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生命存在平行
在所有的农活中,扶犁和扶耧,是我从未尝试过、即使学也学不会的活——那是男人的活计,而且都要求极高的技巧。
耧,词典里这样解释:“播种用的农具,由牲畜牵引,后面有人扶着,可以同时开沟、下种并自行覆土。”汀洲的耧,大多是木耧,也有铁耧,后者是用来给庄稼施肥用的,前些年施氨水,后来是尿素。
木制的耧,给人的感觉很平和、亲切、不张扬,如同老朋友。我很羡慕那些扶犁扶耧的老者。看他们指挥若定的神态,简直就是一个有气派的大人物。
与耧相依相伴的,是一种两个石头中间用轴连接的农具,叫“砘子”。砘子,词典里这样说:“耩完地之后用来轧地的石磙子。”汀洲人用它压实垄沟,以便涵养水分,保证种子出苗。我所干的活通常都是在耧后面,一个人默默地拉石砘子。
耩地是一种集体劳动。因为这是耕作过程中最具技术性和艺术性的工种,最好用人来拉耧。一般是三个男人合伙拉耧,才能保证它走得动。而牲畜有劲,却不好把握深浅。所以这关键的工序,还得人自己来做。有一次我一个人拉着一只施尿素的耧,在麦地里施肥,父亲扶着耧把。有人见了,竟都觉得不可思议,说英子咋有那么大的劲,能拉动一只耧。可见我那一身的力气,多么让人吃惊!二十年了,我竟以为那不过是一场梦。我也曾经年轻过?那么有力气?那么不知疲倦地劳作却依然活力无限?
平原给予我的青春的蓬勃与昂扬。多么令人怀念和感动!
1984年前后,我开始独自拉一只耧。尽管不是播种,不是木制的敦实的、古老的木耧,只是一只施化肥的轻巧的铁耧。但是,我依然像一个男人一样,在旷野上留下了坚实的脚印。
地耕完耙平后,父亲和我再用铁耙子过一遍,地里的坷垃就细小多了。远看,像抹过的一样,耕地平滑而齐整。父亲向来是严谨认真的,他不允许自家的地里有一块大坷垃,也不允许有一点不平整。耕地时,总有一条又宽又深的墒沟,他总是一耙一耙地用土填平。扒墒沟,是多少人都憷头的活儿。每一次,我都是咬紧牙关,脸上身上的汗,一滴一滴地流进了松软的大地。所以,在汀洲,人们都愿意种四四方方的地块,不愿要长条的地。墒沟上,地埂长,难浇难种,还费地。但是,无奈的是,我们的地恰恰是长条的多,很少有方方的地块。
有的地,一亩麦子才种六耧,也就是十二行,简直就是一条长带子,一抖出去,就找不见头尾了。所以,拉砘子的时候,总是远远地落在后面,那些拉耧的人,在很远的地头上歇息抽烟时,我才像蚂蚁一样开始向前移动。
当种子从木耧的两条腿里漏进垄沟的时候,它们就开始进行生命孕育。种子在平行的生命线上,不知将遇到什么样的际遇?如果两条腿深浅不一样,那么,就预示着它们出苗的时间不一样,甚至有一条永远也发不出嫩芽。种子的生命线,永远不会知道对方将面临什么样的未来。它们的一生,充满着太多的不确定性(而且这种不确定性是存在无疑的)。不论是春天还是秋天,所有的种子都是这样的命运。大地只有接受它们,而无法替代它们改变什么。其实,人也无法左右一切,在人的心里,多么希望所有的种子都发芽生长直到平安收获!
他们美好的心愿就都在身上在手上这架木耧上。庄稼永远不像两个人,会走到一起。所以说,庄稼才是孤独的,也是独立的,独自面对风雨和灾害。而人,总能与他人一起做伴,能想出办法来面对一切不利因素。因为木耧,已经将它们诞生成两条永远平行的线,平行线与平行线,在大地上伸展、存在,一切都在凝固之中变化着。作为一个扶耧的人,怎么不需要他审时度势、运筹帷幄呢?因为他的手上,将决定着庄稼的命运。而庄稼,最终将影响人的生死存亡。
人们经历过60年代的饥饿,经历过早先的和后来的贫穷。甚至连我,都忘记不了因为没有粮食而刨出刚刚长成鸡蛋般大小的地瓜来煮着吃的岁月!人与庄稼,永远都是相依相偎的亲密。所以,面对土地,谁的心里最神圣,谁的愿望最忠贞。不用语言,就看那一片片平整如镜的大地,那一条条笔直细长的垄沟,就会心知肚明。
1984年,我唯一的遗憾是没有听见种子滑过木耧的肚子,从它的枝杈里深入地下的声音。我空有一身的力气,但是我太矮了,人们说怕我与其他的人配合不好,就会失去平衡,种下的种子会深浅不一,它们将来也会长得参差不齐。我拉着石砘子,趟过平行的、笔直的垄沟。这时候我永远都是赤脚干活的,我喜欢那松软泥土的感觉。但我不敢将双脚踩进垄沟里,我怕我一脚深了,土里的种子就拱不出来。我小心地走在地上,我离种子、离芽、离果实如此之近,近到我能看见它们整整齐齐地排列在垄沟里,一天天地变化,直到绿色的嫩芽拱出大地。这时候,这只石砘子的印迹还清晰地显露着,那些绿芽,仿佛是穿过了一片薄雾,升腾起的一片云彩。
感谢平原、季节、河流、汀洲。它们一齐携着我的双手,带我认识了那里所有的一切,每一个角落,每一片土地,每一种庄稼。那些庄稼,它们每一个生命的细节,都像一通锣鼓铿锵之声一般深烙在我的记忆里。我虽然没有亲手扶一下犁,扶一次耧把,这古老的、神农的遗物,但是我看着它们曾经在平原上,撒下无数的种子,度过了无边的季节。
我不知道它有一天会不会消失呢?机械将会代替它,完成同样的使命。我会肯定地说,它总有一天会消失,甚至这一天将很快到来,但是它依然令我亲切无比。我似乎永远拉着一只石砘子,沿着木耧划开的垄沟,一直走下去,走到大地的最深处。直到我的双脚再也迈不动步子,再也离不开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