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傅聪

听傅聪

傅聪——翻译家傅雷的儿子和乐坛钢琴诗人。前者,让他一辈子苦并丰润着;后者,赐他在音乐世界不可取代。傅雷与儿子的通信,一本《傅雷家书》,曾经是我们这代人的必读物;傅聪的有家不能归,一个流逝在“文革”前后的悲情故事,其影响,大于他在听众中的音乐记忆。

傅聪离我们很远也很近。他曾经是个传奇,是个忌讳。我的父母与他的姨妈楼上楼下做了十几年邻居,在我印象中,大人们从不提及傅家父子。故意遗忘,是时代给予人性粗粝的生存本事。后来还不提,是出身问题;以及深刻的文学作品,被时代隆隆声遮盖;若不用拾贝的悠缓去寻找,傅聪的音乐才华和傅雷的泱泱学问,在相当范围,是冷寂的。

傅聪钢琴独奏音乐会,马上就要开始了,活泼的孩子们还在通道上奔跑。不觉有几分担忧:虽驰骋国际乐坛四五十年,但他身上没有轰动的八卦作料。某些观众,即使不是为了拜见“王子”和追逐明星,望子成龙的家长,会不会把一台远离尘嚣的音乐会,搅和成叨叨耳畔的“励志讲堂”?

灯光浅淡,空气凝滞。傅聪,玄色正装,暗影缓移。随着他闭目冥想,全场沉入出奇的宁静。这让人想起钢琴诗人的名言:每一次音乐会,对我来说,都是从容就义。义薄云天,赴死不言。演奏时分,是傅聪的“独上西楼”。

舞台上方赫然打出曲目,但节目单上,再也见不到他父亲傅雷写的乐曲说明。那是绝佳的文学佳酿,育儿读物!也好,它让傅聪音乐会,既充满诗情画意和无垠联想,又撩拨起人们关注沉在从前,那些深邃而精到的见解,高贵且恢宏的乐诗。

琴声起,是莫扎特的奏鸣曲……傅聪将莫扎特的《回旋曲》《小步舞曲》等五首乐曲一气呵成。中场休息时,一位指挥家对我说,怎么也想不到,他这样理解莫扎特!不敢妄加评论,我只在心里感叹,21世纪八十岁的中国老人,与18世纪欧洲年轻人的心,如此相扣。

下半场是肖邦的十二首练习曲。肖邦在20多岁时走出祖国,直到39岁在巴黎病逝,他的心脏才回到华沙圣十字教堂……

也许是缘于钢琴家和作曲家人生经历的某种相似,傅聪的演奏,不但给听众一个东方人心目中的肖邦,并且将肖邦对灵魂憩园的渴望,表现得惟妙惟肖。肖邦的《革命练习曲》,在傅聪指尖,迸射出热烈的斗争和反抗激情,排山倒海的旋律,是肖邦胸膛里的风暴,然,又何尝不是傅聪内心的呐喊?而《E大调离别练习曲》,则人琴合一,倾诉了他个人,以及他理解的华沙人肖邦,曾经有家不能归的巨大伤痛。

这场音乐会,让我理解了傅聪,也读懂了傅雷。华丽,内敛,绝不显摆的天才,骨子里的教养就在一呼一吸间。那种把万千沉重梳理为水榭长廊,将盖顶风沙轻弹为幔幔纱帐的柔美,唯他独有……我突然想起,傅雷和夫人,在悬吊身子奔赴九泉当儿,为不惊动楼下邻居,铺了能隔音的棉被。

开演前令人担忧的、讨厌的嘈杂,被钢琴诗人强大的气场消弭于无形。静静地倾听,感觉真好啊!

从容的傅聪,兀自孤独地弹奏,但弹到尽兴时刻,又两次转头与观众会意,十分温暖。老派的傅聪,连加演都不会随俗讨好,他做派固执,拘谨中透着害羞。再不用惧怕被同胞遗忘,他本来就是堂堂正正的爱国者。

音乐会结束,稍显驼背的老者,长时间鞠躬,将信徒的虔诚与对知音的感激,浓缩为嘴角上翘的表情。难得的傅氏笑容,恰似一个和谐尾音,给这场纯粹的音乐会,画上一个华丽简洁的休止符。

2014年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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