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的原色

散文的原色

耿立

散文的路径,向来是两端,轻和重。一是往上,就如刘亮程所说把地上的事往天上聊,对着虚空在说话,对着不曾有在说话,对着一个荒在说话。这样的说话就是散文在说话。散文可以把地上的沉重放下,悠然对天言说;在地上跺一脚,尘土纷纷往天上飘。这是散文。

但散文也不能排斥重,我们要警惕生活的重被人转换成文字的时候,变成了一种轻,把沉重如山变成一根鸿毛,滑过真相,顾左右而言他,不触及我们的真实,在痛苦面前闭眼。青岩走的散文路子,是偏于重的,这是我欣赏的,这样的文字是贴在大地,贴在海岛的。这样的文字有根基,不撒谎,在她的文字里看到洞头的生活的原色——看到父亲不忍眼睁睁地看着老厝瓦片四散,房屋沦陷;写婶子患了绝症,拉着青岩的手说:“如果婶子没生这个病,也能存下些钱,给你买件大棉衣。”

我阅读的时候,看重的就是这样的细节。1970年,索尔仁尼琴因无法前往斯德哥尔摩领取诺贝尔文学奖,对外发表了演说词。他的演讲词里有一句:一句真话能比整个世界的分量还重。而散文写作在当下,首先面对的也是自己内心的真实,敢不敢说出真相。苏珊·桑塔格在耶路撒冷奖受奖演说 《文字的良心》里面有一部分讲到所谓的正义与真相的问题,认为正义可能压制或压抑真相,这对我们的散文创作,有巨大的启示意义。

由于中学语文教育的影响,人们心中的散文,都是那种轻的诗意的抒情的,那种虚空似的美文,好像美文之外,再无散文。所以,长此以往,人们更多地把散文视为一种从生活中往天上聊的美文文体,于是散文在品质上好像天然与所谓的诗意和抒情结缘,变成了一种阅读的轻,生活的轻,变成一种轻审美、闲适、把玩、松弛、矫情、虚饰……似乎作家写散文就是那种虚空美文。写景啊,修辞啊,给世界给人生罩上了一层轻纱。心灵鸡汤文和闲适散文的助力使得当下的很多散文,处处以超脱、休闲为先。就如南宋的诗人所写的 “只把平生,闲吟闲咏,谱作棹歌声”。

虚空的美文多了,泛滥了,就有一种作秀的感觉,仿佛故意用修辞遮蔽——这是一种伪诗意。苦难是否是诗意?灾难,真实,那种 “被诗意”的书写是否是一种伪善?肮脏、心酸、无奈,是否可以被诗意整除?那种远方,那种生活在别处,遮蔽了向下的在场的眼睛,导致伪诗意的泛滥。

我想说若美文远离生活真相,就抵达不了生活的深处。这样的散文不是介入生活,而是旁观生活,是神州袖手人;这样的散文不关注留守的儿童、失独的家庭、空巢的老人;这些散文的笔下没有拆迁、没有雾霾、没有厂矿与水泥。他们不写实,他们写意,这样的散文,没有痛感,也没有痛点。人们阅读的时候,是甜里有酸,是一种轻审美。无论是文字,还是对材料的处理,即使写点悲剧,也是哀而不怨。

在阅读青岩散文的时候,除开她的某些文字的轻逸,我看重的是她的那种偏于重的文字。在 《“饭饭”之谈》里,我觉得,这段文字,才是接触生活之真。青岩写她的出生,那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那仍是一个重男轻女的年代。

青岩写道:

父亲为我的出生,并未感到一丝的喜悦。正因为母亲生的是个女孩,她在家族中似乎不受待见,被邻里乡亲瞧不起。出院那天,除了母亲娘家的人,来接院的寥寥无几,母亲将我包裹严实,默默地回了乡村

母亲从未对我说过她如何度过被轻蔑的岁月,只忆起刚出生的我特别地难养,身躯弱小,才有五斤之重,个头如一只娇小的猫儿。母亲从未为别人的轻视而将我疏于照顾,反而那时的母亲脑海里只有想着如何将我抚养长大,再也顾不上其他

稍有过去乡下生活的人就知道,在某些地域,生一个女孩,那母亲和女孩在某个时间段所承受的偏见和压力,是那样令人窒息

我喜欢青岩的 《老厝故事》,这是写外婆的。这座老房子,像一处驿站,而孩子以最快的速度长大成人,背起行囊陆陆续续地离开。

而老母亲 (外婆)又重新回到了这座老房子,是子女背进来的。在身子硬朗、神志清晰的时候离开老屋,如今回来,已是老弱多病、意识模糊了。在这座老房子里,“老母亲已经不能自己翻身了,数日来滴水未进,只能喝一些并不那么浓稠的米汤。这些发白了的米汤,就像是年轻时母亲的乳汁,也是那么一口一口喂进孩子的嘴里。”

在这篇文章中,青岩用假设的语气:

我猜想,这位老母亲肯定是假装病倒,假装滴水未进,假装不会翻身,假装尿失禁,假装……

她是想得到子女的陪伴是吗?如若不是,谁会以这样的方式,让孩子们回到她的身边。为什么要假装呢?因为这漫长的年月里,她期盼子女的到来,期盼儿孙绕膝的天伦之乐。可是,她却盼来了满头白发,满口稀落了的牙齿。腿脚开始僵硬,瞳孔开始黯淡无光,直到手再也抬不起来

果真,她的假装,得到了子女的回应

但她必须假装到底,她怕打破这得来的不易,她怕孩子们顷刻间又会离她而去。她继续假装不会说话,假装不会翻身,假装尿失禁,等着孩子们为她喂水进饭,盖被翻身,甚至是擦身换尿片

看到这样的叙写,我想到了我读的晚年卧病的母亲,只有在母亲病的时候,子女才聚到母亲的身边,而这种病,母亲是假装的,她会好起来吗?

外婆回到老房子的第三天便 “走”了,但这里青岩压住自己的笔,来了一句闲笔:“门口的桃树上开出了第一朵桃花,淡淡的嫣红。”

外婆安葬后,又回到了老房子——回来的是她的肖像。

青岩写她的外婆,是写最后的日子,是写——易失去的陪伴,这种陪伴,是以她的 “假装”得来的。平时她不会占用孩子们的时间,但她 “假装”病了,她多么不想用病来拴住孩子,却又无可奈何。

其实生活中很多母亲,都是在假装中把日子填满:有好吃的食物,假装自己不喜,只是看着孩子吃;有病的时候,能扛则扛,假装身体康健;面对生活之恶,假装自己的强大。这假装里,你能看透多少母亲的坚韧付出?

青岩的文字不飘,她的文字接通地气,接通海岛和日常。其实日常最难写出味道,日常最易被人忘记,大家都记得诗和远方,往往把日常当作苟且。其实,对大多数人来说,谁不苟且地生存?如果散文不表现这苟且,不表现这种生存,而是扭曲和虚化现实,如美文一味诗意,一味远方——便陷入虚无,而忘记大多数人都是在生活中挣扎。他们没有诗和远方,他们只有眼前的苟且,这才是真实的人生,这也应该是散文家和散文应该关注的地带。

我以为一味诗意的散文,就是对生活之重的背叛。我不反对轻逸的散文,生活的重,需要轻逸作为一个出口,需要人的出神,也需要审美,但你不能以审美为借口,忘掉我们脚下的土地。

我还记得上大学的时候,读过秦兆阳的一部小说,好像是《大地》,具体的情节忘记了,前面的题诗却印象深刻,里面有这样的话:

最应该记住的最易忘记

谁记得母乳的甜美滋味

最应该感激的最易忘记

谁诚心亲吻过亲爱的土地

用这样的话,送给青岩,作为散文的序。

耿立辛丑谷雨于珠海白沙河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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