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村委办公室的山墙下聚着一围人,个个下巴翘得老高。一张大红纸上密密麻麻全是名字,这些人都是村里的开荒户。这些名字分成三个段落,第一段是生产路边开荒的,少说也有几十人;中间一段只有两个人的名字,显得孤孤单单;最后这段人多,柱子和马继承也在里面。这张名字一旁还贴有另一张红纸,内容是处置意见。首先这些路边开荒户必须在秋收秋种以前上缴,提前把庄稼收获,不得妨碍大田收割时车辆通行。第二段名单只提到徐老六和高国平,这两人各拥有一亩地,靠在村外的水塘边上,全是成色好的中性土质,到今年已种植满十个年头。处置意见是:补缴以前的承包费,想继续耕种,再另缴承包费。看到这两个人的名字,很多人心里嘀咕:徐老六早就该上缴了,这种贪小便宜无赖之人不应该再惯着。但让人家高国平上缴开荒地,良心上可有些讲不过去。
最后是柱子和马继承这一类。这些人的开荒地大多分布在大田的角角落落,是开荒人费力费时把盐碱的土壤改良好的,虽然这些人受益多年,但不追缴以前的种植,从今年起要么上缴,要么缴纳承包费,这笔收入春节前连同村里的其他收入一并下分到村民手里。
柱子感觉身后有人拽他衣服,回头看是马继承,正朝他挤弄眼睛。柱子对这种眼色很反感,自然想起了昨晚的酒钱,明明你马继承请客,却躲进洗手间故意逃过。柱子怕招惹其他人的眼光,就随马继承来到了一处墙角边。
“柱子哥,水还真是深来,他妈的村干部以前真是浑蛋!”柱子明白这话是针对徐老六和高国平,他皱皱眉:“有啥事情吗?”柱子觉得这时候应该在山墙下多听听村民的议论,好让自己心中有底数。
“看到没有,光路边开荒户就有几十家,里面好几个刺头,他们肯上缴?有几户还种植着胡萝卜地瓜,赶霜降才成熟,现在离秋收就个把月,那时候地瓜还是些小妞妞,谁肯?”
柱子这才记起来,路边是有几家种着地瓜胡萝卜。他开始平静地听马继承说下去。
“要我说,光路边开荒户就够赵子义对付的,就算这些人都同意上缴,还有徐老六和高国平呢,这两个老家伙可不是好惹的,特别是高国平,他是退休教师,文化人可是心计多!最后才是咱这档子人,等搞到咱们头上,秋收秋种早结束了,咱把开荒地播种上小麦,村委敢动?”马继承显得很自得,“国家有青苗法,把我们的麦苗翻耕了,那就是犯法!”
马继承这小子是灵透,村委要收回开荒地,首先要突破前面两道防线,自己是最后防,轮到头上还早哩!不过听刚才人群里议论,多数人支持收回开荒地。再说徐老六和高国平,柱子不敢保准徐老六能痛痛快快上缴,退休教师高国平肯定不会跟村委作梗。
“柱子哥,还想回山墙下听那些瞎议论?放宽心,该干啥干啥去。”
柱子朝马继承笑笑,这笑很难让马继承猜透是佩服还是轻蔑。柱子倒觉得不该再去人群听议论了,他想起自家那一亩地瓜也该翻蔓子了,就朝着村前的方向去了。
马继承的剖析似乎有条有理,可第一道防线很快崩溃了,摧枯拉朽一般。路边的开荒户有的没等村干部找去谈话,就直接去村委签了字。退休教师高国平更是自动去村委补缴了承包费,又续签了十年承包合同。
这一切好像都在柱子的意料之内,如果他们这档开荒人有带头签字的,他也不会落后。
明显着,因了生产路上的开荒地,麦收秋收给车辆带来了很多不便,哪年都会引发几起打骂事件。本来宽敞的双向路面变成了单行车道,等一方通过,这边才能开行,有时一堵就是一大串。有的年轻人等得不耐烦,一踩油门照庄稼压过去。开荒户哪能吃这亏,一直闹到村委,最后交了补偿费才算完。还因道路狭窄,曾有拖拉机错车时滑进水沟里,幸好没闹出人命。
开荒户是收益方也是受害方,确实有开荒户想把土地自动放弃的,希望道路恢复原貌,总是有人从中捣乱。柱子觉得村主任赵子义没收开荒地是正确的。国家还给村里下发了支农资金二百多万元,所有生产路全部混凝土硬化,这可是村民从没想过的,以后下地再不用担心大雨把人渥在路上。
“听说了没有?徐老六去村委大闹了一场,还把办公室里电话机、茶具摔了个稀烂。”马继承总是在无行人的路上或是僻静的田间找上柱子,带来收缴开荒地引发的事件的最新消息。柱子发觉马继承总是刻意回避开荒户主动的一面,故意把跟村委别扭的事情夸张化,柱子开始小心着他。“听说徐老六跳上了办公桌,头朝下要撞死在办公室,可把赵子义吓坏了。”
干吗总提徐老六,他马继承预言高国平会跟村委较劲,但人家高国平不是主动跟村委签了合同吗。高国平刚退休一年,老伴儿得病去了。原先老两口每天傍晚携手围着村子转,老伴儿走后好长时间不见高国平的影子。等村民再见他时,他一个人开始整平村外的一处废坑塘。这坑塘里差不多被建筑垃圾填满,高国平一点点把高处的砖头石块埋到洼处,不知用了多少工日。村里人只记得从夏天开始,深秋了他才整理完毕,最后雇用机械运来新土,又一次整平耕耘。第二年春上试种,反复施肥浇水,才把土壤改良成现在的沃土。这高国平待人温和,热爱村里的公益事业,村里修路绿化,他都无偿出过资,还资助过村里两个贫困生。在职时他是小学语文教师,退休后好多家长把孩子的作文拿来让他指导,他都热心接待。就是有家长拿来数学、英语这类的难题,高国平无法解答,也从没摆手拒之,接过来看一眼,再报有歉意地送还。他是村里公认的好人。收下的蔬菜吃不完,大多送给了村里的孤寡老人。他这块费力费时费资的开荒地,继续耕种下去,村里也不会有人攀较他。
徐老六去村委真闹过一回,但根本没有摔电话机和茶具,只是坐上办公桌,跟村委讲辩无偿种池塘地的因由。徐老六十年前在一家盐田做技术工,那年村里准备在小清河岸边建造盐田,但缺少技术人员,于是生生把他拽了回来。两年间,徐老六为村里建造了三副盐田,等再回原来的单位,人家早把他除名了。那年他五十岁,很难再找到一家称心的单位,只好回家种地。村委研究决定把池塘边上这一亩土地让他无偿种植五年。五年到期后,徐老六赖着不缴,到今年正好十年。
“看看,要不是村里把人家徐老六拽回来,人家这会儿早该退休领到养老金了。”
柱子开始不愿搭理他,马继承真能胡编滥造,要说退休金,地方盐田工人哪来的退休金?他想回顶他,又觉得没必要,头一偏走开了。
“柱子哥,徐老六说通了当年两个村干部出来作证,两个村干部都认承徐老六的话。”有时候马继承晚上跑到柱子家来,带来这样那样不利村委的消息。柱子觉得马继承话里的水分越来越多,要不是他们开荒地靠在一起,他早发逐客令了。
“柱子哥,村委要徐老六补缴五年的承包费,难啊!他执意不交,村委敢去他家里抢啊?徐老六的问题解决不了,村委敢动咱这一档子人吗?”
柱子开始有所觉察,马继承似乎在给他下套。
这天吃过晚饭,邻近胡同里传来一阵叫骂声,是徐老六的声音。听见村主任赵子义一个劲儿喊“大叔”,请他进屋坐,这骂声反倒越发来劲了。不过骂声很快就远了,是徐老六的老伴儿和儿子把他拉走的。柱子赶紧把院门关了,他怕马继承会拿这事来他家造势。
收缴开荒地村委进行得很顺利,虽说还是有一部分人不愿上缴。像马继承一样跟村委讲条件的,还有徐老六这样不论事理的老顽固,可舆论都在谴责这些人。像徐老六,当年虽是为村里出了力,村里可是支付了工资的,凭什么给当年那届村委施压白种池塘边上的菜地?柱子决定明天就去村委把字签了,开荒地如果想继续种下去,村委的政策也很活便,开荒户有优先承包权,那就签下十年的合同。他和马继承事先的盟约,要让村委给予三万元的补偿费,看起来根本就不合事理。明天他做做马继承的工作,不要再跟村委作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