织布 织布

织布 织布

春天,又要织布了。汀洲变得越来越热闹。

篱笆的院子里,遮不住那些流溢着欢快和五颜六色的色彩。晾在院子里的线,有靛青、靛蓝、毛蓝、天蓝、深紫、浅紫、深红、大红、淡绿、墨绿……汀洲的、平原的、乡间的色彩,一览无余。它使我们枯燥的、贫瘠的日子,变得丰富多彩,并拥有梦幻般的自我!

那些五彩缤纷的线,渗进很多的阳光,闻起来都是太阳的味道。在洗这些线的时候,池塘里的水都染得花里胡哨,水里泥里,到处是颜色的印迹。过了一夜,水竟兀自沉淀下来,昨日里那些花花绿绿的水,一律澄清如昔,能看到游来游去的小鱼,还漂浮着细碎的水草。

就像那个纯净而清亮的时代,透出一股纤尘不染的傲骨。

二十年之后,我居住的城市里开始流行一种粗布,一律在大商场的柜台上摆着,花色齐全、包装精美。售货员一口说都是家织的,绝对的纯棉,全手工制作。但是,不必用手去摸,我搭眼一看,就知道这些所谓“家织布”,除了幅宽,哪有一点土布的影子呢?充其量,有最后一道工序是由人工来操作罢了。织布,确是人工织成的。但线,绝不是人纺出来的。

偶尔会谈起乡村的土布,同事们问我土布是怎么来的,我很详细地讲给她们听,但她们总是莫衷一是。我想,是不是连我曾经经历的岁月,在她们看来都不真实?

其实,事隔多年,连我自己都觉得那些逝去的光阴像梦一样,有影有踪,但又无迹可寻。夜深人静之时,我像鱼一样,在深水里回游,才能看一看那些完整的、零碎的日子。

(一)

很早的时候,乡间只有土布。

在《诗经·七月》里有这样的描写:“七月流火,八月萑苇。蚕月条桑,取彼斧斨,以伐远扬,猗彼女桑。七月鸣鬨,八月载绩。载玄载黄,我朱孔阳,为公子裳。”这里,将采桑、养蚕、绩麻、染色、成裳,一道完整的工序一一罗列出来。我不知道三千年前是否种植棉花,但至少那个时代人们已经学会以“桑麻”为衣。它最终穿在谁的身上不重要,重要的是“耕”与“织”已经成为人类生活中的重要内容,一直延续到无边无际的岁月深处。

我记得很小的时候,我家养过蚕。蚕种是供销社免费提供的,就是要回收蚕茧。我和弟弟去野地里采蓖麻叶来喂蚕。每天采两大篮,但还是不够它们吃一夜。那种“沙沙”的声音,仿佛一首无韵的小调,一直响着不肯停息。

一条条白白胖胖的蚕长得飞快,有时候从外边回来,蚕床上的蓖麻叶全都吃光了,只剩下网一样的叶脉。蚕们爬得满墙都是,有的几乎上了房顶。我们又忙着捡下来,可它们身上有一层麻麻的绒毛,像粘在墙上一样,得用一点力才能拿走。蚕终于开始吐丝了。这时候,它们已经不再吃饭,也不用再去采蓖麻叶了。等到茧都封了口,蚕就变成蛹了。母亲用剪刀小心翼翼地剪开,将茧卖给供销社,而将蛹炸熟了给我们吃。那种口感和味道,是现在的蚕蛹永远也比不上的。

那个时候,我不知道这些茧是干什么去了?去了哪里?我怎么知道它们会有一天变成美丽无比的丝绸呢?

(二)

1984年,汀洲还有一种很红火的职业——染匠。它就像乡村里的许多工匠一样,大都是家庭作坊,并且手艺都是祖传的。汀洲的染匠都是外地人,他们来汀洲赶集,收下活儿,过了秤,下一个集日再来,人们来取回染好的线。

染好的线要“淘”一遍,否则,就会褪色。有些人家纺的线少,不值当送去染匠那里染,就在自家染色。煮一大锅水,撒上颜料,然后把线放进去煮一会儿,再捞出来晾干。这样染出来的线,有时候很好,有时候就串了色,本来打算染天蓝色的,结果却染出了毛蓝。

有一年母亲就染坏过一次,好在线很少,有一斤多点,织出来的布,虽然不鲜亮,倒也还能做衣裳。后来,母亲很小心,放颜料时,一定请一个识字的人核实一遍。同时,也绝不买一顺色的颜料,这样,就不至于弄混了。

“淘”线需要用好多水,人们便不再将水挑回家,而是端了盆,拿了线,干脆去池塘里洗。所以,春天的池塘,就像个大染缸一样,忽红忽蓝,煞是好看。

汀洲有两个池塘的水是不能吃的,专门用来饮牲口、放鸭子放鹅、洗衣淘线,夏天还可以洗澡。

很早的时候,棉花收得少,没有足够的线可以织布。人们就三五家合伙,织一机布。一机布至少得三五丈,一家分个几尺,总能在过年时给老人或孩子做个新褂子。或者,一年年地攒着,娶媳妇嫁闺女时做被褥。有的人家,能把纺好的线一放就是十年八载。攒到够织一机布了,再大张旗鼓得像过节一样织布。那时候,能织上十丈布的人家,就是了不起的富户了。

富裕能使人快乐,而容光焕发。那织着布的女主人,浑身充满了活力,看上去真是知足又兴奋!

许多的女人,虽然纺了一辈子的线,但是一生又有多少让她们扬眉吐气的机会呢?在平原上,有许多的女人靠给人家纺线来挣几毛钱维系生计。

我就曾经听过邻家婶婶和丈夫吵架,她说:你嫌我懒,我还嫌你穷呢,你啥时候让我给你织上十丈布,我给你磕头!

日子终于好起来了。

女人们忙着纺线,纺的都是自家的线,纺完了绕,绕完了染。集上的染匠,每个集日都收两大口袋线,自行车都快驮不动了。他说:但愿老天不下雨不阴天,活儿就赶得快一些。

女人在屋里,飞快地摇着纺车纺线;染匠不住地接活儿、染线。池塘里的水,天天都泛着颜色,街上飘着一股股颜料的味道。汀洲就像一架上好了油的机器,越转越快,越来越好使!

我们已经纺了十斤线,母亲说可以拿八斤去集上染。纬线和经线要一样多,剩下的我们接着纺下去,先把经线染出来,淘好晾干。

(三)

将线织成布,还有两道工序是要请工匠来做的:扦布、刷布。汀洲有一个扦布匠,是我同学的母亲。他们的老家是曲阜,算是外地人。我和这位同学从一年级到初中都在一个班,所以,从小我就常去她家,替母亲或邻居去叫同学的娘扦布,替她背着口袋里的工具。

这一年,因为扦布的人家多,她一个人忙不过来,就让我同学的父亲也学着扦布,有时候他们俩分头出去干活,他们家院子里种了很多树,还种了很多兰草。听我的同学说,她娘扦布用的刷子,就是用兰草的根做的——又硬又结实。现在,在我居住的城市里,大街上种了不少那样的兰草,是用来绿化街道的。春天,兰草开了淡雪青的花,很美很雅,它让我不由地想起了往昔的岁月和故人。

扦布时在两头楔上小木棍做的橛子,中间有六七尺的距离,这需要房子宽敞的地方才行。我家的房子大,所以邻居好多人家,都是来我家扦布,我从六七岁就帮着大人往橛子上挂线,顺序一点也不乱。

扦完了布,线绕成一个大团,送到扦布匠家里,等天气好的时候,同学的娘就在院子里刷布。刷布就是将线刷上一层浆,干了以后再绕到滚子上,线就变得很硬、很有胶性,不容易断。

刷布其实就是刷线,扦布也就是扦线。

刷布的时候,工匠围着一个厚厚的围裙,上面早已沾了一层硬硬的浆子,像铁一样,有时候她干脆围一块黄油布。

我一直不明白,她是怎么将千丝万缕的线分成一根一根、且分毫不差的?怎么把线捋得又顺又溜?我的同学学习特别好,尤其是数学,直到初中都是全年级数一数二的成绩,她后来考上了一所重点工科大学。虽然我纳闷了好久,也观察过她们母女,但始终弄不清这是为什么。是不是这种活计需要极大的耐心和细心之外,同时又需要很高的智商呢?至少需要精确的运算,才能把上千上万根线都弄顺。如果一根线出了格,那么,这一机布就废了。

有太阳的天气,浆子干得很快,刷布的速度也快,不用你来催,刷布匠就将你的滚子弄好,包上包袱皮,等着主人来取走。

无论是扦布,还是刷布,她都一律利索干净,干起活来麻利痛快,毫不拖泥带水。有时晚上也要做:借一只大灯泡,一边聊天,一边扦布。等扦完了,点一支烟,通常是主人卷好了递给她,因为她是顾不上卷烟的。然后水也不喝一口,就又赶到下一户人家去了。

我见到的扦布匠,永远都是忙忙碌碌的,眼睛也似乎永远是眯着的,只在看线的时候才又尖又亮。她常穿一身毛蓝的或月白色的褂子,黑的或蓝的裤子,一头短发,因顾不上梳理,一团乱糟糟的样子。但她的脸上,总是带着由衷的笑意。

她为汀洲的女人们刷了多少布?恐怕连她自己都记不清楚了。

二十年之后,她有六七十岁了,我不知道她现在是不是还做着过去的营生?老了,手脚还那么麻利吗?

(四)

刷完了布,各人取回各人的滚子。只等将无数根经线,交叉地穿在竹制的、细密的杼上,才可以正式开始织布的工序。

将一根根经线穿进杼眼儿。在汀洲有个很形象的说法,叫“闯杼”。这是一道极需要耐心、又费时的活儿,如果穿错一根经线,那么整个工作算是前功尽弃了。织出来的布就有一些“跳线”,是次品。就因那一根跳线,一机好布无端地打了折扣,所以,女人们得十分小心翼翼,来做闯杼的活。

这是两个人合作的工作。

用一根极薄的竹片,边上割一道很细小的倒钩,从杼眼里穿过去,将经线钩过来——就这么简单,可是没有大半天工夫,这道活是万万做不完的,别忘了,一机布有成百上千根经线呢。

我很小就会闯杼,那时候眼睛好,尤其喜欢仔细分线、钩线这样的活,自告奋勇帮母亲和邻居婶子大娘做活。开始她们不放心,后来看我做得得心应手,不比她们差多少,而且小孩子眼睛尖,逢到她们分错了线,还能提个醒。在这一点上,我从小就显示出了超过所有同龄人的天赋,对于织布,自始至终,我都充满了一种劳动的愉悦和辛苦的快乐。

初冬的太阳异常明亮,我们坐在门口,母亲手里攥一把经线,用竹签分着,我坐在对面,用竹片勾过来。不知什么时候,太阳斜过去了,我们才发现杼上那些细密的缝隙有了隐隐的暗,才想起来,已到黄昏。

我们竟忘记了吃饭,母女的心思全都放在这些线啊、杼啊身上了,还有未来的布和织在布里的希望与时光。

还剩下最后一捋经线了,母亲说:“先吃饭吧,明天再接着闯。”我回答说:“马上完了,完了再吃吧,明天,还要帮别人闯杼呢。”

(五)

乡间的习俗,总有许多用具是要互相传换着用的,这是一种最真实的互通有无的经济形式,在汀洲,一直是很久的传统。有的人家,甚至连锄头和镰刀这样普通的农具,也是要借来用的。

织布机是大件的家什,大多是祖上传下来的。在1984年,已经不知道哪里还有这么精道的木匠,能做成一架巨大的、精确的织布机了。那个长木条的坐凳,尽管都已经压弯了、磨得油光水滑了,可它还是敦敦实实。而如今哪里有这么好的木料,更不用说这么好的木匠了。

我是十五岁学会织布的,因为我一直看母亲织布,知道她是怎么做的,有一天中午放学,母亲有事出去了。我就坐上织机,开始学着她的样子,先用线穗子沾上水濡湿了经线,再用右脚蹬一下蹬子,同时把杼推开一点,经线就分成了一个交叉的空档,把梭子从空档里来回传送,双脚不停地上下踩着蹬子。往复来回、循环不断,布就织出来了。母亲回家一看,说我这么织布是对的,不过手脚用的力都不均匀,织出来的布就稀稀的、不结实,老话就是“沙”。同样一张机,可织出来的布却不一样。母亲又细细地指点了一会儿:怎样用力推杼拉杼,怎样用力蹬蹬子,怎样来回送梭子。我照着母亲教的做,果然就顺手多了。

后来的年月里,织布就织出了境界,听着“哐哐当当”节奏匀称的声音,恍如梦境。

1984年,我已经是一个很好的织布手了。一会儿工夫,织成的布就有一大圈,怕布捂坏了,就将布抽出来,晾在织机的晾布架上,我很为我的手艺知足。不论耕田种地,还是纺线织布,我都是不可小觑的人。我有这么好的本领,又能为我的亲人分担多少呢?

一个真正的织布能手,在劳动时有一种无比的酣畅淋漓的快感。织布机节奏强烈的乐音,织机上那些互相连缀的各个零件,都会随着织布人的动作而有韵有味地晃动着,这是一种充满了想象和乐感的工作。尤其是在阳光晴好的日子,还有春风时时吹进来,真像是灿烂的内心穿行在迷迷离离的梦境中,手中的梭就像是开启着梦境的那把唯一的钥匙。

创造与付出能得到真正的美;正因为那些潜在的美,才至深地影响着那些女人的心灵。尽管她们无法用语言来描述,但是,每一个织布的女人,都为自己的劳动产生过无数的想象。无意之间,她们成为一个个短暂的劳动者兼审美者——她们跳出了自我,来观照他人或外物。人的历史能与“纺织”产生这么多的关联,与劳动情境本身有着不可分割的关系!

1984年的汀洲,女人们最大的快乐,共同的快乐,就是她们能够随心所欲地完成自己织十丈布的理想!

(六)

我们的梭子已经不大好用了,老是刮断经线,速度明显地慢下来。母亲想了好多的办法:用蓖麻籽擦,用香油抹,用蜡烛擦,都不管用。这把梭子有二十多年了,两头包了铜皮,因为梭子常常掉在地上,摔来摔去,再加上经年月久的摩擦,铜皮与梭子的封口处翘了一点皮,怎么也修不好,刮起经线来一捋一捋,后来就不能再凑合用了。母亲说这把梭子是老竹子刻的,又沉又滑,现在哪里还有这么好的梭子呢?母亲很惋惜地换掉了它。新梭子要擦油,不停地擦,让油“吃”进去,以后用起来才顺手。

这样一耽搁,原以为二十天能织完的一机布,一直拖到了一个月,眼看着麦子灌浆了,该准备麦收的事宜了,这机布才收了梭,下了机。

母亲长长地舒口气,我们把布拿到池塘里漂洗,把浆都泡掉,布变得又软又暖。母亲说,明年再织一机,再过四五年,就够你和弟弟用了。

许多人家的院子里,都晾着一匹匹织好的布,就像人们的日子,渐渐地有了起色。布,在那个时代,真是一种最普通又最宝贵的家当。

当布在风中摇摇摆摆的时候,我想,一个春天,一个织布的季节,就这么悄无声息地过去了。初春的热闹,最后都化作了这沉静的色彩和无限的温暖,留在了平原和汀洲的记忆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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