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耕织

第二章 耕织

那是真正的农耕时代

——题记

大地的味道

清甜的、沁人的香气,弥漫在秋天的旷野上。这一定是新翻的土地的气味。无论多远,我都能闻到它,闻到大地的气息与我们的生活紧密缠绕。

春天或者秋天,我们必然要翻开土地,就像那里储存着无数的宝藏。我们就像阿里巴巴和四十大盗的“芝麻开门”一样,叩开大地的心扉,来取出它的馈赠。

那新翻的大地,一页一页地码成行、卷成卷,像波浪、如涟漪,如同自然铁定的规律,风行而水成纹,没有一点生硬的、他人的意志来左右。完全是本身的节奏,给人们呈现一种粗犷的、原始的、新鲜土地的美感。

我喜欢那些新翻的土地,它的色泽、气味、形象、状态,都与耕种后的土地有着本质的不同。它的干净和纯粹,它的安宁与呼吸,都透着一丝来自真正的大地的信息。土地多么新鲜,它像一个刚出生的婴儿,周身散发着一种神秘的馨香,引得你不由得伸出双手,来摸一摸这湿润的大地的肌肤。

亲切的土地啊!

甚至连翻出来的那些胖胖的蛴螬和蝼蛄,也携带着泥土淡腥的味道,圆滚滚地翻撞在对于它们来说如同汹涌大海一般的波峰浪谷间。

1984年,辽阔的平原上,散布着一块一块的个人的土地。它们的耕种权,是属于农民的。农民生命的起点和终点,都系于这些连绵不绝的土地,和土地生长出来的庄稼。

与土地密切相关的,是牲口和铧犁。铧犁,在许多人看来,除了它的必不可少的实用价值外,还有一种深刻的玄妙的含义。它曾经让那些没有种过土地的城里诗人,做了“诗歌中光荣的农夫”。在很多的时候,我面对铧犁,面对它深深划过的大地,心中会莫名其妙地涌起一种情绪。大地在犁铧之下,像一只温顺的兔子,任人摩挲它的柔软的皮毛。我仿佛回到小时候,在沙土里滚来滚去,让柔软温暖的细沙在身上滑过,它似乎比母亲粗糙的手掌更让人感觉温馨。

大地会让我百感交集!

我的双脚深深地陷在翻过的土地里。感受大地的气流缓缓穿过我的脚趾,穿行在我的血液里。没有哪一个时刻比现在更神圣,没有哪一种情景比此刻更动人。这是一种无言的默契,犹如我接近了大地的心灵,大地变成了我的生命。

我的双脚像坚韧的根须,将我牢牢地固定在大地上,再不惧怕风雨飘摇。

所有的一切,都随那个时代而来,又随那个时代而去。

倏然——而逝!

春天。经过一个冬天的歇息,平原显出一些睡过了头一般的倦怠。到处是一种慵懒的、温软的迹象。甚至连那条坚冰消融、已经安全地度过凌汛期的黄河,也透着一种沉滞和艰涩。整个平原,好像一个还没完全醒来、关节处于麻木状态的人。一场春风之后,仿佛一下子唤醒了它的活力。平原,又一次泛起了盎然的生机。

大雁飞回来了,家燕也回了老家,天鹅的身影,不时掠过天空,柳絮飘飞,草芽细嫩嫩地泛出了绿意。小河沟里的水,也活泼泼地流起来。平原又蓬勃了,安静了一个冬天的汀洲,也意识到了春天的脚步,人们匆匆忙忙地牵出自家的牛马,找出犁、耧、耙、石砘子,开始春天的耕种。

春地是不能深翻的。汀洲历来是春旱,几乎没有哪一年的春天不缺雨水。如果哪一年下了一场春雨,这一定是上天格外的恩赐。人们会小心翼翼地,呵护着大地上那一点点的水分,把地翻得浅浅的。秋天耕一尺,春天翻四寸。翻开的土地,仅仅可以让下种的耧腿伸下去,将种子播进地里。如果翻得太深了,水分蒸发得快,种子就只能渴死了。发不出芽,这一年,人们就没有什么指望了。

农活除了力气,还需要很多书本上永远都没有的知识。每一个精通此道的农民,都是一个大大的学问家。乡间的一切,最终都归于泥土。传承下来的经验,也是在人的心里。乡间的知识是活的,是瞬息万变的,相对于书本的呆板和严谨,如同一种对比强烈的黑色幽默。

我深深地知道,那些深谙种地之道的农民,个个都是了不起的人。他们看云彩、看风向、闻气味,竟能准确无误地说出明天的天气,预测种子在几天内发芽,今年会发生什么虫灾。什么样的种子该播多深,他们都能了然于心。对于他们来说,没有应付不了的自然灾害。只要有人在,他们就一定能赶着季节的脚后跟,种下一茬又一茬的庄稼。

父亲请养马的亲戚,帮我们耕地。等我们到地里,邻居们已都在那里,有的耕,有的耙,很快将地耕翻耙平,准备下种。春天的地,除了高粱和黄豆、谷子,其他的如棉花、玉米,为了惜种子,人们还是不怕费时,要点种的方法播种。这样虽然慢一些,但可以节约不少的种子,也就是省钱,因为我们的种子,都是在公社种子站买来的。更重要的是,点种可以更好地把握种子下地的深浅,出苗的几率也就增加不少。

人们都在议论着,说今年风调雨顺,是个丰收年,种啥啥收。这样的好消息总是鼓舞人心的,人们干起活来就格外地心情愉快。我和父亲在地里撒肥料,有土家肥,也有复合肥,亲戚赶着马扶着犁,一个上午,就耕完了一亩半地。当天,我们就将地起了垄,种下棉花种,又覆上地膜。一天之内,这一块地的耕种就利利索索地完成了。还来不及活动一下僵硬的身躯,一股惬意和由衷的希望,就在心里拱出来了,比地里的苗还快,长在了人的心里。

黄河三角洲地区,历史上地广人稀。许多年前,这里大片的土地还在海里。陆地上,就有了许多的盐场。据史料记载,春秋战国时期,这里的人们就学会了用海水晒盐。在我的家乡利津县,环绕着海湾的盐场是一大景致,在元明清时代是中国重要的盐业基地。与此相伴的,是这里发达的商业和运输业。在汀洲旁边的前关村,就是当年大清河入海的重要码头。这里商贾云集,经济繁荣,宅院、寺庙、衙门等建筑富丽堂皇。后来,由于黄河决口、改道、凌汛、伏汛、洪水等等的灾难接连发生,这里经常变成一片汪洋,水退之后,一切已不复存在。只有传说,还偶尔被人提起。年轻的人,已不大关心它的历史渊源。

黄河不停地造出一片一片的陆地,土质肥沃,适宜耕垦。这里又地广人稀,所以当年的朝廷,就将这里作为移民的落脚之地。山西与河北的大批移民,纷纷来到这片富庶之地安家落户,耕田打猎,煮盐经商。

这里有一个“跑马圈地”的传说。是说当年每一次黄河发水淤出新地,就有一些富人骑着马去洼里圈地,马到之处,往地里楔个木橛子,或者随便作个什么记号,信马由缰地跑下来,这一圈地就归他所有了。有的年头淤的地太多了,一匹马根本跑不过来,于是就指天为证:那片云彩下,或者那只大雁飞过之处,都是我的地盘!仅仅是一句话,就拥有了无边无际的土地。

这真是浪漫的幻想!但是它就是一个事实,不可思议的神奇,那是一个什么样的时代呢?那时有什么样的风俗人情呢?所有的想象都在地下,黄河像火山埋葬庞培古城一样,将我们先民的踪迹埋得严丝合缝!

如果那些土地全都翻过来,大地都泛着润泽、新鲜的气味,该是多么奇幻的景观!千里之地,如浪翻涌,船在哪里?帆在哪里?

秋天,我们要深耕深翻,因为我们要种小麦。它要在地里长一个冬天、一个春天、半个夏天。这是多么漫长的生长期。为了这个漫长,我们也要精耕细作。

地要深翻。正好牲畜吃了新摘下来的玉米高粱和大豆,身上攒足了劲。它们和人一样任劳任怨,只管低头拉犁。犁尖青白的光芒,在土地里穿行。它的弧度,正好可以划开坚实的大地。扶犁是要好手艺的,深浅正好,犁趟宽窄要合适,而且还要驾驭牲畜,没有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能耐是做不好一个扶犁人的。一个好的庄稼把式,做起活来举重若轻,所谓“胸有成竹”,也大抵如此。

秋天的活多,一边收获,一边耕种,常常是紧赶慢赶,生怕错过了节令。到了秋分尾上,再种小麦,就有些勉勉强强了。

在1984年,家乡的耕田似乎一切还是人力劳动,很少有农业机械参与其中。那时候全国上下都奔着一个目标,那就是早日实现“四个现代化”,“四化”之一,就是“农业机械化”。但在广阔的平原上,人们只有牛马拉着铁犁,一个劲地耕地、耕地。

新鲜的泥土,散发着湿润和水汽,这些水汽,在清晨形成了一层薄雾。这些白色的雾在大地上若隐若现。那些垄沟呢?则一行行地趴在那里,仿佛一夜之间,这里就有了一行字、一个记号,让人顿生一种光阴置换的错觉。

地气氤氲着,直到太阳升起来,它才忽然消失。又还原给了泥土,是那一层细细的潮润。但大地的味道,一时半会还蒸发不掉,直到当小麦的芽拱出来,顶着一层细小露珠的时候,我们还能闻到泥土的气味,随着麦苗的香气,一直传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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