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的温暖

草的温暖

家家都有草垛。它在秋天就涨起来了,春天就瘪下去。为了让它永远屹立,永远在门口温暖守护,人们都会竭尽全力地保证草垛的饱满。

去砍柴拾草。

早年我去洼里。广阔的荒原,像一个聚宝盆,只要人一进去,就会推回来一车一车的上好的柴禾。缺少劳力的人家,就在汀洲的附近,趁没有农活的时候,去地里割一些青草。

我记得有一种专门割草的农具,把儿极长,头是弯的,比镰刀要大两倍,有一个很威风的名字,叫“钐刀”。很小的时候,我看见哥哥抡起钐刀割草,就有一种很豪迈很痛快的感觉。他们去洼里拾草,除了推车之外,就是带着钐刀和“礅耙”。后者也是一种农具,专门搂又密又厚的干草用。它们都适用于草木茂密之地,草木稀薄的地方,一把竹耙和普通的镰刀就足够了。

至于荒原上的拾草,在村庄周围,只能算是小打小闹了。

后来,大片的空地已经都被爱地的人们开垦了。剩下的边边角角,却还长满了蒿草、苍耳、芦草、茶棵子(罗布麻)、茅草、黄须菜、碱蓬棵……还有一些可以作饲草的野草,人们把它晒干了,储存起来,冬春两季喂牲口。

1984年,平原上的庄稼长势极好,棉花更不用说。光是庄稼的秸秆,就足够烧柴了。但是,依然有大多数的人,拼命地砍柴拾草。也许天生视柴草就如命一样的珍贵。人们可以吃不饱,但不能让自家的门口空空荡荡,连一垛像样的草垛都没有。况且,还要用青草沤绿肥呢?

在生产队的时代,人们在地里挖个大坑,劳力们将青草和泥土和在里边沤了许多许多的草肥。现在,地都给了自己,人们更是将粪肥视为宝贝,趁伏天草多雨多,赶紧拾草沤肥。

田野里的草一茬茬地成了家里的肥料和草垛。孩子们很喜欢晒干的草,他们虽然不明白,但他们愿意闻草的味儿。那种清香,那种甜美,总会让童年变得快乐而美好。我也喜欢青草。用杈子翻晒青草,香香的草味儿直冲心口。用力地将草挑起来,一下一下地翻来翻去。水分慢慢地蒸发,分量越来越轻,就像是草的灵魂都飘到了天上,剩下的只是它们漂亮的衣衫。

那一车一车父亲、弟弟和我推回家的青草,过不了多久,就堆叠成了一个像模像样的草垛,矗立在我家大门口。那清冽的气息,随风飘散,引得院子里的鸡们不停地撒欢,围着草垛来来回回地捉虫子、寻草籽。

所有的一切,都让草垛聚敛在一起,平原和乡村变得异常洁净。1984年,街上永远见不到一只随风起舞的塑料袋和破纸片。那个时候,“白色污染”是什么?人们还没有听说过这个词,所有的人都不知道。人们把垃圾倒进自家的猪圈里,巴不得快点沤烂,沤成一圈好肥料。

做饭烧草、种地施肥,在人们看来,是千古不变的遗训,是天经地义的方式。汀洲在原初的生活方式里,甚至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正以什么样的速度向前飞跑,它顾自踽踽独行于世,人们在一种命里的默契中,完成了他们该做的所有事情。

等家家都有了一个像样的草垛,人们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想的是大雪封门的时候,就能烧一锅好饭。北风呼啸的时候,就可以为串门的乡亲生一个火盆。多么惬意而温暖的冬天,就因为有了这些草垛,变得与众不同。

在我十五六岁的时候,我曾经领着弟弟,住在表姐家里,拾了两个秋天的柴草。那是荒原上唯一的一个村落,是渔民的聚居地,村名就叫“渔民村”。那两个冬春,我们过得很踏实。父亲和母亲,总是因为儿女长大了而无限自豪。我们家的两个大草垛,为我们带来了莫名的温馨和荣耀。

我深知柴草之重,足以与粮食相提并论。也就是说,刀耕火种的意义,在于它们的不可分割性。所以,不论何时,只要有空,我一定会推上车子,将青草拾回家。这些贫贱的财富,能为我们清苦的日子,增添些许的暖意!

当炊烟在村庄上空缓缓升腾的时候,谁能体会那一种回家的温暖?炊烟——成为一个符号,代表着家、日子、生活、柴米、幸福与苦难,还有人丁。甚至在每个人的心里,还会衍生出诸多的蕴义。因为草的干净,我们的生活,甚至我们的心灵都变得透明而洁净。那个无比纯洁的时代,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越来越晦暗,越来越陌生?

二十年之后,在我的汀洲,还有多少人,能为拥有一个青草垛而欣慰而满足呢?我想,除了那些寂寞的牲畜,还有谁能惦记青草的味道呢?还有那个暖暖的灶膛,那热热的草灰烤熟的地瓜花生和青棒子。

不能忽视,人世间总有一些因果关系。1984年的快乐,还依然留给我们的,有许多本来就是源自于柴草,又终结于柴草。

我忽然记起小时候曾经望着一个草垛问过母亲的话:为什么草垛不是方的?母亲说:草垛哪有方的?它只能是圆的。

长大后我明白了,圆的草垛,其实是寄托人们盼望“圆满”和对于生活的憧憬,它是人们很看重的一件东西。所以,人们愿意将内心的秘密,托它保管。

在平原上的村庄里,究竟有多少秘密还在沉睡?这个世界看上去多么简单,又多么纯净。这一切,还能存在多久?1984年,每一个草垛,它们注定要成为最后的风景。因为在后来的日子里,它离我们的生活越来越远。平原上的野草就像留在平原上了。后来,它们很少能够走进村庄,它们像一个看客,冷眼观望着人们匆匆忙忙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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