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庸风雅,碍谁惹谁了

附庸风雅,碍谁惹谁了

那天去听由国家艺术基金赞助的“诸城派古琴全国巡演”音乐会,事先的估计同现场的感受挺让人意外。怎么会这么受欢迎?观众真的是听进去了啊!

120元一张的好座几乎卖光。至少八九成的上座率让剧场显得隆兴、体面。整场音乐会,演奏者虔敬,观赏者屏息;台下掌声与台上气韵和谐交融。丝竹古韵悠悠划过所形成的现场气氛,差不多有头些年钢琴小提琴等西洋乐器独奏音乐会的热度。

要知道,通过古琴加分进北大清华的完全没有。这种古乐器对人的修为约束,与在电子社会长大的一代人的气质似乎有点“无搭界”;更与成功学的“急急风”背道而驰。可还是有家长陪着孩子,以及摩登女性、炫酷男孩,将整整100分钟坐到底。

必须说,观众的状态,很有些附庸风雅。虽然未必每个人都知道,直至晚清民国,甚至二三十年前,“附庸风雅”还是个被称为“骂人不带脏字”的贬义词。

记得小时候看郭沫若的《洪波曲》,他以前人口吻作挖苦:“为了附庸风雅,不得不矫揉造作一番,骗骗自己而已。”至于旧文人讽刺扬州盐商盖花园充雅兴,揭露官场土鳖舞文墨装斯文,亦多用“附庸风雅”四个字来嗤之以鼻。好像风雅乃李白杜甫专利,非嵇康刘伶不可抚琴纵歌。究竟如何形成这种泾渭评价,它的好处和坏处各摊多少,没人去做统计。进到21世纪,就像中国人对洋贵妇手摇羽毛扇假装听得懂莫扎特和巴赫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不晓得怎么,就将“附庸风雅”演变成单纯动宾结构的一个中性词。

这种变化,似乎跟着“国学热”,大张旗鼓起来。

且不论世界上是不是真有“国学”这个东西,但群众需要知道我们的文化传统,你叫它什么无所谓。从朴素的人性出发,满足寻根渴望,于是乎,文化溯源就跟小儿女寻找母亲一样自然发生。有生意头脑的,当然要借“国学热”大做文章。这个嘛,当是另一个话题了。

周有光先生评价一度遭受狠批的于丹女士时曾经说过,失去“母亲文化”很久了,群众自发的例行追求当然特别强烈。于丹在这个时候请出孔子跟群众见面,是让文化饥民喝到一杯文化甜粥。

听到“甜粥”比喻,我突然脸红起来,因为我也曾对扬州盐商用斥责语气,夸大讥讽过某些人的“风雅”做派。

其实,附庸是个动词,而风雅,在汉语里泛指文化。主动地、积极地向文化靠拢,有意识地让自己沾点艺术气息,哪怕腰间还留了草绳碎屑,但抻直了裤腿,农民工来点城市范儿,貌似挺有文化的,又碍谁惹谁了?哈哈,改革开放,应当赋予任何人附庸风雅的社会氛围。

英国人有句话值得玩味:不要嘲笑附庸风雅的人,因为他们正服从文明,而且有一天会成为文明的使者。

假设唐明皇没有附庸风雅,又写不出《霓裳羽衣曲》,何以有皇家梨园一说?那不正是国办文艺团体的历史发端!假设扬州商人不站在书画家身后指手画脚,并就此浸染了笔墨芬芳,哪里会有扬州八怪的备受推崇和流芳千古的文化能量?假设现实中先富起来的王健林之流,不附庸风雅购置天下名画,那些地产商、投资商不将热钱撒进电影圈、文化场,文化艺术界何以得有亢奋式的繁荣?

商人不豪横,铜臭气也许会小,但刺激人去“附庸”去“风雅”的态势,怕也会缓慢。人的主观能动性,倘不趋向文明,人类文明再物化成神坛庙宇人面狮身,又有何用?

其文化内涵远远超出音乐范畴的古琴,尽管已经成为人类口头和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但毕竟不再是一种适合今人生活方式和大众流行的乐器。然而,在一个几百万人居住的城市,有几百上千的人,主动坐下来聆听《广陵散》《忆故人》,一起安安静静回望“束发读诗书,修德兼修身”,其古风古韵,对大众心灵是多么好的审美浸润。倘若每个做长辈的,都有心和孩子们一起,在附庸风雅中成长为文明使者,还担心中国人在地球上缺少尊严?

2016年9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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