪流了。
马边这次彝人动乱,是因为“当差”的吼卜家黑彝阿甲逃跑了。
从清朝以来,马边厅的长官为了防止彝人“作乱”,强迫一些有势力的家支头人到厅里来“当差”,也就是作为人质,关押起来。吼卜阿甲是民国二年(1913)来衙门“当差”的。他当时四十三岁,身高六尺,头大肩宽颈项粗。紫黑色的脸膛上方正的下颚和隆起的鼻子轮廓分明,好像是刀削成般的。他有一对下陷、深沉而熠熠有光的眼睛,一口整齐的白生生的牙齿,他的相当大的嘴巴经常紧闭着,成一字形。
当他被押到大堂上,在公桌前一站,坐在桌案后的知事觉得眼前好像竖起了一座黑黢黢的铁塔。
“反蛮!”知事眉头一皱,心里嘀咕:“看这样儿就是一副反相!”
“你就是阿甲吗?”他问。
阿甲冷冷地看着他,没有作声。
“你来当差,要好好守规矩,要约束彝人不要反叛。如若不遵,本知事要拿你是问!”
“知事大老爷!”阿甲开口了,出自宽阔胸膛的洪亮的声音在大堂里回响:“桃三年,李四年,雁鹅一年飞一转,当差有个日子吗?”
“照规矩,三年。三年满,没事,就放你回去。”
“你说话是一点雨一点湿的吗?”
知事没理他,示意在旁的典狱给他戴上脚链。链子长不到一尺,两端各有个粗粗的铁箍,箍住脚颈。另外,在他的颈上也拴上一条铁链,这却又重又长。
知事一挥手,典狱牵着链子向阿甲说声:“走!”
阿甲又阴沉地看知事一眼。他回过头来,刚一举步,脚上的链子一绊,一个趔趄,差一点跌倒了。他察觉到知事的脸上浮出一丝几乎看不见的笑意,立刻站定,而后,拖着链子,徐徐地挪开脚步。他的脸仰着,头上硬翘翘的“天菩萨”直端端的指向天空。
关彝人的监狱是大监后面一间特设的牢房。它比大监小,也比大监阴暗、潮湿。屋中间地上竖立一根两尺高的粗大石桩,阿甲和另外两个早来的“当差”彝人颈上的铁链的另一端就拴在这石桩上。光光的土地上除屋角有个粪桶外,什么都没有。那两个彝人都是老毛苏,身体不好,经常蜷在地上睡觉。阿甲却像一只庞大的黑熊,他整天拖着链子,绕着石桩走。每走一步,脚颈上的铁链哐啷一声。脚颈上的皮肤很快被磨破,出血了。铁链碰着伤口,痛得钻心。他皱着眉,咬住嘴唇,仍还走着。一年以后,他的脚颈长出了老厚的茧皮,不再痛了。他走得更加沉着。在泥地上,绕着石桩出现了一条浅浅的圆圈,好像一个碾槽。
三年满后,没有放阿甲。一个常给他送饭的狱丁悄悄告诉他:要出去,得给知事大老爷和典狱都送点财喜。
他问:“要送多少?”
“一挑两挑都不论。你越苏气,大老爷越喜欢,你就可以……”他用手在颈项上比画,表示解掉铁链。
阿甲告诉洗马,要她送银子。
银子送了,但是没有动静。
阿甲不能忍耐了。他在牢里“啊!啊!”地吼着,在深夜里传遍全衙门,也远远传到街上,好像猛兽在吼叫。
典狱来了,呼斥他:“阿甲,你不守规矩,你在嚎些啥?”
“大老爷说过,当差三年,一点雨一点湿嘛,为啥不放我回去?”
“左路彝人又在汉人地方抓娃子,知事大老爷正要问你哩!”
“这不是我们吼卜家干的,跟我啥相干?黄牛是黄牛,水牛是水牛嘛!”
“但是,你们彝家也有规矩,抓到黄牛便是马!”
典狱转身走了。
“阿博!”阿甲愤怒地一声高叫,声震屋瓦。他抓住那由颈上垂到胸前的铁链,猛力一扭,粗粗的铁链在他铁钳般的掌中扭曲变形了。他只需再用些力就可扭断,但他没有再扭。
要过年了(彝家习俗是阴历十月过年),阿甲的洗马来看他。他要她给他做个大粑来过年。彝家的粑是用包谷煮胀,磨细,放在锅上烙成的。一个粑厚四五分,大五六寸,重达半斤以上。这样的粑放上十天半月也不坏。阿甲的洗马给他做来的粑特别大,好像一面小型的铜锣。他把粑举起,向在牢门小窗孔边的典狱阴沉一笑:“这个粑可以吃三天了!”
夜间,在黑洞洞的牢房里,阿甲掰开包谷粑,里面有把剖猪也解牛的尖刀。
白天,阿甲不再绕着石桩走,也不吼叫了。他只是睡,睡得呼呼打鼾。晚上夜深人静后,他便用刀剔墙。墙是砖墙。旧时的砖都大而薄。砖的砌法是一横一顺,中间有空,便填上泥土。他用手指摸着接近地面的砖头接缝处,用刀尖轻轻地剜石灰。为了不发出声响,他只能轻轻地、一点点地挑。天明前,他睡下了,把挑下来的石灰屑压在身下,身体蜷曲着,恰好挡着那块砖。起来时,便让察尔瓦留在原处。
经过三个晚上的挑剔,第一匹砖活动了。有了缺口,这以后的进展就快了。在第四天的半夜,他把砖一片片取下来,墙脚下出现一个可容一个人爬出的洞。他把头伸出去,外面黑黢黢、静悄悄,有阴凉的风吹到他的脸上。多么新鲜、凉爽的风啊!他的心猛烈地跳着,有些发热出汗了。他把那两个老毛苏唤起来。他先扭断了自己颈项和脚颈的链子,再帮助那两个老毛苏,使他们也得到了解脱。他们从洞里钻出来。阿甲像条鱼那样轻捷溜滑,三晃两晃,就由衙门旁边箭道子的巷子爬上文昌宫,纵身跳下小西门城墙,向营盘山逃去。当他绕过南炮台,向乱山子方向走去时,他转身向山下的马耳朵最后看一眼,用力吐了一口唾沫。
阿甲一回去,立刻就采取了行动。
开始时,只是他家的彝人对沿边的农户进行突袭,蓦地而来,蓦地而去,时间和范围都有限。以后,阿甲又邀约了他的亲戚和跟他有关系的家支头人,一同钻牛皮,喝血酒,订立盟约,发展成几个家支的大举进攻,范围就遍及马边西南地区了。一天夜里,上千的擎着火把,挥着火药枪、梭镖、弯刀和青杠棒的彝人从南面乱山子扑下来。他们声言要夺取“马耳朵”,整个马边城都被吼声震动了。
然而,彝人却没有真的来扑城。他们的原始武器到底敌不过军队的毛瑟、九子枪。
官军也没有力量深入“进剿”,却采取了一种更狡猾、毒辣的手段——“摸夜螺蛳”。这是招募沿边熟悉彝情和彝区地理的汉人组成夜袭者,每三五人为一组,带着利刃,潜入彝区。白天,他们藏在密林里,侦察好对象;夜里就偷偷摸进彝人的住房。那房子的门墙十分简陋,是可以轻而易举地钻进去的。彝家没有床,睡觉一般就倒卧在火塘边的地上。偷袭者凭借火塘余火的微光,或循着彝人发出来的鼾声,把刀安在他的颈上,用力切下去。就这么不声不响,干净利索地割取了首级。要是行动不顺利,彝人惊觉呼叫,引起斗争,那也无碍。别家彝人住得还远呢!他们只需出得门来,往林子里一钻就安全了。
割回来的首级在颁赏以后,官府老爷们为了炫耀武功,威慑彝人,还要挂出来示众。
在南门外红岩子的大路上,一边是山,一边是陡坎,下临马边河。在坎边有一排黄桷树。首级用绳子络好,挂在树枝上。顽童们就用石子掷它做游戏,看谁打得最准。当它被石子击中时,便卜地一响,轻轻地摇晃一下。
海娃哥以为这“好看”,带我去看。我只晃一眼,就吓得把头掉开,硬拉他往回跑。一连几天晚上,我都做着噩梦,从梦中吓醒来。
老毛苏:彝语,老人。
洗马:彝语,妻子。
察尔瓦:彝语,披毡。
马耳朵:彝人称马边为马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