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吃的阴影

大吃的阴影

儿时,不知稼穑维艰,一到过年,家长们为张罗过年吃喝,先是不能不买,接着不能不吃,最后不能不扔的过程,浑不在意。等到我也做了家长,才明白这其实是一次自己跟自己过不去的游戏。上世纪六七十年代,虽然已经一切凭证供应,也还是想方设法使年过得丰盛起来,走后门啊,排长队啊,捎买带啊,一切都为了这张嘴。结果,上辈人的老一套重演,努力地买,加油地吃,可是,肚皮容量有限,有吃的意愿,无吃的能力,最后,吃不完的,放不住的,也就眼看着扔进垃圾桶了。

我也有些莫名其妙,为什么,吃成了中国人过年的唯一消遣?为什么一定要在短短的几天假期里,突击吃掉比平时要多若干倍的,都是些高蛋白、高脂肪的食品?尔后,或消化不良,或急性肠炎,或酒精中毒,至少也是食欲不振,再无胃口。好多人,你请人家吃,人家请你吃,鸡鱼蛋肉,糕团点心,瓜子花生,蔬菜水果,这都是极其一般的水准了,就这样一个春节吃下来,也比上班不知辛苦多少倍,这实在是一个难以理解的花钱买痛苦的过程。

外国人过圣诞,过新年,也吃也喝,但既吃且玩,玩吃并重,不像中国人这样投入,以吃为主,不干别的。想来想去,过年凸现一个吃字,恐怕是我们的老祖宗饿怕了的结果。

人就是这样,越是吃不着,越想吃,越是肚子饿,越是贪食,这是一种很自然的逆反心理。五千年来,由于中国封建的社会体制,落后的小农经济,根本不可能富国强民,所以,过穷日子是注定了的命运。当然,中国的老百姓极其善良,并无奢望,能不受冻馁之苦,就谢天谢地。

然而,这又谈何容易呢?翻翻《二十五史》,几乎每一页都能发现老天爷和老百姓过不去,诸如“数月不雨”、“大水淹没州县”、“江堤决口,府道悉成泽国”、“飞蝗遮日,凡过处,颗粒绝收”、“饿殍无计,横尸遍野”等等词句。更有甚者,饿到了极点,便是“齐尝大饥,群氓相脔而食”(宋·苏辙《龙川略志》)、“宣和中京西大歉,人相食”、“自靖康丙午岁,金狄乱华,六七年间,山东、京西、淮南等路,荆榛千里,斗米至数十千,且不可得。盗贼,官兵以致居民,更互相食,人肉之伤,残于犬豕”(宋·庄绰《鸡肋篇》)。不仅仅天灾,人祸也让老百姓无以为生,更谈不到果腹了。如《资治通鉴》卷二百五十七载:“杨行密围广陵且半年,秦彦、毕师铎大小数十战,多不利;城中无食,米斗直钱五十缗,草根木实皆尽,以泥为饼食之,饿死者大半。宣军掠人诣肆卖之,驱缚屠割如羊豕,讫无一声,积骸流血,满于坊市。”饿到这等骇人听闻的程度,能不刻骨铭心,留下惨痛的记忆,成为遗传基因嘛!

这种天灾人祸造成的饥饿,是旧中国老百姓始终摆脱不掉的阴影。“吃饱饭,好耕田”是他们一个永远的梦。陆游诗云:“莫笑农家腊酒浑,丰年留客足鸡豚。”有吃有喝,恐怕是老百姓的最高境界了。但这个最起码的要求,也难做到。即或少有天灾人祸的劫难,也是处于“糠菜半年粮”、“终年无饱时”、“饥肠总辘辘”、“路有冻死骨”的饥饿或半饥饿状态,朝复一朝,代复一代,延续了数千年。正是饿怕了的这一份沉甸甸的历史,才形成这种过年大吃的贪食文化吧?所以,对老百姓来讲,累死累活一年,好容易熬到年关,还可以过个安生苟命的年,最热衷的事情,莫过于吃喝,便是中国人春节的风景线了。

甚至到了现代,这种贪食文化的余风,仍能见其踪迹,可见历史的阴影,是需要相当时期的冲淡,才能消失。所以,一到春节,吃,仍是一个永恒主题。所谓年货,无论人们自己所购买的,还是机关单位所分发的,或是亲朋好友所馈赠的,十之八九为食品。而这中间,至少又有十之八九,绝对是多余的,用不着的,吃不完的,但仍须强迫自己的嘴和胃去将它克服掉,这类得不偿失的靡费,说是暴殄天物,是一点也不过分的。近年来,许多人家,有了冰箱,又添冰柜,恨不能建个冰库的原因,也是想减轻肠胃一时沉重的负担吧?

中国人的吃,虽然从孔夫子“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开始,有其美食文化的传统,后来发展成了宫廷里的珍肴异馔,达官贵人的钟鸣鼎食,士大夫的精致供奉。但即使这些非普通老百姓的上层消费者,在饭桌上也是满汉全席,不厌其丰盛,一餐千金,不怕其浪费,酒池肉林,不会嫌其多,山珍海味,唯恐嫌其少,归根结底,也还是贪食文化的变种,是老祖宗饿怕了的结果。

年年过年,年年吃,什么时候,中国人能从历史沉淀的误区里走出来,解放嘴和胃,过一个不完全以吃为主的多彩多姿的年,那也未必不是另一种快乐。我想,这种觉醒,大概是早晚要来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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