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曼陀罗

消失的曼陀罗

土屋老了。

老在无人的旷野。老在一个将它们永远地丢在身后的时代里。

只有那些曼陀罗、紫穗槐、柳树,还与它们相依相伴,总有一天,它们将一同消失,就像这一年里神奇地、迅速地消失掉的很多东西。

这是属于集体的、生产队的屋子。没有院墙,一溜土坯的屋子,面对一个宽敞的场院(当年,队里所有的庄稼,收获后都集中在这里,然后,再按工分多少分给全队的社员),场院的周围,或者是一口小小的池塘,边上种了几株树;或者是一片茂盛的野草。我们队里的屋子旁边,是一些丛生的荆条、苍耳和曼陀罗。春末夏初,荆条开出粉色的花,能引来无数采花的蜜蜂,只见它们呼呼地飞在花丛中,停在花蕊上,却不知道它们采来的蜜去了哪里。这是些野生的蜜蜂,人们说捉一只蜜蜂,将它的尾针拔掉,能吸到甜甜的蜂蜜。我却从来不敢冒这个险,因为小时候被黄蜂蜇过,那种火烧火燎的疼,让我记得真真切切。荆条花谢了,接着到了曼陀罗的花期,只见白色大朵的花像一支支百合。但是,曼陀罗的花和它的叶子一样,有一股淡淡的呛人的味道,所以,我总是离它很远,默默地看上几眼,那洁白的花朵,常令我怦然心动。说不出为什么,也许是一种预感吧。在它们消失以后,永远也见不到它们的身影了。

一种诀别的预感!在我幼年的心里,正悄然涌动。

屋子最热闹的时候,是收获的季节。人们把高粱秸、玉米、花生、地瓜、南瓜、谷子、芝麻等等一律运到场院里。该打场的打场,该晾晒的晾晒。到分配的时候,全队的人都推着车子,拿着口袋来分粮食。劳力多的人家,就能分得多一些;劳力少的人家,挣得工分少,倘若交上相等于买工分的钱,也能分不少;而那些有劳力而出工少的人家,就分得少多了。

每当这个时候,村外田野上的一座座土屋,就成为每个生产队的神经中枢,人们想的谈的全是围绕着这座屋子的事情。因为每个生产队的屋子都分散在各自所属的地块上,它们就像古代的烽火台一样,无形中有了一些传递战时消息的味道:这个队里的社员平均分多少斤小麦、大豆和高粱,一看场院上堆的粮食,人们就能估摸个八九不离十。

到我上学以后,每年秋天,都由学校组织,去帮各个生产队掰棒子、摘花生。这是我们最盼望的时刻,每一次大家排着整齐的队伍,高唱着“我是公社小社员,手拿小镰刀,身背小竹篮,放学以后去劳动,割草积肥拾麦穗,越干越喜欢……”一路浩浩荡荡地走向屋子和场院,与劳力们出工的队伍相比,我们的声势好像要大得多。中午,队里会管我们一顿饭,地瓜丝焖绿豆饭,还有大锅贴的饼子。这样的伙食,是在自家吃不到的。吃得好,吃得饱,干劲冲天,别看一双双小手,做起活来一点不比大人差。傍晚收工的哨子吹响了,队长照例要向校长和老师致谢,他说:“谢谢学校培养了这些了不起的小社员!”校长谦虚地说:“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听他们说话,我觉得气氛很庄严、很神圣。

土地有一种生命的张力和风采,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已经有所体会。

在集体经济时代,这些孤立在旷野上的土屋,就像一个图腾,汇聚着人们对于劳动、播种、收获和生活的大部分的希望与目的。那些有各种各样的植物和屋内环境的土屋,承载了乡间的孩子们对于神秘事物的最初向往和认知。它们自由地散布在旷野上,那些土布的门帘、望风的小孔、屋梁上垂落的塌灰,还有屋檐下的鸟窝,都曾经是活着的乡村童话,让我在生命历程的行走中,仿佛进入生活的书本。我们自己是书中的人物,来完成各自要扮演的角色,然后,这就是乡村历史的一部分——多么现实的、具有“交叉蒙太奇”的场景。

到了1984年,野地、土屋和所有的、代表着过去时代的一切事物,都进入了最后的歌吟时代,风雨飘摇、花木凋零、风光不再。集体的大片连绵的庄稼,被富有特色的个体种植所取代。只要是公家的东西,不管是村里的还是生产队的仓房、饲养室、氨水池,都悄悄地改头换面,有的明确分给了各家各户,有的就被村里的干部们私下处理掉了,连去向都一无所知。它们是以什么样的方式改变了自己的属性,一点也不复杂。只是那个土崩瓦解的过程,有些闪电般的风格。似乎是昨天,我们队的仓库里还堆满了种子,仓库院子的槐树上那只上工敲的铜铃还“叮叮”作响,一只木头的车轮上还拴着队里的一匹老马,怎么一转眼,这一切都飞速消失了呢?它们存在着的情景,即使在二十年之后,也依然异常清晰地闪现在我的脑海里。连铃声和那只木车轮齿上的铁箍,都清楚地闪现着,如同它们从来不曾消失过一样。

那些事物,在它们存在的时候,一点也不觉得有什么特别之处,更不用说有什么美感了。而它们突然逝去以后,因为消失而留下的影子,却成为一个相对的永恒和美好,永久地储存在我的回忆之中。

历史细节的璎珞,垂垂地落下来。在每个人的心上飘飘闪闪。它丝毫没有因为那个时代的缺陷而有所损伤,相反,它在空隙处,留下了一抹光影。成为照亮那个时代黑夜旷野的光芒。

小屋里的灯光、煤油灯上的玻璃罩子、一群生动的或麻木的农民的脸、围着土屋和场院的丛生的植物、开着白色花朵的曼陀罗,就定格在那个深秋有雨的黄昏里,我们被雨阻住了,一时回不了村庄,就在土屋里躲雨。这一幕幕画面,一生也难以忘怀。

我们队里的那一座屋子,已经孤独地在旷野上支撑了五六年,无人居住,它们竟没有坍塌,它是何等的结实!它的地基,一定是打了一千遍的石夯,才如此坚固,盖屋的土坯,也一定是最粘的红土掺了最好的麦秸,否则,神仙也说不准它的坚强。

失去家园的村庄与旷野,一时显得无助又茫然。

这一天,我突然想起来已经好久没有见到那片洁白的曼陀罗了,它们是在何时消失的?我竟一点也没有察觉。也许,自从人们撤离了土屋,场院开始长满野草的时候,这一片曼陀罗,就与那些青草一起,被人砍掉成了烧柴。

这是1984年,我已经三年没有来过我们的土屋了。

对于一种曾经注目过的植物,我竟然如此漠视它的存在和消失。曼陀罗,小小的池塘,都在倏忽之间不见了。

似乎是和我的童年时代一起,携手消失在岁月的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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