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座屋檐下

同一座屋檐下

当农具和织具被收藏起来的时候,人的生活也会换成另外的内容。

上了年纪的人,把他们用过的农具看得比什么都重要。

像我的父亲,总是一丝不苟地擦拭摆了一地的锄头和镰刀、耙子和铁锹,他绝不允许它们沾着一个泥点度过冬天。有很多年,我住在里屋。里屋有一个父亲用砖头和木板支起来的简易床铺,上面铺着高粱秸的苫子。床头上有一只小小的木头箱子,我铺了一张报纸,放一盏煤油灯(即使通了电,家里也需备下煤油灯,因为停电的时候很多)。大部分时候,报纸上落了厚厚一层灰,我吹一吹,就趴在上面看书写字。由于我是背对着窗户,所以很暗,时间长了,我竟习惯了这种昏暗而又极其安静的气氛。

里屋墙上搭了几根木棍,在半空中做成一个杂物架,我们夏天用过的农具,大多放在上面。怕老鼠咬的东西,也都放上去。墙根下放着粮囤。

老鼠总是很多,在屋里旁若无人地窜来窜去。老鼠打了很多洞,隔几天就掏出来一堆新土,埋住了墙根。我们不停地回填进鼠洞里,但是,老鼠打的洞太深了,那些土最终还是被我们运到猪圈里,沤了肥。屋里整夜整夜都响着老鼠啃啮什么的声音,不是磨牙,就是啃墙、咬粮囤。它们具有强大的、无比坚韧的生命力,似乎这个世界只有老鼠是不可战胜的。无论你用什么办法,都不能把它们赶跑。除非有一只猫,但猫比老鼠少得多。因为有些下老鼠药的人,没把老鼠毒死,却把猫毒死了。最后,在汀洲,就几乎见不到猫的影子了。

那些年里,鼠患成灾,但人们却无能为力。

我习惯了太阳从窗棂里一条一条地挤进来,它有时就像老鼠晃着小而亮的眼睛。在大多数时间,我们绝不如一只老鼠能看清这个世界,比如黑暗、角落、底层、边缘等等。它们在人隔出来的空间里自由自在地生儿育女。它唯一不糟蹋的人吃的东西就是盐。那时候,人们都说老鼠偷吃了盐,会变成蝙蝠。平原上的蝙蝠很多,都是飞在黄昏的天空,在暮霭迷蒙里寻找食物,低低地飞来飞去,有的索性就那么滑翔着,游魂一样若即若离。

我们想了太多的办法来对付老鼠:下夹子、下药、开着灯,都不管用。而且灯越亮,它们活动得越欢。父亲曾经用筛子支着,底下支撑一根木棍,棍上系一根绳子,筛子下面放一个窝头,老鼠抵不住窝头的诱惑,刚跑到窝头跟前,我用力拉一下绳子,筛子立时倒扣下来。但老鼠此时早跑了,它总是比人反应得快。这情节很像鲁迅先生文章里写的一个场面,不过他们捉的是鸟,而我们逮的是老鼠罢了。

后来,我们放弃了一切对付老鼠的努力,转而加固粮囤,改用瓮和水泥做的缸盛粮食封存一切食用品。即使如此,一点也没能挡住老鼠对我们的粮食、家具与房子的破坏。

那些闲置的农具,则静静地呆着。直到来年,再用得上它们的时候,才会从墙角里、架子上取下来,试一试刀刃,看一看把柄。还像当初安放时一样,尽管过了一个冬天,却仍然锋利如初。再用上几年,它们一样年轻力壮。

那刃上的光芒,能够穿透岁月,直抵季节的核心。

1984年,我与它们住在一起。

有一天,我心血来潮,写了一篇日记。这是我们相伴数年来,我第一次背对着窗户,开始记下我在这一间小屋里的思考。这时,我以为能够看懂屋子里的一切,只有墙洞里的老鼠的世界,是我不愿深究、不愿追问的地方。

我们竟然在同一座屋檐下,成为相依相偎的近邻。这些有生命和没有生命的东西,成为我在暗夜里对话的对象。

原本是我自己愿意搬进来住的。一旦住进来,这些丰富的、众多的物件和动物,就不可避免地进入了我的视线,如此集中、如此庞大。面对这一个“物”的群体,我有时感到孤独与恐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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