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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小娅看了看还在熟睡的希望,从卧室的小床被抱到客厅的推车里,一点没影响他的睡意,还是睡得那么香。真是个奇怪的小家伙,哪怕天崩地裂他也什么事没有,饿了就嗯嗯两声,吃饱就呼呼大睡。还是做小孩子好,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用愁。安小娅正想到厨房找点儿吃的,陈姨就从厨房出来,右手端着一碗面,红红的番茄、黄黄的鸡蛋很是诱人,左手端着一杯水。陈姨说,先喝水,清清肠胃,再吃面,这是猪油煎的土鸡蛋,香喷喷的。安小娅接过面,才想起昨天一整天没吃东西,她顾不上喝水,端起面就大口大口吃起来。

慢慢吃,别呛着,不够我再煮就是。陈姨拍了拍安小娅的肩说。安小娅像没听见,埋着头继续大口大口吃,面条进嘴里呼呼的声音一停下,她就转身扑向身后陈姨的怀抱,抽泣起来。陈姨轻拍着她的背,什么也不问,什么也不说。直到安小娅哭够了,也哭累了,抬起头,一双红肿的眼睛望着陈姨说,我遇到鬼了。

陈姨把安小娅扶到椅子上坐好,自己也拉了把椅子坐下,和安小娅靠得很近。她说,你遇到鬼来我这里就对了,我这一辈子除了照顾爹娘和你,就只有一样本事,驱鬼除鬼。你看我的发际线,额头正上方这里,那个尖尖的角,这就是天眼,有天眼的人命硬,连妖魔鬼怪都怕。陈姨把刘海往后抹,给安小娅看她的天眼。你不用怕,你来看了我,什么样的鬼怪都滚蛋了,从此以后也不会来招惹你了。

安小娅把希望诡异的来历原原本本告诉了陈姨,陈姨追问了几个细节,认定是陈江耍的手腕欺骗安小娅,让安小娅怀上了别人的孩子。安小娅摇头说,我是沾了酒就会醉得像个死猪,发生了什么事也不知道,但我的鼻子很灵敏,陈江每天下班回来我都能闻出他吃过什么东西去过什么地方,如果他是叫了个陌生人进来欺负我,第二天醒来我不可能闻不出异味。陈姨说,他不一定要带人来,只需要带种子来就可以。一次播种就能成功,说明他之前做了周全充分的准备,很可能你们的认识都是他策划好的。安小娅从椅子上滑下,一屁股坐到地上,双手使劲儿扯自己的头发,喉咙里发出了野兽般的号叫。陈姨没管安小娅,回头看了一眼推车里的希望,小家伙被突然的号叫声惊醒,睁着眼睛咧着嘴在小声地哭,陈姨把他抱起,一边念叨造孽的娃一边给他冲奶粉。安小娅稍稍平静以后,走到陈姨身边拉着她的手说,陈江为什么要这样做?如果他只是需要一个女人为他怀孕生子,为什么要找我?孩子还根本不是他的?我想不明白。

陈姨说,想不明白就不想,世界上想不明白的事情多得很。把身体养好,把娃带好,才是正事。陈姨注意到安小娅看希望的眼神有些淡漠,问她是不是不喜欢娃?嫌娃是个累赘麻烦?安小娅说,是的,一开始我就不想要,是陈江死活要要,还把我带回他妈的别墅里,被他妈严加看管,坐了差不多一年的牢。好不容易生下来,满月了以为可以轻松了,结果亲子鉴定希望根本不是陈江的,太荒谬了,还能是我自己造出来的?我一个人怎么管这么小一个孩子?陈姨看了看安小娅,脸色有点变化,她说没事,你不想管就交给我管,我能把这个娃养大。安小娅摇着头说,你那点儿下岗工资能把自己管好就不错了,别惹这个麻烦。我想想办法,还是要把希望给陈江送回去,就算不是他的,也是他想要的,况且,他也应该知道希望的亲爹是谁。陈姨说,别纠缠这事了,你如果认我这个姨,就把希望留给我,你再养养身子,今后想怎么过就怎么过。希望的身世你知我知就好,我对外就说是在路边捡的,像当年娘捡到我一样,老天爷送来的,男方那家人估计也不会对外宣扬。安小娅了解陈姨的个性,平时不多言不多语一说一个笑,脾气好得像嫩豆腐那样软,但一旦她打定了一个主意,脾气就变成钢铁一样硬。她不再和陈姨做无谓的争论,说,那好吧,希望归你了,从此跟我无关。陈姨说,别说傻话,希望是你的儿子,你身上掉下的骨肉,你现在年轻厌烦他,嫌他是累赘,今后上了年纪这些想法都会改变,没有什么比血脉亲情更重要。

安小娅之前一直认为外婆外公和陈姨的感情远比他们和亲生女儿更亲更浓。没想到陈姨对血脉亲情还是如此耿耿于怀。安小娅在心里有些为外婆叫屈,为外婆一辈子对陈姨的付出感到不值。安小娅清楚记得外公在世时经常念叨,小娅要好好孝顺陈姨,她是我们家的恩人,没有她,就不会有你外公,就不会有你妈,更不会有你。小时候安小娅还没弄清楚陈姨和外公外婆的关系,只知道妈妈不喜欢陈姨,但外公外婆很喜欢陈姨,陈姨对外公外婆也很好,每个月领了工资交一大半给外公外婆,在外面吃到好吃的也会带回来。后来爸爸妈妈离婚,妈妈就彻底消失了,她不仅仅是离开婚姻,还毅然决然离开了自己的父母、女儿。可以想象她对之前的人生有多么厌恶和绝望。

安小娅记得,自己读小学三年级时,刚开始有作文课,老师布置的第一篇作文题目就是《我的妈妈》。她不知道怎么写,就没写,被老师叫到教室后面站了两节课,还要求通知家长。安小娅叫了外公来。不知道老师和他谈了些什么,外公从老师办公室出来脸就是黑起的,过了几分钟,在过学校门口的马路时,突然就倒下了,再没醒过来,但他的最后一口气是在六年后才咽下。这六年,安小娅亲眼见到外婆和陈姨为了照顾外公有多辛苦,躺在床上的外公像一块巨大的石头,不能说话不能动,所有的吃喝拉撒都要人照顾。开始那两年,外婆还管外公叫老头子,可怜的老头子,每天都要给他翻身擦身体。外婆觉得陈姨每天要上班,很辛苦,重要的是还没出阁,不适合做这些事,都是自己在做。后来,她做起来越来越吃力,就从每天做变成每周做,两周做,一两个月做。家里的味道越来越难闻。实在做不动了,也只有交给陈姨来做,陈姨忙不过来,单位又不景气,就办了下岗,专职在家里照顾病人。外婆对外公的称呼也改口了,叫他死人,臭狗屎。六年后,外公终于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外婆和陈姨如释重负,差不多是欢天喜地的样子,火速为外公办理了后事。外公睡过的床,盖过的被子,用过的所有东西,都赶紧扔掉,给家里做了彻底的清洁和消毒。很长一段时间,外婆每天起床第一件事就是喷消毒水,她说要把外公留下的那种腐烂的死人味彻底清除掉。

除了外公去世,那一年家里还有一件大事,安小娅初中毕业,没有考上镇上和县城的高中。摆在她面前的只有两条路,一是到县城读价格昂贵的私立高中,二是回家耍起。陈姨说,小娅才十五岁,这么小就回家耍起人就耍废了,哪怕卖掉房子也要继续读书,现在读书不行万一到高中脑壳开窍了读书又行了呢。安小娅和外婆都反对,安小娅是根本就很讨厌读书,她坚定地认为自己脑子笨,反应慢,不是读书的料。外婆一方面赞同安小娅的想法,另一方面还有个固执的观念,房子在家就在,房子没有了家也就散了,无论如何也不能卖掉房子。下岗在家靠到处打短工维持生计的陈姨没有办法说服一老一小,只有到外面四处求人,后来经人指点,得知安小娅还有第三条路:到市里读职业技术学校,就拐弯抹角托了很多关系才把小娅送到城里读职高。安小娅在这里做一家理疗机构的委培生,学习按摩理疗,不但不交学费,生活费都有补贴。三年后毕业,职业学校根据学生的意愿和学习成绩提供两个选择:成绩一般想参加工作就直接到理疗机构上班;成绩好又愿意继续学习就参加高考,如果考上了同专业的大学,理疗机构仍然负担学习费用和补贴生活费。从职业学校毕业就直接上班的必须在机构工作六年,读了大学的则必须在机构工作十年。安小娅在职业学校读了一年半就开始实习,她喜欢工作远超过读书,就再没回去读书。实习期没有工资,和读书一样只有生活补贴,她也觉得比坐在教室读书好。她做了整整一年半不拿工资的实习生,毕业之后才算正式入职,开始领工资。

第一次领到工资,安小娅全拿去给外婆和陈姨买了新衣服新鞋还有各种营养品。外婆很高兴,拉着小娅的手说,太好了,你长大成人了,可以挣钱养活自己了。陈姨也特别开心,做了一大桌小娅喜欢的菜。一向嘴笨的小娅也以茶代酒敬了外婆和陈姨,发自内心地感激外婆和陈姨把自己养大,说自己能挣钱了,陈姨就不用出去打短工,安心在家照顾外婆,自己领了工资除了留下生活费都寄回来。外婆连声说好,陈姨皱皱眉说,娘你怎么也像个孩子一样不懂事呢,小娅在大城市工作,穿的用的都不能太差,否则会让人瞧不起。又转头对小娅说,家里的事你别操心,小镇物价低,外婆有退休工资,我也还能挣钱,我们过日子没问题。第二个月,还没到安小娅发工资的时候,外婆午饭后和邻居打麻将,她摸牌时手抖了下,牌掉到桌下,她弯腰去捡,人就倒下去走了,像睡着了一样安详。小娅想到外婆都没享到自己的福,悲伤得不能自持,陈姨安慰她,外婆看到你工作了,你上个月给她买的新衣服新鞋她也穿了,享到你的福了,她走的时候一点罪也没遭,顺顺利利就上天了,这是喜丧。

怀上希望前,安小娅已经在理疗机构工作了整整七年,跟她一起参加工作的,要么转行做管理当上了店长、经理,要么成了业务骨干当上了技术指导,只有她一直在一线做按摩师。怀上希望,她差不多是被陈江押到机构去办的辞职手续。如果没有遇到陈江,没有怀上希望,安小娅肯定还在继续做她的按摩理疗师,用她不好不坏的技术,不好不坏的服务,挣不多不少的薪水。客人不会特别喜欢她,她没有什么特别的手法,都是职业学校老师教的中规中矩地按摩穴位、疏通经络;也不会说什么好听的话取悦顾客,顾客问什么她回答什么,不知道就保持沉默不回答。同样,客人也不会特别讨厌她,她看起来有些木讷,但干活儿从不马虎,客人做肩颈背护理就一定会老老实实做了肩再做颈再做背,决不像其他人那样偷懒,做肩的时候手一上滑就说是把颈子按了,手一下滑就说在做背。另外,安小娅认为自己是按摩师,不是推销员,坚持不跟客人做任何推销。她的收入一直没有销售提成这一块,只有纯按摩收入。同事都说她傻,不会挣轻松钱,只会挣辛苦钱。她淡淡回应一句,出力出汗不辛苦,昧着良心卖嘴皮子才辛苦。这句话得罪了不少人,而她丝毫不知。安小娅不做销售还有一个原因是她瞧不上机构卖给客人的那些东西,什么神药酒、神药膏,都是骗人的玩意儿。员工的体验装她都试过,消炎止痛根本赶不上云凤老家外婆和陈姨自己泡的药酒。那药酒她长期备着,看见客人哪里痛得厉害就会无偿给客人用点,效果很好。

在小镇待了一周,安小娅每天和希望一样吃了睡睡了吃,陈姨打趣说就像养了两头猪,倒是简单轻松。安小娅从读职校到工作已经离开小镇十年多了,小镇原来的住户但凡家里条件好点的都已经搬到三十公里外的县城。新住户大多是更偏远的乡下农村搬来的,年轻人都外出打工了,只剩下老人和孩子,整个小镇一副说不出的衰败样子。安小娅已经无法适应小镇的生活,她还是想回城里找份工作,开始正常的生活。陈姨也不留她,说每天早晨有一趟班车到县城,到了县城再到城里就方便了。陈姨说完又忙着照顾希望去了。安小娅把双肩包里的钱抽了几张出来,其他都放到陈姨的枕头下了,当着面给,陈姨肯定不会收。自己在理疗机构工作七年,每年回来过年,要给陈姨一些钱,都被拒绝。安小娅想想还是给陈姨留了一张纸条:钱是陈江给希望的奶粉钱,请收下。等她上车,车开始行驶了,她才发现钱又原封不动地回到了包里,纸条也回来了,在她的留言后面,陈姨补了几句:希望有我,你照顾好自己。有困难记得回家,家里有我,有希望。安小娅望着车窗外不断变幻的风景,眼泪不停地往外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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