辑一
望海潮
守望梅花礁
我曾多次,站在墨贼尾的海岸上,静待梅花礁上的一场日落。
在这之前,梅花礁其实并不称作“梅花礁”,而叫作 “牛粪礁”,而 “牛粪礁”据说是观音大士的坐骑——圣牛的粪土幻化而成。小时候,常听父亲提起这片岛礁的奇特,确似在海中央的一坨牛粪小山。原本天真地以为 “牛粪礁”里养着百来头牛,牛粪熏天,因此而得名。当然,名称之意也是根据后人的臆想杜撰而成,像与不像,其实也并非那么重要。但如今为何 “牛粪”会化作 “梅花”,相差如此之大呢?我也是很久之后才得以重新认识。
一次,一位外岛的朋友饶有兴趣地问我:“听说你们那里有一座很美的岛礁,叫作梅花礁,我们什么时候去看看日落。”话语刚落,一时间我竟茫无所知,反倒向这位朋友打听起 “梅花礁”的消息来,在朋友模糊的介绍以及生疏的比画中我方才明白,原来外界人口中的 “梅花礁”就是 “牛粪礁”,除了名称上的改变,其他别无两样。
为了探秘 “牛粪礁”华丽的转身,我回到村里,多次奔走在墨贼尾。外界人只知道隔头村的尽头有一处梅花礁,因其自然的岛礁风光风靡一时,时有游人前来探景观日落。实际上梅花礁的浅海域,就位于蜇埠厂村隔海100米的海面上,与白迭村接壤,用洞头本地方言音译,又叫 “白迭尾”,与白迭自然村属同一片海域,村志上署名为墨贼尾,整座礁石因形似梅花而得名。大约在20世纪50年代,解放军入驻墨贼尾,整个墨贼尾阵地及梅花礁周围的海域成了军事重地。
1952年1月15日,洞头全境彻底解放,大量人民解放军进驻洞头,解放军在山尾、墨贼尾、梅花礁浅海域驻扎,1960年先由驻岛部队开建一条由隔头到梅花礁的军用道路,作为运载军民物资 (备战用)的通道,共11001b1949里程。据说1949年前,隔头到梅花礁本没有路,只能翻山越岭。解放军当时历尽数月才完成这条道路的开辟,虽然是土路,却也非常结实,突遇暴雨时,土路也不会过于泥泞,村里人行走也无碍。听蜇埠厂村里的前辈说,当时敌军未退,隔头等地被敌军占领,百姓们不敢在此建村筑房,最后终于等来了解放,敌军散去,解放军驻守在隔头的各个山头,百姓们才能放下心来在此建村安居。
1972年,驻隔头部队营部撤走,当时牛宇清已升任团长,最后一个连队于1986年撤防。与部队的情谊,村民们至今念念不忘。据说部队驻守墨贼尾营地期间,与蜇埠厂村的村民如同一家亲。村民农作繁忙时,解放军们会到村里帮助村民一起干农活,村民们也会像亲人一样待他们。闲暇时,村民也会为解放军们送去粮食、生活用品,帮助他们洗衣服,做饭,军民之情如鱼得水,其乐融融。
站在墨贼尾海岸,眺望蜇埠厂自然村的山形,我们可以发现这座山颇有些奇特,其形恰似一头牛将 “舌头”伸入海里饮水。相传是观音菩萨被圣牛的慈悲之心所感动,继而将圣牛化作一座牛形山,守护着这片海与村庄。山与梅花礁相对,而圣牛好饮东海之水,观音菩萨就使牛头伸入海里,让圣牛也能饱饮龙泉,而观世音菩萨的圣鞋印也一直陪伴在圣牛的身旁。这故事传说的色彩浓烈也无从考证,历经几百年的风化,倒也成了民间 “非遗”的一块瑰宝。
从地质上来说,梅花礁属于基岩岛,出露的岩石多为天然的花岗岩。其礁构造独特,由大大小小数百块光怪陆离的石头垒叠而成。不仅如此,连同墨贼尾岸边的礁石,质地也像火山岩一般,密布着细微的小孔,从远处看,颇有梅花盛开在礁石上的既视感。我与朋友下到了沙石滩,用手触摸着这些奇特的礁石,朋友打趣道:“梅花礁来源于圣牛秽物的传说实有些不雅,待我扭转这传说的乾坤。”说完,朋友故作沉思,瞬时间灵光乍现,“我觉得,梅花礁应是哪路神仙某日饮醉路过此地,遗墨于这东海的礁石上,礁石便开出了绚丽的梅花。故人们称之为 ‘梅花礁’。”这些形似于梅花的痕迹,雕琢在石壁上,即使千疮百孔,倒也还原了大自然的本身。
墨贼尾的炮阵地隧道及周边的营房由当年驻岛部队建造,现如今保存完好。一位即将退休的小学教师,是我同村的长辈,具有浓厚的家乡情怀。一次周末,受其邀约,回老家看看,借此去墨贼尾曾经的营地走走。营房外的墙壁历经六十几年的变化大都满目疮痍,听这位长辈说起解放军撤走之后的数年内,这里的房子仍然保存完好,但自打村里将营房租给了一个商人之后,这里便用来进行鱼粉加工,经过长期的人为破坏及环境污染,营房被挖建得狼藉不堪,有些惋惜。营房里已经非常陈旧,白色的墙体早已严重泛黄,几扇老旧的木窗风骨残存,玻璃大都已经被大风刮落粉碎在地上。失去了玻璃的遮挡,房内被侵蚀得体无完肤。透过这扇木窗,看见窗外的夹竹桃在风中摇曳,于初秋的黄昏里绽放得愈发红艳。
走出营房,正好赶上梅花礁的日落。夕阳照在这片波光粼粼的海域上,如同在海面上镀上一层铂金。红霞布满了梅花礁海域的天空,耳畔里时而响起呜咽的海风,万顷波涛激起乳白色的浪花,偶尔向岛上被风化的礁石倾诉。海鸥扑动着洁白的羽翼,在海面上一跃而起,飞向绚烂的晚霞,如同投身于火焰中的凤凰涅槃重生。
平日里很少有人去岛礁,村子里的人没有,就连当了半辈子渔民的父亲也从未进过。这座沉寂了几十年的孤岛,是父亲大半辈子的航海坐标。温暖的灯光在无尽的黑夜里照射着清冷的大海,当过往的船只缓缓地驶过梅花礁浅海域,无论是突遇急骤的大风暴雨,还是落入茫茫的云雾之间,岛礁上突兀而孤立的灯塔,都如同海的卫士,用那坚定且温柔的塔灯,为前行的航海人指引方向。
守望,是灯塔的使命。然而守望,却也成了我无尽的乡愁。
大门春韵
阳春三月,大门的油菜花田里吹来一阵花香,引得百岛文艺志愿者们齐齐追寻着那道芬芳,远赴大门岛采风。
去大门,通常走的是水路,需乘车到元觉码头,再由元觉码头到大门的潭头码头。驶向大门的轮渡,我坐过几次,有时是因为出差,有时是赴朋友之约,但次数却也是屈指可数。每次坐上这种大型的轮渡,总是不安于坐在客座上,喜欢站在船头,抑或行至船尾,站在甲板上,倚靠在船边,任凭迎面吹来的海风,撩乱满头发丝。看着船只渐渐地驶离海岸,在苍茫的海平面上行驶着,只身在山海之间,如踏浪而行。岸上的房屋、树木,及行人直至渐渐模糊不清了。平静无澜的海面上,开辟出一条无形的水路,直激起层层叠叠的浪花,似乎在推促着船只快速前行。望着跳跃的浪花出神,突然间耳畔就响起了一阵嘹亮的汽笛声,船只向岸上靠拢,我们的目的地潭头码头到了。
一到潭头码头,车辆便开始向大门的各个村庄驰骋前进。透过车窗,西浪村的山路上不断地掠过喜庆的红灯笼。年过已久,山间余留的这一抹喜庆的红,与农田里葱茏的作物相映着,四周一片春意盎然之景,实在是相衬极了。车子停靠在路旁,此处恰好有一座聚贤亭,在亭内放眼望去,满山遍野的油菜花沐浴在春风中,金黄璀璨的花色给人一种人间烂漫的幸福之感。叠加上远处缓慢行驶的货船,云雾缭绕的山峰,油菜花在风中摇曳,油然而生一种迷蒙的美,颇有诗人王步霄笔下的诗句 “海外桃源别有天,此间小住亦神仙”的情境。
文艺志愿者们提议去小荆山爬山。几年前,我曾随朋友去爬过一次,小荆山三面环山,一面临海,地处于大门岛的西南侧。一行人便从小荆村出发,从东面的绿道开始往大门山脊游步道方向徒步,这条四通八达的游步道与龟岩森林公园的木栈道相连接,可一睹龟岩的 “神龟”奇石。游步道上砌着整齐的木栈道,蜿蜒而曲折,这条山脊,贯穿着连绵起伏的山峰,接连着大门的清福寺、龟岩、解放军岩、兔岩、烽火台、仙龟岩、老鼠岩、海豚岩、大象岩等多处景点。站在矮山岗平台,山脚下凸起的小山峰化分为三隆,像龙爪一般。随行的庄老师调侃,“我们像站在龙脊之上,可谓登高望远,俯瞰周遭呀。”
由于山脊的千岩万壑,层峦叠嶂,行至半山腰,众人已是气喘吁吁,遂摘下口罩,畅然呼吸。听着山涧鸟鸣,清脆嘹亮,一簇簇满山红顿时在山间鲜活了起来,这种山里的野花,嫣红而自然盛开,带着一缕淡淡的美。倚靠在栈道的围栏边,俯视大门的城镇景观,房屋变得渺小了,来往的车辆如一颗沙,放眼望去,轻薄的迷雾在小岛上飘浮,在春日里散尽了雾霭苍茫,一幅世外的田园山水画册随之铺展开来。
遗憾的是,在杨梅田村的路口,我们便下了游步道,龟岩此去甚远,体力消耗过半,难免有些望而却步,便随车回到酒店歇息,一路上旖旎的风光由远渐近,在眼前变得真实了起来。酒店的房间有一扇透明的落地窗,频频将窗外油菜花的姿色传来,引得我忍不住驻守在窗前观看,望着这一把打开大门春天的钥匙,点亮了大门金色的春天,同时也打开了我的心扉,我不禁感叹,赏花需及时呀!
来到楼下这片诗意的栖息地,行走在花海间,明亮的花影在春风里荡漾,涌起了一阵阵金色的涟漪。蝴蝶丛飞,微醺的醉意,晕开了春天的娇柔与妩媚。“芳草池塘处处佳,竹篱茅屋野人家。清明过了桃花尽,颇觉春容属菜花。”清明未至,桃花摇曳枝头,独领风骚。桃花若凋零,能代表春容的或许只有油菜花了,这是宋代诗人王之道在 《春日书事》一诗中对油菜花的写照。油菜花虽平凡可见,却未曾与百花争春,那自始至终的,始终如一的花色,让人一眼就能辨别,那股朝气蓬勃的黄色,仿佛是备受太阳的宠爱,才得以将这样的色泽沉淀在薄薄的花瓣上。
静逸的村庄开始在月色的笼罩下变得清朗起来,春风徐徐,隔着一层薄薄的雾气,草丛间,知了开始吱吱吱地唱起了小夜曲。饭后,与几位朋友在柏油路上散步,道路两旁是夜幕下的油菜花田。月光里,散发着迷幻而清幽的柔软,芳香悄悄地穿过油菜花田的罅隙,撒了一地澄明又干净的细碎。迷蒙的月色让人产生梦幻般的错觉,不禁想起了那关于油菜花的美丽传说:
传说,在很久很久以前,罗平有一个英俊勇敢的后生叫阿鲁,他以砍柴为生。一日,阿鲁砍柴归来时,忽见少女跌落河中。阿鲁不顾一切地跳入急流中,将少女救起。少女为报答阿鲁的救命之恩,愿意以身相许。阿鲁考虑到家里很穷,便婉言谢绝了少女。少女如实相告本来是天宫的仙女,因为留恋人间美景,便偷偷下凡。见阿鲁勤劳善良,便喜欢上了阿鲁。为了不让少女跟着自己忍冻挨饿,阿鲁再次谢绝了少女的好意。少女回天宫之后,取来了天上的星星。她让阿鲁把星星种在土里,告诉阿鲁等到来年地里开满小黄花,人们过上快乐富足生活的时候再到小河边去找她。第二年春天,山坡上开满了漫山遍野的小黄花,这些小黄花便是油菜花。这年,他们有了个好收成,这些小黄花让阿鲁和他的乡亲从此过上了快乐富足的生活!次年,小黄花又盛开了,阿鲁用小黄花做的花轿到河旁将少女娶进了门,从此他们便一起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在浪漫的神话故事笼罩下,油菜花是坚定不移的爱情与勤劳的象征。那是星星的碎片幻化而成的光芒,是大门村民勤劳致富凝聚的汗水。春日的夜晚,在大门就是这样,就连空气里都弥漫着花香的味道。路边细微昏黄的灯光映在水洼里,油菜花的倒影像极了揉碎了的星星的光芒。夜晚,枕着花香入梦,是多少 (方言,多么)奢侈的事呀。
二
2014年3月,是我第一次去大门,奔着赏花而去,而这年正好是大门第六届油菜花节。每年立春过后,正当春天的气息开始酝酿着从泥地里迸发而出的时候,大门的油菜花田里就悄然地开出了一朵鹅毛黄。这一簇淡淡的黄,就像是一把打开大门春天的金钥匙,刹那间,点亮了大门的整个春天。
当客船靠岸潭头码头,我就迫不及待地奔向花田。漫山遍野的油菜花如一片翻涌着金色波浪的花海向我奔腾而来,顷刻间将我淹没其中,望着那一片明亮的黄,真叫人心花怒放、神清气爽,我遂肆意在花海中游览。细密的花丛里,蜂蝶翩翩起舞,竞相追逐,好不快哉。但虽美好,却也不敢前去扰了虫儿们的清欢,怕讨不到好,被回馈一个蜂针大包,索性绕道赏花,为虫儿们让出一条道来。朋友觅得一朵好花,在花前摆态,拿出手机开始自拍,这样一来,许是扰了蜂儿们的清修,占用了它的花盘,惹得蜜蜂一直在头顶嗡嗡盘旋着。我挥手示意朋友离开,小蜜蜂忙不迭停在那朵油菜花上,竟也不叫了。我与朋友打趣道:“如若还不识相离开,那只小蜜蜂可能会向你发起攻击,惹不好还会引来蜂群围攻呢。”朋友有些诧异,伸出双手表示无奈,对于喜欢自拍的摄影高手来说,哪能如此轻易妥协,只能是继续行走,寻找下一朵花呗。
漫步在花间的田埂上,花自喜笑颜开,人却随花摇摆,这景象,如人在花中,花在人眼眸里,就连瞳孔里的色泽,也顿时被这满目的金黄而渲染了。随行的朋友卸下了肩上的背包,就地搭起了帐篷,想借这里的黄金地段稍作小憩,再去一睹那趾高气扬的龟岩神龟。帐篷搭在油菜花田的一小片空地上,底下是一片干硬的泥土,可能是不久前被开垦过,因泥土里夹杂着细碎的小石子儿而被荒弃。坐在帐篷里,硌得屁股生疼。探出头去,棚外的油菜花纤细而高挑,错落之中,产生了花比山高的奇趣错觉。午休就宿在这油菜花田里,枕着花香起梦。
在小荆村的路口,偶遇一位衣衫褴褛的老伯,挑着两担地瓜,步伐缓慢,肩上的扁担压得他有些驼背。老伯得知我们要去龟岩,便热情为我们指明方向,随后又怕我们不理解他的手势,遂放下肩上的担子,用袖子抹了一下额头上的汗珠,上气不接下气地用温州话为我们解说:“田间刚上来,刨了番薯,挑得有些累了,人老不中用了。”话语间稍作停顿,只见他深深地喘上一口气,露出不好意思的神情。在与老伯一番温州话、闽南话与普通话的交流比画中,我们终于明白了去往龟岩的路线,为了表达对老伯的感谢,朋友几人将担子挑到了老伯的家中,老人家淳朴的笑容与一路上清风摇曳的油菜花相随,灿烂极了。
那时,去龟岩走的还是小山路,曲折而崎岖。从小荆山景区出发,由泥泞的山路向上攀登,道路两旁杂草丛生,险要的路况让人颇有林中探险的感觉。一路上走走停停,一边得寻摸着方向,一边须得留心脚下细碎的山石,生怕一个脚滑就会滚到山脚下。带着惊险与刺激,不断攀高,每走一步,仿佛离天际又近了一些。就在大家疲惫不堪的时候,恍惚间,看见一撮白色的影子在草丛里蠕动,着实把我们吓了一跳。胆大的朋友逐步靠近,才发现是一只受了伤的白鸽,因为不慎跌落在草丛间,被杂草缠住了脚,而无法挣脱。又因其频繁扑动着翅膀,在草丛间挣扎许久,使得脚部有点轻微的擦伤。朋友将杂草从鸽子的脚部解开,轻轻地托起了鸽子:“哇!一只洁白的大乳鸽。”另一位朋友应声呼道:“晚上加餐,烤白乳鸽。”话音刚落,就招来了女同志的白眼,生来感性的她们提议将白鸽放飞,那位喊得最起劲儿的朋友突然间不语了,露出了一副我只是说说而已的表情。在放飞之前心地善良的朋友轻轻地捋顺了白鸽的羽毛,简单地处理一下它脚部的伤口,将其放在一棵低矮的松树上。白鸽极力拍打着它的翅膀,却也无法飞起来。一行人在此等待,想等白鸽飞走了再继续行走。过了许久,白鸽终于飞离了树枝,在我们的头顶盘旋着,扑动着强有力的翅膀,然后它停在一块巨大的岩石上,注视着我们,没有飞走。
黄昏下,不远处的神龟披着一抹淡淡的晚霞屹立在山巅上,仿佛在缓慢爬行。大家觉得赶上日落有望,加快步伐,赶往山顶。站在神龟腹下,太阳光渐渐地消失,由地面表层上升了一股寒凉,黄昏释放着朦胧而缠绵的暮色,萦绕在山峰的草木间,飘浮在这座浪漫的小岛上空。远处的村庄、马路、行人被笼罩在轻薄的雾霭之下,覆上神秘的色彩,那片金色的油菜花田,在黄昏下散发着星星般的光芒,点亮了静谧的夜晚。日沉西山,天色如淡墨倾洒,漫延至天际,神采奕奕的神龟,沉浸在夕阳的余温里入眠。
下山便显得轻松了许多,晚上露营在观音礁,夜晚枕着潮汐入眠,确也是人间乐事。帐篷搭好之时,天已经完全黑了,用过简单的晚饭,光脚在柔软的沙滩上来回行走,海水漫过脚踝,温柔相触。夜渐深,回帐篷准备休息,潮汐起伏,一夜辗转难眠,为如此静逸的夜晚而感到惧怕,脑海里回想起鬼怪之说,不禁冒出了冷汗。远处不断传来航海的声音,海浪翻涌剧烈,半睡半醒中,被朋友唤醒,潮水上涨了,需迁移帐篷的位置。黑夜中,将帐篷移至初心亭的廊道上,此时已无睡意,又听着亭下的潮水拍打着石柱,廊道上似乎随着波涛起伏,这一夜,我们仿佛在一艘渐行渐远的船上远行……
第二天清晨,一阵急促的大雨挥洒而下,虽是春天时节,却也是乍暖还寒,拉开帐篷,海风迎面袭来,不禁打了个冷战。乘车去潭头码头,坐早船返程。车子在雨中驰骋,倒冷清了周围的景色。车子经过昨日那片美丽的油菜花田,花色在雨中显得更加的锃亮了。春雨浸润了油菜花田里的嫩芽,传来了阵阵的泥土的清香,湿润的泥泞里探出了新枝,油菜花就从三月里香了出去。
在潭头码头,一艘大型的客船上,承载着归心似箭的返乡人,同时也承载着满怀期望的异乡人,他们四目相望,但却又各自眺望,彼此之间并不相识,也无过多的话语。但唯一相同的是,他们都打那个在春天里会遍地开满金色油菜花的浪漫之岛而来。
岩海山居
一
岩海之畔,听涛声澎湃。丘壑之地,以青山为居。
岩海山居,一处不愠不躁的渔海之乡,它有着一个奇特的村名——凸垄底。在洞头的村名中,有一个有趣的现象,既然有“底”必有 “顶”,比如 “东岙底”与 “东岙顶”之类的,借以区分开来。凸垄即是如此,在山顶之上的是凸垄顶,青山脚下的便是凸垄底,皆隶属于隔头自然生态村的管辖。
从名称解析来看,此处或是渔海樵山之地,渔民入海打鱼,上山砍柴。枕山襟海,临山近水,故落以山为居,岛民们过着超然世外的海上桃源生活,生得一番悠然自得。在洞头大大小小的,但凡有人居住的岛屿,大都是如此。
我的先生是凸垄底的人,五年前,我曾随他回过一次老家,正赶上了村里首届新春联谊会。小孩儿们在院里嬉戏玩闹,笑声爽朗;青年们忙着张灯结彩,将彩旗挂在了古朴的石厝与石厝之间;长辈们则挑水担柴将房屋打扫亮堂,摘来山田里的蔬果,从码头买来新鲜的鱼蟹,生火做饭,其乐融融。在农村,大都保存着用土灶烹煮的方式,但也不乏用煤气灶的。房顶上的烟囱,最是乡村生活的写照,一缕炊烟袅袅升起,谁家米羹飘香——颇有陶渊明 《归园田居》里的诗景:“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蕴含着浓浓的人间烟火味儿。
这里的村民大多是勤勉之人,每到年前必将老房子修缮一新,屋里屋外收拾得清清爽爽。从山顶缓缓下至村里,可见乳白色的线条清晰地勾勒出老房子的轮廓,尽显虎皮石房的特色。在这之前,岩海山居民宿群还未建成的时候,通往外界的道路大都是高坡山路,村民需翻山越岭,爬到凸垄顶,再由凸垄顶到隔头站点乘坐城乡巴士。隔头村历来被称为 “山头”,至今还保留着“山头顶”的称呼。由于山头僻壤,乡民生活简朴拮据,早年前便流传着一首民谣:“有女切勿嫁山头,嫁到山头无出头,三顿薯签 (地瓜丝)食不饱,四季衣衫打结球 (补丁)”。海岛居民祖祖辈辈夜晚照明都是点菜油灯,到民国时期点煤油灯,最时髦的是煤油灯加个玻璃罩,称 “鸭规灯”。有时还用上蜡烛,那时的蜡烛有白蜡烛和红蜡烛之分,一直延续到1970年代初部队发电,至1986年隔头全村通电。
行到老厝的时候,迎面走来一位老人,穿着体面的中山装,满头白发如春雪染成,他见有客来,紧迈了几步,热情相迎。
“麦,你回来了,旁边是你的老婆吧?”老人一只手搭在我先生的肩上,布满褶皱的手背透出几分老迈的沧桑感,另一只手颤抖着从口袋里拿出一包双喜牌香烟,用焦黄的指头从皱巴巴的烟盒里抽出一根,递给了我的先生。
“是啊,阿呗,你的身体可好?”先生接过老人手中的烟,随后双手围拢为老人点燃他叼在嘴上的香烟。
“还好、还好,只是今年刚戒了酒,血压高了,喝不得了。”老人一脸无奈,但随着刚吐出的烟圈又渐渐舒展了神情。
农村的前庭大都比较宽敞,门口随意摆放着几张塑料椅子,邻里乡亲相互串门,男人们抽着烟,打着扑克,燃尽的烟灰不时被抖落在水泥地上,被风四处吹散。唯有在此时,他们才会将一年在外的疲惫暂时忘却,将身心安放在了日夜思念的故乡。女人们从头到脚梳洗打扮了一番,穿上了大红棉布衣,面若桃花地或簇拥在墙角一边或依靠在洗衣池旁闲话家常,手中不断地织着日日见长的孩子的毛衣,手腕上挽着一个小竹篮,竹篮里盛放着五色的毛线球,手中的棒针越织越快,篮中的毛线球越来越小,等毛线织完了,女人们开始散去。
洞头的老厝,大多建于清末民初,外墙选用石头砌成。据说这些石头大都是在本山开采的裸石,色泽斑斓,自然淳朴。老厝的石块几十年如一日,从色彩斑驳、规格不一的 “虎皮墙”,到有棱有角、规规整整的四方墙,直至用大块石头砌就的 “九十墙”,石头与洞头的厝不离不弃。旧时光里的掠影,定格了老厝黑白相间的色调,古朴自然,诉说着海岛人民的奋斗历史,也凝结着缱绻不去的乡愁。
二
随着环岛公路的通车,岩海山居民宿群仿佛在一夜之间迅速崛起。如平静无澜的海面上腾空而起的海市蜃楼,映现出前所未有的繁华的盛景,茸茸草绿,袅袅炊烟,远处缓缓行驶的船舶、岛屿与楼台尽在眼前。顷刻间又因浪涌翻腾,在迷雾中又消逝得无影无踪,如梦如幻。
沿着岩海山居的栈道拾级而上,石缝间倾泻而出的汩汩清泉汇聚成细小的清流,从山崖上垂落,流淌在杂草与山岩之间。储水盈满时,水流湍急如飞瀑般地飞跃山岩,从崖间滑落,如白雪飞舞,好不壮观。栈道两旁由山石堆砌而成,草木蔓延,四季苍翠。明艳的三角梅在岩石旁悄然盛开,清丽的花影倒映在澄澈的山泉之中,如游弋的锦鲤在急湍里穿梭。乖戾的海风偶尔将枝头的花朵摘下,掷进水流中,花朵随着倾泻的山泉被流放到了山脚下,静置在岩石缝里,继而 “生根发芽”。
曲折的栈道,让人步履沉重,爬上一两级木阶,小腿肚就有些酸麻,索性就站在栈道的半山腰眺望。青山隐隐中的山海,被浓郁的水墨蓝所覆盖,自然轻盈地着上一层靛青,使得海天一线更为壮阔。远处重峦叠嶂的群山,仿佛漂浮在海面上,由远至近,由近至远,如一座座移动的漂流的岛屿。
走近村口,率先映入眼帘的是碧波荡漾的生态水库,水库不大,正处于村子的前方。我倚在水库的栏杆上凝视,试图寻找着水中的鱼儿,目光追随着荡起的圈。正当要寻到鱼儿的踪迹时,飞来了两只戏水的鸭子打破了原本平静的水面,这些水鸭子们肆意地在水中扑腾着,欢快地呼朋引伴。时而将短小的脖颈埋入水里,浮出水面时颤然抖抖全身,甩掉沾在羽毛上的湿漉漉的水珠,晃晃悠悠地走到岸边。人们常称不会游泳的人为 “旱鸭子”,而我正也是这 “旱鸭子”中的一只,身居海岛二十余年,却怎么也学不会游泳,有恐水的毛病。
绕过水库,打从一片树荫底下穿过,颇具特色的民宿排排坐落,整齐划一。这些隐藏在山里的田园山居,依然保留着虎皮石房的痕迹。石屋前绿草成茵,角角落落精致的装饰可谓是别出心裁,的确是费了一番心思的。石屋还是原来的石屋,只不过门窗皆已焕然一新,增加了现代化的元素,使石厝显得更加精神。最吸人眼球的,要属楼上的独立阳台了,夏日的傍晚,坐在阳台上喝茶赏景,借风乘凉最是恰到好处。
在石厝间徘徊,流连于山居小道,田埂上新开垦的农田散发着泥土的清新,水库旁的泳池聚集了不少的人,沙滩椅、太阳伞,确是戏水的好去处。但对于 “旱鸭子”来说只能望而却步,瞧上一眼,便慌忙离开了。沿着石厝的栈道,半山腰有一处观景平台,能广视周围的大海。这里新建了一个泳池,比石厝前的泳池大上许多,依山而建,在此俯瞰海景,视域非常广泛,海天一色,一览无余,让人心旷神怡。
家里的老房子也被改装成民宿租了出去,这些名唤石韵、石语、石沧、石友、石怡、石润、石闲、石望、石云的民宿,在原生态的石厝里注入了新的生命,但却不改石头房的韵味。石屋门口围砌着小栅栏,植被繁茂,是一处精美小巧的庭院。走进屋内,田园风情的原木色家具,既简约淳朴,又不失品位。雅致的装饰画,与屋内的陈设相呼应。站在露天阳台上,望着在小道上行走的旅人,有的踽踽独行,有的三五成群,对面的山间传来了鸟鸣啁啾的声音,婉转悦耳。过了半晌,泳池边上的人开始散去,回到石厝里。或许,在这里能洗去一身的疲倦,忘记尘世的纷扰,暂且学一学陶公 “采菊东篱下”的超然脱俗。
夜晚的岩海山居,充满了神秘的感觉,虫鸣声嘶,月明星稀,但却灯光如昼。房檐上的灯大都在黄昏已经亮起,栈道两旁的霓虹灯,如一条冗长的龙脊,在黑夜里发散着柔和的光芒。山居里的夜几许清冷,静谧的周围如一座空山,
回忆起白日里的山景,青山鸟鸣、蜿蜒栈道、繁花似锦,脑海里浮现了 “空山鸟语兮,人与白云栖”的意境,倘若心无挂念,生活在此也是一大乐事。
山居有山,岩海有海,山海相连,别有洞天。
一朵山野之花
暮春三月,蜇埠厂村的青山上开满了馥郁芳香的杜鹃花,渐次渲染了苍翠的山岩。最是那簇望之不尽的嫣红,恰似子规鸟啼尽心血滴在山石上幻化而成的,绵延着红遍了整个山头。
走在乡间的小路上,三月里,乡村的空气弥漫着浓烈的山野气息,海风捎来淡淡的咸和着泥土湿润的芳草香,一并沉浮在了这片淳朴的土地上空。村子里的鸟鸣声如群山初绽的新绿,层次分明地延伸开来,与海风、炊烟共同勾勒出乡村清秀的眉眼。
院前一棵巨大的朴树上开始结着小小的朴籽儿,在春风里微微摇曳,如一颗颗落入玉盘的翡翠琉璃珠,清透而莹亮,不时引来贪嘴的鸟儿啄了食去。不但这些鸟儿贪食,孩童时的我也喜欢摘食。朴籽成熟之后,颜色就由青绿变成了金黄,散发着一种诱人的色泽。塞进嘴里咀嚼一番之后,一股酸涩的果汁硬生生地麻痹了舌尖上的味蕾,呸呸呸,立马吐了去。在那时,乡野的孩子脑海中并无中毒的概念,只有父母口中所说的不可食用的 “哑巴籽”,吃了就会变成哑巴,以此告诫不可随意乱吃山上的野果子。为了不变成哑巴,只能循规蹈矩,避开这些 “致哑”的山果。
并非山上所有的野果子都不能吃,我所知道的野金橘、野树莓、胡颓子、金樱子、野山楂、南烛都是药用价值非常高的野果子。在儿时,我对 “南烛”印象非常深刻,在20世纪90年代里零食极少的时候,南烛作为山上可食用的野果子之一,可是非常之抢手。粉紫的果实,像极了姑娘家的粉黛烟熏,晕染得恰到好处,浑然天成的玲珑剔透,成熟了的南烛黝黑中透着幽紫,与山上的 “哑巴籽”有些相像,安能辨别?但从小在农村长成的孩子,已是练就了一对火眼金睛,辨认野果的能力炉火纯青,甚至哪棵树在哪座山上哪块石头边的具体位置也是摸得一清二楚。
在洞头,只有极少数的人认得出这南烛。南烛叶又称乌饭叶,用它捣成汁混入米饭中,巧用这天然的着色剂,将生米粒儿染成蓝色,再经文火炊透煮熟便成了乌饭,其味道清香可口,是江南地带独具特色的美食。据说每年的农历四月初八,新宁县苗、瑶、侗族人均设有 “乌饭节”以纪念先祖,还有些地方,在每年的寒食节也有吃乌饭的习俗。
我本寻思着上山采南烛,却被杂草迷了眼。索性在杂草堆里席地而坐,出其不意地被道路两旁的粘人草 (鬼针草)盯上,不知不觉中就中了这些细小的 “暗器”,裤脚上沾满了细短的黑针,它们出奇地黏人,我无奈之下起身在路边寻块石头坐下,将细针一一拔下。儿时喜欢恶作剧,时常将这些鬼针草果荚丢在玩伴的身上,看着对方落荒而逃,最是引以为乐,沾沾自喜,殊不知粘人草确实黏人,非得平下心来摘半天,若是火急火燎的人,可得恼火上了。
巡山归来时,在儿时的书桌前小坐片刻,翻阅小学时期字迹工整的作业本,时光穿梭,一恍仿若隔世,从未如此安定地端坐在书桌前,以前没有,现在的可能更是微乎其微了。阳光悄然而入,细微的罅隙在指缝间跳跃,推开陈旧的木门,沉积在门楣上的灰尘簌簌而落。门上的插销已是锈迹斑斑,非得使上一番牛劲儿才能打开。站在满是裂痕的阳台上,只身眺望不远处的大海。站得久了,看得远了,腿脚有些麻木,视觉被清风撩动的几根电线缆搅模糊了,生出几番重影。确是如此,人在忘我出神的时候,耳朵是关闭着的,眼睛也是看不见的,一味沉浸在过去的遐想之中,将自己桎梏于密封的空间里,暂时将所有放下,放空身心,快速地回想着曾经与过往。这种感觉仿佛是在孤海泛舟,浮浮沉沉,身心衰竭,几许疲惫。
不知何时,海岸上建起了一湾避风港,站在堤坝上,可以看见不远处的梅花礁。这座岛礁因形似梅花而得名,村里的人称之为 “牛粪礁”,而我从未去过这座岛礁。但每每站在岸上眺望,却清晰可见礁上那一座航标灯塔,在夜里闪着灯光。每当夕阳西下,海鸥盘旋在海面上,洁白的翅膀仿佛擦过梅花礁上空的彩霞,它于刹那间化作一只火焰鸟,在霞光中浴火重生。最终红日从灯塔处落下,仿佛那里才是夕阳最终的栖息地,云浪翻涌,直至夕阳沉入海底,染红了整片海域。讨海之人划着船桨缓缓归来,知了开始声嘶力竭地卖唱,乡村被一片月色笼罩着,石头厝里一盏暗淡的白炽灯映射着昏黄的灯影。
蜇埠厂人大多靠海为生,叔伯一辈子讨海捕鱼,放网、收网夜以继日,有时也须夙夜不眠,睡不上安稳觉。海上的生活着实艰苦,但大多数的渔民都磨炼出了坚忍的性子。冬夜里,鸡鸣声未起,顶着严寒起早捕鱼、卖鱼,平日里织网、补网总得到深夜里。岛上的生活,苦中带一点甜,在这不受外界纷扰的世外田园里,能有着满仓鱼虾,温饱无忧,却也是被上天眷顾了的。
春回大地之时,当潮水退去,海田渐渐舒展了僵硬的脊背,海泥上探出了许多生物在蠕动爬行。下海之人早在海泥里来回穿梭,划着洞头俗称的 “土跳子”进行着海上作业,他们驰骋在海面上,以脚为船桨,时而飞快,时而缓慢,仿若在追逐着太阳与海风赛跑。
耕海为生,通常是海岛人的一种生活方式。棕褐色的海田,犹如父辈几代人的肤色,黝黑而深沉,被日晒的海土表层干裂而映着波光,形成一条深邃而光亮的沟渠。时光开掘的旧纹,刻印在沧桑的脸庞、布满老茧的双手上,是耕海之人的全部生命。
一缕蓝光,从天际生起,让我于混沌中重见光明。幻影般的幽蓝之光,将浓云驱散。我寻觅着它乘风而去的身影,却失了它的踪迹。直到,我在一座硕大的风车旋叶里,看到一些烟雾袅娜地升腾而出,在半空中又化作了浓云。浓云将蓝光吞噬,蓝光却又在明暗之中迸裂而出。
山顶上的风力发电站是多年前入驻的,遍布在蜇埠厂村的山顶上以及与之毗邻的白迭村、风吹岙村。天蓝时,风车便与蓝天相映成景,成为了一道独特的景致,清风将那一抹天之蓝吹进行人的眼眸里,时有游人来此观看风车,隔头风车阵地一时名声大噪,游人络绎不绝。对于居住在山脚下的村民而言,一开始就像是噩梦的到来,完全被风叶运转的嘈杂声吵到不能入眠,每到夜里,风叶卖力地迎风旋转,呼呼作响,仿佛呜咽的声音从远方的传来,让人毛骨悚然。直到很久之后,村里人开始适应了这道嘈杂的声音。这些伫立在山顶上的风车如守护村庄的战士,与山村融为一体,村民们开始习惯枕着风声入眠。
这座满眼望去葱茏寂静的山野乡村,在二十多年来,拂我以清风,哺我以乳汁,教我以人道。当毗邻的乡村逐渐褪去陈旧的容貌,崭露头角,焕然一新的时候,我挚爱的这片土地还在沉睡当中,酝酿着一如当年清醇慈柔的母爱,温逸而朴实。那片封存完好的田园之梦,裸露着一颗不改颜色的赤子之心。
如果,世间存有一种微妙的,割舍不断的,又道之不尽的情感,那或许就是归属感。是风车对清风的向往,向日葵对太阳真挚的热爱,大树对土地深沉的依赖,是游子对于故土深沉的眷恋。
山村夜行
元旦假期里,阳光明媚,天气极好,与姑姑相约回老家。
姑姑,并非我的亲姑姑,她是老家的长辈,一名刚退休的小学语文教师,半年前,我们得以认识,一见便觉得十分投缘。
虽有暖阳拂照,但暖中却有几许萧瑟的寒冷,冻手也冻脚,索性将脖颈缩进衣领里,将冻得酱红的双手揣进衣兜里。在冬日里难能见到如此明媚的阳光,趁着天气清朗,我们决意徒步行走回去老家。虽无须跋山涉水,但一个来回也足有十几公里远,徒步需要脚力,这对于平日里时有运动的我来说不在话下。一时兴起,说走就走,朝向布满阳光的方向走去。
时值下午三点十五分,从大长坑出发往沙岙方向走去,平坦的环岛公路修缮得愈发宽敞,道路两旁设置了步行道,在阳光的照射下,步行道上的清漆显得油光水润,十分光亮。
与姑姑相挽着手臂,一路上畅所欲言。
姑姑是个文化人,将青春皆奉献给了教育事业。她总说,自己十分喜欢孩子,觉得与学生非常有缘,即使是调皮捣蛋的学生,到了她的班级,也会变得十分乖巧。或许,正是因为善解人意与包容,她才能走进学生的内心。
行到岩海山居,外围的海风似乎将温暖的阳光吹得稀薄了,冬天的冷意顿时显得十分强烈,让人止不住打颤。竖起毛领,谨小慎微地呼吸,以减少冷气的吸入。过了岩海山居便是沙岙村,老家几个毗邻的村庄,我都比较熟悉。六七岁那年,父亲出海捕鱼,因为沙岙有处避风港,可停泊数十艘的船只,父亲渔船归来时,都将船只泊在沙岙的避风港。这样一来,母亲便时常要到沙岙底补渔网,两头奔波,后来一坐就是到黑夜里,没有时间吃上一口热饭。每当月黑风高之时,不见母亲回来,心里想着母亲正为补渔网的事忙得脱不开身,我便煮好了面,盛放在不锈钢的杯子里,拿着矿灯独自走上去往沙岙的乡村小路。面对黑夜的恐惧,令我胆怯的步伐迈得愈发生硬,后来,干脆就在山头上停止不动了,因为黑夜已将小路淹没,伸手不见五指,一棵摇晃的树影都可以将我击退。
家里有几盏矿灯,是父亲黑夜里外出照明用的,矿灯的形状像极了洒水壶,常常被我拿来把玩。只记得矿灯的储电量极大,停电时,也能长时间借以照明,看小人书也不亦乐乎。矿灯的小灯珠是可以更换的,有时候细小的灯丝断裂,矿灯就不能正常使用,我便会主动请缨为矿灯换上小灯珠,且为此扬扬得意。
在20世纪90年代里,穷乡僻壤的山村还用不起保温杯,外出劳作时,为了节省时间,常常中午不回来吃饭,带上一大杯的食粮,就是一整天的饮食,蹲在田埂上随意凑合。直到我上了小学,父辈那个年代的隔头小学早已搬迁,所以,隔头村的孩子要远赴九仙小学读书。光车程就得半个多小时,再从隔头村徒步回到蜇埠厂村,也得二十几分钟,一来二去花在路上的时间就得一个小时。母亲见来回不便,想着即使家里再拮据,也不能苦了孩子。便在镇里为我买了一个保温桶,那时候保温桶刚流行起来。记得母亲将保温桶买回来那天,我兴奋不已,忍不住摸了又摸。第二天上学时,母亲便早早地起床,为我准备饭菜,盛放进保温桶里让我带到学校。待到中午的时候,我就在学校吃饭。再后来,这个保温桶被我遗失,学校里也开始有了食堂,可以带上铁饭盒,放在食堂的蒸炉里蒸饭。一把生米,一颗咸鸭蛋,配点母亲炒的腌萝卜干,运气好时,还能有一根火腿肠外加一个琵琶腿,那已经是非常好的伙食了。
沙岙半山有条小路通往老家的岔口,而我已完全忘却了这条十几年未走的 “捷径”,因为自从平坦的环岛公路通车之后,以车代步,谁还愿意走那条崎岖的山间小路呢。姑姑指着水泥台阶的方向,我俩扶持着拾级而上,蜿蜒的山路两旁长满了山花野草,还有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芒草。打从细长的芒叶旁经过,锋利的叶片有如刀子一般,可要避开着点。走到山路的斜坡,阳光被一片薄雾所遮挡,寒风让水泥路变得更加生硬,走上几步,气喘吁吁。掩衣迎风而上,快到山头时,就能看见一座庙宇,庄严而神圣。这座庙名为 “太阴宫”,村里人土话称为 “沙岙庙”,沙岙庙里香火鼎盛,常有信徒来膜拜。小时候逢年过节,“沙岙庙”里便有戏班子来此唱戏,父母亲常背着我去看戏。我只觉得戏曲的腔调好听,至于唱了些什么就从没听懂过。
爬到山头,就已到了通往老家的分岔路口了,虽有不胜脚力之感,但也勉强能坚持。前些日子回乡时,道路两旁还长满了野草,足有一人之高,不向前迈进,乍一看像座无人村,今日看来,野草被割刈得干净利落,眼见道路变得开阔起来。此条 “捷径”确实快,往前走去就到达山尾。山尾在早年本无人居住,是南京解放军重要军事基地,后来洞头解放,解放军陆续撤走,当地的老百姓就搬迁到山尾在此生根落户,如今已传了几代人。寻着碎石块砌成的小山路往石头房方向走去,周边还遗留几座坚不可摧的军房。
姑姑说:“解放军的房子确实非常坚固,几十年过去了,依然完好无恙,保留了下来。”
站在山尾的岭头,就能俯瞰蜇埠厂与白迭村共有的海域。海面上潮水涌动,船只荡漾着,漂浮着。对岸的山顶上,白色的风车笔直地站立着,借着风力不停地转动,发力发电,一刻也不停歇。
下到村里已经是傍晚时分了,冬天的夜黑得很快,在山岭上时,太阳还高挂在山头,等下到了村子里,夕阳瞬时间就沉落了。村里的主干路已经竣工,宽大的水泥路通到了家门口,我们不胜喜悦。
在村子里漫步片刻,见天色已不早,我们便趁着几分逐步暗降的光亮匆匆离去,不再逗留。这个点上,已经没有可以乘坐的城乡巴士,所以只能原路徒步返回。
寂静的山村之夜有几分萧瑟与清冷,路过林草间的清风惊扰了鞋边的微尘。凉风钻进脖颈,背后一阵发凉。一路行走,寒风缥缈,树影招摇,草丛里穿行的小蜥蜴都可以吓人一跳。我是不擅长走夜路的,脑海里总会臆想虚无的事物,或许没有人天生就擅长走夜路,但姑姑例外。黑夜总是带给人无限的遐想,甚至更多无限的恐惧,这个恐惧就源于内心。哪怕嘴上说不信鬼神,内心也无法说服自己。姑姑看出我的神情有些慌张,紧紧握住我的双手,她说:“我小时候就是个胆大的人,黑夜里穿行,从来都不恐惧。”但 “恐惧”对于大多数人而言,都是存在的,只有孰轻孰重之分。
姑姑平日里诚心礼佛,相信有所庇佑。她称让人心恐惧的虚拟的东西为 “外界众生”,只要人心向善,即使偶遇 “外界众生”,它们也都会避让到一边,双手合十表示敬畏。她示意我放宽心。
此次山村夜行,心中余留的恐惧使我有所顾虑,暗暗下定决心再也不走夜路了。但每当想起夜空上璀璨的繁星,感觉还是不枉此行,颇有所得。人往往害怕黑暗,害怕黑暗里一切未知的事情,有人选择在黑暗里穿行,有人选择退却,正因为每个人的选择不同,所遇见的也有所不同。璀璨的繁星就在最深最黑的夜里,遇见一次,便可毕生难忘。
灵昆白鹭
在灵昆的一片水域,一群白色的身影,掠过长满青草的水岸旁。
我猜想那可能是白鹭,姿态优雅从容。它们伫立在长满水草的岸边,三五成群,碧绿的湖水倒映着它们孤独而清寂的身影,如洁白的玉兰花,淡淡地绽放芳泽,独立而美艳。
这些白鹭,长着人人艳羡的大长腿,丝毫不惧这无边际的水域。
黄昏中,它们将头埋进了水里,触摸夕阳的余温,随着一声婉转的鸣叫声,一行白鹭飞向了黄昏的天空中,如火焰鸟一般展开了火红的羽翼。
海岛的香樟树
人间四月,海岛的香樟树流动着苍翠的新绿,射到路人的眼眸里。瞳孔瞬时被一团绿荫所填满,让人仿佛置身在绿野仙踪的境遇里。春日的阳光到了午后,渐渐地变得浓烈而透明,薄纱似的光芒偶尔栖息在香樟叶里,一袭慵懒的春风,乖戾地翻动着叶片,将其朝向它所可能去达的地方。道路两旁传来汽车嘈杂的声音,有人暂且将车停泊在此,扬长而去,绿叶为每一个打从树下路过的人,投下了一颤又一颤的影子。
春季的海岛,被席卷而来的绿荫所覆盖,迷人的新绿,使人沉醉在这万物复苏的悸动里。四月海岛香樟香,在洞头大大小小的道路旁,多见成排的香樟树苍翠挺拔。为何香樟会在洞头广泛种植——大概是因为海岛肥沃的土壤和充沛的阳光,为香樟树的生长提供了很好的条件,以及香樟树本身顽强的生命力。虽然此树不是绝佳的观赏绿植,也没有秀色可餐的颜值。但绝对是吸烟滞尘、涵养水源、固土防沙和美化环境的能手。香樟树冠大荫浓,树姿雄伟,是城市绿化的绿植首选。再者,香樟树四季常青,常开不败,枝叶破裂散发香气,能有一定的驱除蚊虫的作用,可谓是良树之用也。
我喜欢香樟树,除了它四季常青的枝叶,还有树干之间隐约中所散发的香味。这种气味清新脱俗,雅而静,如空谷幽兰,又似桂子飘香,让人由内而外地感受到来自大自然的气息。它自带着净化的力量,可以扫除心尘,排出肺里的浊气,身心皆可安然。香樟树的枝干大都遒劲而粗壮,年久一点的,须得两三人手臂相牵,才能牢牢地环抱住它的腰身。新树纤细而高挑,就像楚女的细腰,曲线玲珑,婀娜多姿。紧密的枝杈纵横交错在一起,树叶虽密密麻麻,但却疏盈有度,倒也不显得拥挤。
阳春三月,香樟树上的叶芽儿在春雨的点润下喜笑颜开,逐渐舒展了嫩叶。小小的叶片轻薄而脆弱,被四周的老叶庇护着。这些清晰的叶脉抬头可见,无时无刻不在为枝叶的蓬勃生机输送着养分。待到四月里,红褐色的叶子大都已经掉落,刚长出的嫩叶与一般树叶并无两样,而那些成熟了的老叶,也光荣地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完成了生命更替的自然规律。细心的人不难发现,四季常青的香樟在春季里频繁落叶,冬季里更为繁茂。新老叶子更替非常谦和及默契,在和煦的春风里,香樟树就完成了一次蜕变。此时,挨近树下,你会发现它的枝头开出了细小的花儿,白绿中带有一点鹅毛黄,俨然一看,这些花儿并非并蒂盛开或是三两朵散落在枝头,而是被串在了一起,如一枝摇曳的铜铃,在和风细雨之下,悄然绽放。这些淡黄色的小花被密密匝匝地串在一起,与粗粝的枝干相较却毫无违和感。小花藏匿在绿叶之中,绿叶则细致地掩映着,鹅毛黄与青绿并存,形成了一抹清新的黄绿色,让人见了心旷神怡,顿时有了一种治愈的感觉。
一日下班途中,经过一棵香樟树下。一阵清风徐来,将树上的花絮带落,这些细小的花絮洋洋洒洒,不偏不倚地落入了我的发梢。用手取下,放置在手心里,手指瞬时被黄绿色的色泽所浸染,轻轻一捻,细碎的花粉吸附在指尖上,一阵淡淡的清香扑鼻而来,这种温和的香气掳掠了我的嗅觉,让人心花怒放。自此偶遇,我便偏爱了香樟花的香味,然而当我去搜寻各种花香制品,百花皆可入味,却唯独香樟花没有。搜寻无果,跃入眼帘的,只有防霉除臭,驱虫防潮的樟脑丸。
谁人都知樟脑丸的气味浓烈刺鼻,无论如何也不会将其与香樟树相提并论,再加上清新淡雅的香樟花,让人有种意识上的错觉。但不可否认的是樟脑丸其中的成分的确就是从樟树的枝叶中提炼出的。对于樟脑丸的印象,我是非常深刻的。在农村老家,从我记事起,家里的衣柜里已经开始置放樟脑丸了,据说可以除臭防霉。在海岛的回南天,发霉确是让人懊恼,樟脑丸就像救星一般进到了每户人家的衣橱里。由于气味难闻,又怕年幼无知的孩子充当了糖果误食,母亲将它包在了粗糙的厕纸里,厕纸当然是没有使用过的,取来一两张,撕成几小张,将一颗颗洁白无瑕的樟脑丸像包汤圆一样包进纸张里,再塞到衣柜的各个角落,或夹在衣层口袋里。所以,在童年的记忆里,身上穿的衣服通常都有一股浓浓的樟脑丸味儿,挥之不去。每年的端午时节,樟脑丸更是备受追捧。端午节那天,照洞头的风俗,素来有佩戴香囊的习惯,这个香囊通常是由母亲用毛线亲手编的,呈网状,中间放上一颗樟脑丸,用小别针别在孩子的胸前或手臂的衣服上,以达到驱除蚊虫的效果。这样的小香囊从小佩戴到大,直到后来,传出了樟脑丸是有毒性的,因为其主要成分是萘酚,它具有强烈的挥发性。当人们穿上放置过樟脑丸的衣服后,萘酚可以通过皮肤进入血液,它能引起人体中毒症状。再后来,家里就果断将这个习惯革除了,现在也鲜少有看到其他的孩子身上佩戴包着樟脑丸的香囊了,如果有见到,也得善心地提醒一下。
在古代江南地区,樟树与楠树、梓树、桐树并称为 “江南四君子”。樟木的直径较大、材幅宽,花纹细腻自然形成,木性稳定不易开裂,适合做箱子。在古代的苏州城,樟木箱也叫作 “女儿箱”,是女子出嫁必备的嫁妆。香樟木整树有香气,木质细密,纹理细腻,能散发出特殊的浓郁的香气,并且经久不衰。据说,谁家如果生的是女孩子,就在房前屋后栽上几棵樟木树苗,等待女儿长大了,出落得亭亭玉立,就伐了樟木树,放在阴凉处阴干后,请木匠师傅做成两口香樟木箱,先不上油漆,等女孩有了意中的郎君,确定上花轿的大吉日,才把那白坯的木箱子重新打磨、上漆、雕刻上花纹,给女儿装衣物,并放入丝绸等物品作为嫁妆,取 “两厢厮守 (两箱丝绸)”之意。在樟木箱里放上一对红檀的龙凤雕如意,箱子四角放红枣、花生、桂圆、莲子,寓意“早生贵子”。除此之外,在古人的日常生活中,樟木箱也常用来存储书画、珍贵书籍、地契与银票等,能起到防虫防蛀,驱霉隔潮等作用。
在洞头白迭艺术村民宿群,有一座古朴的虎皮石房民宿,取名为 “香樟小屋”。屋舍旁栽种着几棵香樟树,风来的时候,樟树上散发着香樟花的清香,是一处天然的森林氧吧。四月里春意正浓,独坐于香樟树下,便有了最为诗意的小憩。香樟花的香韵由鼻腔传送到全身心,感受到几分振奋,几分释然。张开五指贴于树皮上,轻轻触碰着粗糙的干纹,一只鸟儿从枝头飞过,颤动了樟树上的叶子,树底下的光影也随之晃动了起来。
斑驳的光影,突然让我想起作家三毛曾经说过:“如果有来生,要做一棵树,站成永恒,没有悲欢的姿势。一半在尘土里安详,一半在风里飞扬,一半洒落阴凉,一半沐浴阳光。非常沉默非常骄傲,从不依靠从不寻找。”
海岛的香樟树,这一站或许就成了永恒。
隔头, 隔头
隔头村位于洞头岛的西部沿海。东面的凸垄自然村与小长坑村的小长坑、小长坑顶两个自然村交界;东南面为浅海港湾,出沙岙鼻头,跨过一条海道连接小瞿岛,与中瞿、大瞿两个岛屿毗连;西为蜇埠厂自然村及突出部的墨贼尾、梅花礁浅海域,与白迭村接壤;北面的白迭岭头自然村和后面山自然村与九仙村的小文岙自然村、东郊村的尾坑自然村、大长坑村的鹿坑自然村相接。总面积21001b103平方公里。
隔头自然村的由来,据老一辈人相传:明末清初,倭寇作乱浙南沿海,洞头海岛常遭海盗劫掠,当时居住在 “沙岙顶”的郭氏村民中,有一位名叫 “蕃茹伯”的人在带领十八名弟子 (学拳的徒弟)与入侵的海盗 (或许是倭寇)交战时,英勇献身,因其头颅不存,朝廷钦赐百两黄金,铸造一个 “金头”配上,并加封 “圣王”。村以此得名 “假头”,后闽南方言音谐衍为 “隔头”。蕃茹伯就是隔头村最早的名人。为缅怀这位可歌可泣的先辈,郭温林在拜谒岙仔口 “圣王庙”时,撰写了联对:“丹心报国,勇抛头颅杀寇酋;忠义拯民,甘洒热血报乡人。”可惜现在庙、联均不存。
1952年1月15日,洞头全境彻底解放,人民解放军大量进驻洞头,隔头沙岙村为驻防重地,某部一营全部驻防沙岙村,营部和通讯连驻在隔头,高炮连驻在蜇埠厂和山尾,“762炮连”驻在鼻仔尾。脚桶石和凸垄顶、白迭岭头和尾坑分别驻两个步兵连。驻军驻防的地方,都建了营房,现在这些营房都基本保存着。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是备战时期,军民联防,军地备战演练,民兵军训搞得十分红火,同时挖坑道也紧张地进行。
如今隔头的紫竹林,是隔头小学的前身,隔头小学创办于1952年。为了让隔头村周边的村民子女能够上学受教育,1987年借用部队营房作为五年级两个班教室。当时,一营营长牛宇清是三级战斗英雄,他把军地工作搞得很出色,除搞好军民联防,专派军干支持联络地方工作外,还特地组建了一个 “军民文艺宣传队”,队员大多为地方男女民兵,其中有北岙的彭麻松、打水鞍的林梅莲等。当时正处于 “阶级教育,忆苦思甜”时期,按牛营长的工作计划,结合宣教要求,自编节目,通过排练,然后到各连队和联防区做宣传演出。在部队战士们喜欢打篮球的影响下,隔头自然村七八个青年跟着学会了打篮球,每天晚饭后,军地双方进行对决,每逢节日,便组织比赛。球场四周站满看热闹的人,军民无比融洽,凡地方有人发生小伤小病,都找营部卫生员诊治。
从隔头小学出发,这条贯穿着白迭自然村与沙岙自然村的路途径山尾、蜇埠厂,道路的尽头就是墨贼尾、梅花礁浅海域。蜇埠厂自然村靠海,西向有一个突出的小鼻头,小鼻内是一个小海湾,涨潮时为港岙,落潮时成涂滩,是浅近海小作业船进进出出很理想的停泊场所。据传,昔时洞头本岛海域盛产海蜇,尤其是从三盘港、状元岙青山门往西南延伸至霓屿南到大瞿这一带海面,每年夏末深秋季节,海蜇旺发。捕海蜇的渔民和贩卖海蜇的商贩,一致看好把蜇埠厂这个地方作为加工交易海蜇的中转站,便在这里建埠头、挖地窟 (把鲜海蜇切头,分别把头、身放进窟里,然后撒上明矾,称 “矾蜇”)。同时搭建加工用的棚屋,即为 “厂”或称房子,因海蜇生产和交易很是红火,盛极一时,就把原先叫作湾仔内的小村改名为蜇埠厂。
蜇埠厂的 “山涧竹泉”,亦有200多年历史,村民的日常用水,全部靠大贡山脚下的流泉引入竹筒接到家中。1950年代,由驻岛部队建构的水井有隔头自然村营部所在地3口大水井,其中1口为矿井,2口低栏水井,至今保存完好,常年保持使用。
梅花礁与墨贼尾炮阵地隧道——梅花礁又名 “牛屎礁”,位于蜇埠厂隔海100米的海面上,其礁构造独特,由大大小小数百块光怪陆离的石头垒叠而成;炮阵地隧道及周边的营房由当年驻岛部队建造,保存完好,是一处 “树木葱茏,冬暖夏凉,听涛垂钓,拾贝野趣”的好去处。
1972年,驻隔头部队营部撤走,当时牛宇清已升任团长,最后一个连队于1986年撤防。即使部队撤走,村民们至今念念不忘军民之情。
隔头的各个自然生态村庄多为高坡山地,村民在耕耘的同时,主要从事海上作业。在洞头岛进入跨越式发展年代,隔头村仍处于原始状态,自然生态完好,没有工业污染,没有车辆拥堵,民风古老淳朴,呈现出 “水绿山青,石奇滩美,港深岙幽,庙古神灵”诸多特色。虽地方偏僻,却交通方便;虽民俗传统,却韵味无穷。可谓是 “世外桃源出自然,远离尘嚣胜神仙,莫言海岛无佳境,隔头沙岙别有天”。
遇见小洱海
常年居住在海岛,总会遇见四处归港的渔船,在洒满落日霞光的海面上缓缓归来。船桅撑起了被海风吹得鼓鼓的帆布,一路向前,如同是胜利的旌旗,在诉说着大丰收的喜悦。海上无尽的故事,随着驶进避风港的船只,逐渐落下远航的帷幕。
这片海,如今看来是片不完整的海。它的航线被沙土所填埋,一条冗长的堤坝无情地割开了它广袤的身躯,阻断了它与对岸的海域。是的,这片大海已经被围垦、填埋。领域的缩小,使得它看起来并不大。虽被阻断、划分,但它仍然以一片汪洋的身份存在着,只不过从此没有渔船再从这里经过,潮涨潮落,它孤独而缄默。
众所周知,洞头是一处海岛,随处可见的是蔚蓝的大海。俗话说:“海纳百川有容乃大”,为了一睹百川归海,每年都有络绎不绝的游人不远千里驱车前来。海岛的夏天,并不是很热,因为有清凉的海风。站在海岸上,或是下至海滩,都可以感受到迎面吹来的海风,一点点带走酷暑与炎热。来到岛上,可以赶海拾贝、浸足踏水,在沙滩上踱步来去,于礁石静心垂钓……漫不经心地消磨时光。夏天在洞头,确有太多可以做的事,去赴海岛盛夏里的一场约定吧。
在仲夏,黑夜很短,白日很长。夏日的清晨,天亮得很快,黑夜里醒来之后,便再无睡意,索性早起,四下里走走,呼吸新鲜空气。周末时,与朋友计划着在日出之前早起去行脚。为何要在日出之前?因为女性爱美,夏日阳光毒辣,足以荼毒女性的爱美之心,为了不被晒黑,只能在天微亮时起身。
行脚,是我们对于行走的驱力而取的名称,这个词语来源于行脚僧,为寻访名师,为自我修持而广游四方。行脚、行脚,当然是徒步行走,身旁没有过多的物品傍身,两袖清风,只待脚边过往的风尘,飘浮且又落下,去感受脚踏实地所带来的安稳与切实。行脚之前,须得做足功课,而非漫无目的地散走。由朋友事先策划好次日的行脚之地,经一行人决议之后,第二日便遵此路线执行。
天微亮,我们已经行走在路上,道路上仅有几辆车来往驰骋,而后,便是空荡的余音消散在半空中。这时,山间鸟鸣声此起彼伏地响起,随着急促的步伐,愈靠近山边,鸟鸣声越是透亮。从老城区出发,一路往小朴的方向行走着。天完全亮了之后,道路两旁的树木、楼房渐渐清晰了起来。清晨的草木,自带着露水的清香。夏季,虽然没有春季里的乱花渐欲迷人眼的景色,但绝对称得上草木葱茏、苍翠欲滴。
行到这片不完整的海,直觉告诉我,我是到过这片海的,不是驾于船上,而是切实地站在过这片曾经的沙滩。但是脑海里又无法想出太多的关于这里的印象,只记得每当阳光照射在这片沙滩的时候,沙粒上就如同被镀上一层金箔,闪亮到不行。这片海域是属于九仙村的,我的一位同窗好友是九仙的人,数年前曾随她到过这片沙滩。
这片海域虽然不大,但是海水却异常蔚蓝。这种蓝,像是水彩里流淌出来的,不造作,不刻意,让人看一眼就喜欢上。海水的颜色,层次分明,远处与山拼接的是一抹淡蓝,越是靠近,海水的颜色就越深,形成了一个唯美的渐变的视觉效果。
海岸上有一处缺口用木篱笆围着,篱笆外是一条人工塑成的泥路。朋友珍率先跨过篱笆,表示自己曾经走过这条泥路,还不止一次,没有风险。她是这片海域所管辖村的人,这里的风景,她最为熟悉。这条泥路并非由普通的泥堆砌而成,我猜想着可能是采用了海泥,从色泽上看,像极了深灰色的海泥,这是海岛人最为敏感的直觉。从散发的味道上,这条泥道散发着浓烈的、刺鼻的且沉淀已久的海鲜味儿,让人避之不及。
因为泥路在海的中间,时常被海水冲刷,使得泥面上有些险滑,每走一步都举步维艰。冒险让人神经紧绷,虽然不会有太大的危险,但是心理上的恐惧也足以让人望而却步。泥面上有些来来往往的脚印,以此判断,这并非一条人烟稀少的路,而是经常有人从此经过。被晒干的海泥裂出一条细微的缝隙,不仔细看,倒也看不出。
这条泥路不长,大约有十几米,中间有一处木头搭建的木台子,距离海面有一米之高。木台子下面由粗细不一的木棍支撑着,仔细看,木台子的直角与中间部位支撑点的棍子最为粗大,其余的用木板加固。从泥路上走到木台上,有些困难,因为对于生来恐高的人来说,最是难以跨越心理障碍。见我迟迟未动身,朋友看出了端倪,便开始伸出双手,示意我拉紧她的手,借以走在木台上。一开始,我是拒绝向前的,但是由于所处位置不上不下,只能硬着头皮向前迈了几小步,走到木台上,手脚开始有些哆嗦,这时的我只能蹲在地上,手脚触地,像极了一只狼狈的哈士奇。
为了减轻木台的承受力,朋友退回到了泥路上,寻思着为我寻找一个最佳的拍照的角度。我盘腿坐在木台上,缓冲心里的恐惧感。就在抬头的那一刻,我发现这片海真的是美极了。一时半会儿,我甚至找不到恰当的语词去形容它。直到后来,从我脑海里浮现出一个词,那就是洱海。随后,几人的小群也被更改了名字,叫作:“遇见·小洱海”。
洱海的美是纯净、唯美、诗意的,尽管这是片不完整的大海,但在缺失了之后,还保有原生态的海洋的纯净,它是独特的,又是美丽的。它并非真正的洱海,但却同样有着令人窒息的美好。
返回到泥路上的时候,已没有之前的担忧了,而此时,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道路上来往的车辆开始变得密集,阳光照得眼睛都睁不开了。一行人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细缝,不时用手遮挡着阳光,缓缓在路边行走着,浑身的毛孔被打开,汗腺也开始分泌汗水。沿着路边的花圃徒步回家,清风袭来,凉意十足。
青山重影
山就是山,岛就是岛,山与岛相连,故成就青山岛。
青山岛是大门岛和元觉状元岛之间的一个无人岛,其形似海上神龟,神采奕奕。
——前言
山外青山,倚海之畔,岩礁奇峻,云霓之望。
说起 “青山”二字,便觉得诗意绵延。唐有诗人杜荀鹤在《将归山逢友人》一诗中有云:“白发多生矣,青山可住乎”,青山,在现代人的眼中,不仅是一个清新脱俗的词眼,更成了尘世间的一方净土。它是隐士解甲归田的桃源之居,是诗人温柔笔触中缠绵的思绪,是稚子眼中深沉的故土,更是画家眼中崇敬的山陵丘壑。青山,在宋朝诗人释绍昙笔下更有一番清朗之景:“万叠青山,一溪流水。幽鸟绵蛮,烟萝锁翠。”从古至今,青山终不改颜色,葳蕤高耸,苍翠秀丽。它既能细腻温婉地填入诗词,亦可豪放不羁地挥毫入画,青山,是文人墨客共同的爱好。
对于青山岛的初识,是源于几次匆忙间的偶遇。那日去往元觉的路途中,灯杆上重新置换上醒目的广告幕,“青山岛”硕大的三个字跃入眼帘,使我着实一怔。洞头何时有座 “青山岛”?岛在何处,何以去得?返程之后,一直思索着这座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岛屿,青山之影频频在脑海中泛起,想着有朝一日,一定要上青山岛看看。
所幸在不久之后竟能得偿所愿,得以登岛一瞧青山真颜。我是个方位感较差的人,难分东西南北,此行与文艺志愿者们一同前往,也能一解心中迷失的顾虑。
午后随车到元觉码头,等待过海的船只,这座码头,我是比较熟悉的,多次往返在鹿西与大门岛之间,识得此处的上下船点。开往青山岛的客船与其他的船只有些不同,船体小巧而精致,客舱内的座椅不多,但却设置巧妙,能与好友面对面而座,便于交谈。或许是对于青山抱有遐想,以至于坐上开往青山岛的客船时,心中却有种即将进入世外桃源的感觉,憧憬拉近了未知的距离,船只在茫茫的海上行驶,转眼间,已临近青山岛海湾。
下了客船,抬头就能看见前方工地传来施工的声响,钢筋水泥架构,一座座建筑拔地而起,尘土飞扬的空气中,带着几分朦胧与神秘之感。这座沉寂已久的岛屿,青山之地,即将展现出她的温婉与蜕变。驻足在海畔上,欣赏着未来可期的青山岛之颜,心中不由赞叹。细观青山岛的全景图确像一只神龟匍匐在东海里,四肢健硕,头尾分明。悦海庄度假区全景图如同一幅太极图,阴为水,阳为地,以欧式的建筑物为分界线,呈现出一个颇具艺术感的 “S”型,由外而内,整座山庄,被一片弧形的沙滩包裹在内,沙滩之态,颇有月亮湾的韵味。细沙漫漫,碧水湛蓝,高耸的椰树在光影之中摇曳着,枝叶相触在云端,沙滩上漫步的旅人,人影与树影交相辉映,在金黄的沙滩上拉长了身影。洞头的沙滩,从未有过椰树,如若种植成功,势必会如同海南岛一般名声赫赫。
听说青山岛上有 “十里沙滩”,每处沙滩都有其不同的特色。“十里”之名,运用得极为巧妙,“十里沙滩”或如数,抑或较十里更多也是大有可能的。青山岛多沙滩,沙海相接,尽显海岛风光。想到 “十里沙滩”,我的脑海里便臆想到冯唐的那首风靡一时的 《春》之诗:“春水初生,春林初盛,春风十里,不如你。”“十里”之美,来日可期。
有人提议到沙滩上走走,意图用脚步去丈量那十里沙滩。青山岛果然多沙滩,一行人在沙滩来回踱步,这处名为金沙滩的海滩,沙质细腻柔软,踩在上面,如同在棉花上行走,烙下了几行深浅不一的脚印。据说规划之中,还有一处七彩沙滩,以七色彩沙组成。虽然沙滩在洞头的海边随处可见,但七彩沙滩还是从未有过,彩虹的颜色意味着浪漫多彩,让质朴的原色沙滩增彩。青山岛的沙滩确有些不同,与青山相映,却带有几分青色。沙缝间的细流突破沙块径直流入海里,潮水涌动,继而将水流输送到了沙滩上,波光粼粼的海面上,有着蓝天与青山的重影,不远处还有几座石厝,缄默而孤立,但却已是无人居住的空房。
据 《玉环厅志》记载,青山岛在清光绪六年 (1880年)曾称为重山,1985年定名为青山,古称为 “中届龟山”。不管青山也好,重山也罢,从古至今,这处世外桃源却鲜少被外界所知。早年前,青山岛石料丰富,自然天成。后来却被肆意开发,开采后的青山岛千疮百孔,生态被严重破坏,险些被动议为料场整岛出让。现如今青山岛也从一个有人居住的岛屿,成了一座无人居住的孤岛。
离开沙滩,一辆 “灰头土脸”的巴士载着我们来到半山腰的妈祖庙,妈祖庙已经竣工,据说这是洞头建在海边最大的妈祖庙了。但凡居住在海岛的人,以打鱼为生的渔民大都信奉妈祖,在洞头每年都有 “妈祖平安节”,祈求风调雨顺,保佑出海的渔船能够平平安安,满载而归。看到初见雏形的十二生肖放生台,大家忍不住移步下行,站在放生台的圆形观景台上,眺望广袤的大海。海水在放生台下涌动,波涛拍打着支撑着的石柱,我们宛在水中央。远处群山重峦叠嶂,阳光慵懒地乘着海风,在平静的波澜上泛起小舟。
据说天上有一个月亮,青山岛的紫云阁上也有一个月亮。一行人拾级而上,想一睹这个独特的月亮。沿着木栈道攀登,松柏在清风中摇曳。林间的山木大都已是光枝秃干,栈道还未完全建成,几处险要的地段须谨慎而行。虽是如此,但此行却似乎变得更加刻骨铭心。山间的栈道蜿蜒曲折,走走停停,停歇片刻,继而又迈腿前行,站在一处视野绝佳的观景台上,已近黄昏,夕阳以最缓慢的速度下沉,灿烂的余晖如同在海平面上开辟了一条霞晖之路,此路正巧指向对岸的青山,船舶在金晖里航行,行到青山前,仿佛进入了另一番世界。
夕阳越下沉,一行人越往上走,赶在日落之前,登上紫云阁。站在一段下坡的栈道,屹立在山顶之上的 “月亮之冠”崭露头角,我们索性一鼓作气,不惜脚力,决意登顶观望,临近山巅,终于近距离见到这个 “月亮”的真颜。这个名为 “月亮之冠”的钢铁大圆球,屹立在青山之上,如同青山的头冠。夜幕降临的时候,散发出夺目的光芒,如同遗落在人间的明月,又仿佛是东海龙宫里的夜明珠,照射着青山岛的群山,光明而灿烂。
日落西山,浮云蔽日,天空中一团浓云吞噬了夕阳,顷刻间夕阳分裂了浓云,霞光万道,光芒四射。倚在栏杆上,举目眺望夕阳西下,夜幕笼罩下的青山开始沉寂。“翠箔风为卷,青山云半遮。怀人千里外,搔首夕阳斜。”青山被浮云遮挡了清秀之躯,山顶上的晚风袭来,伴有丝丝的凉意。落日,成了山间最后的光明。众好友一时兴起,在夜幕的光影中拍摄下了剪影,一条柔软的丝巾,在手中挥舞着,霞光透过薄纱,清风拾起靛青色的布角,肆意旋转、飞舞,顷刻间仿佛化身山间的彩蝶,翩然跃过青山之巅。
十里青山远,潮平路带沙。青山之隐,隐水迢迢。
青山岛的美,在于没有世俗的纷扰,没有车水马龙的喧嚣,左手大海,右手青山,捧起双手,手心即绽放出一轮明月之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