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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还蒙蒙亮,安小娅就被噩梦吓醒,是被几路人追杀无处可逃的噩梦。迎面冲来的那一路以王雪莲为首,她咆哮着尖叫着,挥舞双手,十指张开,尖尖的手指似乎马上就要掐住安小娅的头,刺进皮肤。同时,左右、后面又有几路人追上来,不一样的是这些人蒙着头巾,安小娅看不见他们的面孔。
安小娅按了按太阳穴,又看了看窗户,窗外是云凤特有的云雾袅袅,天光透过树影照进来。她确定自己此时是在大山深处云凤镇陈姨的家里,安小娅在这里出生,这里有她在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人:外婆外公和陈姨。外婆外公早已经过世,只剩陈姨。
陈姨比妈妈大几岁,是外婆还是一个大姑娘时捡到的,外婆漂亮、能干,是云凤镇有名的三朵金花之首,十五六岁就有排着队的人追求。但她眼光高很挑剔,对男方有很多要求,又把工作看得很重,就把自己拖成了二十五岁还没出嫁的大姑娘。镇上另外两朵金花都当妈抱娃了,她还是孤单一个人。有天加班下班很晚,外婆在单位门口路灯下看到一个竹篮子,竹篮子里用小被子包着一个刚出生不久的女娃。她想也没想就把女娃抱回了家,过了几天想起到派出所给娃上户口。派出所说你一个大姑娘不够收养条件,要把娃送到孤儿院去。休息日她去了一趟镇外的孤儿院,一进孤儿院的院子,她就闻到一种难闻的味道,又看见几个娃趴在脏兮兮的地上,立马扭头就走。回到镇上,她一个个主动去联系那些还没成家的追求者,说自己捡了一个娃,想把娃留着养大,问他们是否愿意娶带娃的她,这些曾经的追求者没一个愿意。方方面面条件都比外婆差的外公听到了这个消息,跑来找外婆说他愿意,外婆说,你想清楚了吗?他说,想清楚了。你父母同意吗?我和你一样,父母都走了,兄弟姐妹关系淡,没啥来往,自己的事自己可以全盘做主。外婆第二天就去和外公办了结婚证,但按政策他们仍然没有收养娃的资格。外公后来托了很多关系,才把娃的户口上了,让娃随外婆姓陈,取名陈洁。安小娅生下来就认识陈姨,一般的孩子最先会叫的都是妈妈,安小娅则是婆婆姨姨。安小娅的父母都在县城上班,把她放在云凤,逢年过节才回来。安小娅快五岁时,他们把她接到县城,准备在县城读幼儿园读学前班再读小学。可是他们天天吵架,厉害时还要动手打架,没等到安小娅读小学,干脆离婚了。夫妇俩谁都不想要小娅,外婆就让陈姨来把小娅接回了云凤。陈姨不知什么原因一直没结婚,大半辈子都和外公外婆住在云凤,直至为他们养老送终。
对安小娅而言,这个地方无疑是全世界最安全的地方。她跳下床,看了看旁边小床上的希望。
希望满月那天,王雪莲让安小娅抱着希望,自己双手把陈江的手腕紧紧抓住,让司机开车,直接送去了鉴定中心。一路上,陈江都在反抗,说,老妈你疯了,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你太欺负人了,小娅这么本分一个姑娘,你怎么能有如此恶毒的念头?我们还是不是一家人?今后要不要在一起生活?王雪莲冷笑着说,你老妈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不用你来教。正因为是一家人,有任何疑虑都必须要澄清,不能留下阴影和隐患。陈江知道自己无力说服母上大人,转过头看着安小娅,眼睛里满满的担心和愧疚,连声说,小娅对不起对不起,我连婚姻的名义都还没来得及给你,就让你跟着去蒙羞受辱。很久以后,安小娅才弄清楚陈江道歉的真正含义,当时她只是迟钝地沉浸在自己的简单思维里,反过来劝陈江 ,没事,听阿姨的就是。陈江眼睛里原本还有一点点光,听到安小娅的话迅速熄灭黯淡了。在鉴定中心,看着工作人员给陈江和希望都抽了血,安小娅自然地伸出手,以为自己也要抽。工作人员惊奇地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王雪莲,王雪莲赶紧说,小娅你不用抽,我亲眼看见医生从你肚子里把希望逮出来的。哦,对哈。安小娅一边回答一边把手缩回来,表情木木的,甚至还有点怅然若失的样子。
五天后,鉴定中心打电话通知王雪莲和陈江去取鉴定结果。王雪莲问为什么不能电话直接告之结果,对方说这是规定,必须鉴定人本人或者鉴定委托人本人持身份证来鉴定中心领取。两个鉴定人,陈江和希望,陈江是本人,王雪莲是希望的委托人。王雪莲又像押罪犯一样押着陈江再去鉴定中心,鉴定结果是希望与陈江百分之九十五以上不存在血缘关系。陈江在王雪莲向工作人员详细询问那剩下的百分之五意味着什么的时候,躲到卫生间打电话通知安小娅带着希望赶紧逃。还特别叮嘱安小娅拿衣柜里那个旧双肩包走,除了证件什么行李也别带,包里有现金和手机卡,一定把现在用的手机卡扔了,换上新的,别接陌生人的电话,我等过一阵事情平息了再联系你。
安小娅像受了刺激,脑子突然灵活点了,她说,未必鉴定结果是对的,你不是希望的爸爸?那会是谁?我怎么不知道?陈江说,你别想那么多,希望当然是我的儿子,你放心,我会对你们母子负责到底。只是这中间有个小问题,时间太紧,我一时半会儿跟你解释不清楚,你先听我的安排,赶紧逃。我已经叫了车在楼下等你,你拿着包,抱着希望下去,如果保姆问你,你就说我通知你赶紧出来一趟。希望太小还不适宜坐飞机,车会直接把你们送到高铁站,你在候车室休息,等我通知。
安小娅就像木头人一样执行陈江的指示,背上衣柜里的旧双肩包,到隔壁保姆房,保姆不知干什么去了,希望在呼呼大睡。她抱起希望下楼,一路上也没有看到保姆,推开门,一辆黑色轿车果然停在门口,她上车,司机问了一句到高铁站?她没有回答,司机便视作默认,发动车开跑。一路上,安小娅脑子里乱糟糟的,她怎么想也想不明白,希望怎么会不是陈江的孩子?手机响了,她想起陈江叮嘱过的换手机卡,看也没看就赶紧关机,取出手机卡扔到车窗外,再在双肩包里去翻新卡,刚翻出来还没换上去,她怀中的希望醒了,可怜巴巴地轻声抽泣。安小娅想他是饿了,但走得急什么吃的也没给他准备。看到路边超市贴着她在婴儿杂志上看到过的奶粉广告,觉得熟悉而亲切,就叫司机停在路边,她要下去买奶粉。司机说这里是主干道不能停车,必须拐进巷子里再停下来,也只能是即停即走,不能等。此刻红灯亮了,安小娅一看有99秒红灯,觉得是老天在帮她,也不跟司机打声招呼,背着包抱着希望手忙脚乱地直接打开车门下车。她在超市买了奶粉,奶瓶,又在一位中年营业员的帮助下冲好了奶粉,把奶瓶嘴塞进希望的嘴里。安小娅走出超市才想起装手机卡的事,看见超市门口的塑料椅子空着,赶紧坐下,这才发现手机找不到了,手机卡也找不到了,她甚至想不出是丢在车上还是丢在下车的路上了,脑袋一片空白。发了好大一会儿呆,她终于记起了陈姨的电话,起身开始找公用电话,转了几圈,也没找到。看到有空着的出租车,她便拦下,报了陈姨的地址 :云凤镇。的哥在百度地图上查了一下,说这么远的长途,高速公路只能到县城,到镇上只有老路。不打表,八百走不?安小娅说走,买奶粉时她看了包里的钱,厚厚一叠百元钞,付八百元车费根本不是问题。出租车里,吃饱了的希望重回香甜梦境,安小娅的思绪又回到之前她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陈江不是希望的爸爸,怎么可能?她脑子再不灵光,那一天的事情也清晰如初。
那是她第一次和陈江真正在一起。他们两周前的深夜相识,就在离陈江住的合江公寓不远的那家路边烧烤摊。大多数客人都是买了打包走,陈江习惯坐下来现烤现吃,他没带钱包,只带了手机,吃完烧烤准备用手机付款时,发现手机被人偷走了。安小娅坐他旁边,他问她看到谁偷手机没,安小娅摇摇头。那天是安小娅到新开的这家理疗馆上班一个月的日子,刚领了工资。机构为鼓励老员工到新店工作,每个到新店工作的老员工头三个月每月会有三百元补贴。安小娅并没有申请,但领导安排她来她也就来了,拿到平白多出的三百元也很高兴。下夜班回家路上安小娅闻到烧烤摊的味道又饿又馋,就坐下来点了菜,老板正在烤。陈江说烦死了,老板看着他,什么也不说,陈江突然就冲着老板发火,你用这种眼神看着我干吗?怀疑我没丢手机吗?以为我是故意白吃白喝耍赖吗?老板平静地说,我不管你丢没丢手机,只管做我的生意收我的钱。陈江脸都白了,拿起桌子上的空啤酒瓶乱砸,安小娅吓傻了,连忙钻到桌子下躲着,她闭着眼睛咬着嘴唇,双手交叉紧紧抱肩,缩成一团,整个身体都在瑟瑟发抖。
目睹这一幕的陈江和烧烤店老板不明就里,以为她是突发什么疾病。陈江说,我没电话,你赶紧打120,救人要紧。老板说,你要为我证明她还没开始吃烧烤,发病和食物没关系。陈江说,废话真多,120派车要等一阵,不知来得及不,还是就近送医院,最近的仁厚医院是三甲医院,肯定有二十四小时急诊,直接送过去,你先打114查仁厚医院的急诊电话,咨询一下这种病人的注意事项。他们还在讨论,安小娅已从桌子下钻了出来,说你们只要不吵架打架我病就好了,就没事了。两个男人都愣住了,他们第一次知道有一种病叫见不得人吵架打架。这番折腾之后大家都平静下来,陈江找老板借手机,说打电话让老爸来埋单。老板说,我看你面熟,是吃过多次的附近老客,这次就先记账欠着,下次一起付。陈江说,这样不行,你还是把手机借给我用一下。眼看着两人又要争起来,安小娅突然冲口而出,没事,我今天刚领了这个月工资,比平时领得多点儿,我来请客吧。老板和陈江又一次愣住了。陈江嘴上没说感谢,就是无论如何也要留安小娅的电话,说下次要回请。安小娅看他态度坚决,就把电话给了他。
第二天,陈江的电话就打了过来,约安小娅吃饭。安小娅说不行,我要上晚班。陈江说,没关系,我等你,干脆我来接你,你在哪儿上班?安小娅如实报出了理疗馆的名字和地址。吃饭时陈江对安小娅见不得别人吵架打架的病很好奇,一直追问病因,安小娅说,小时候父母总是吵架打架,我很害怕,就往床下面柜子里这些暗处钻,心想躲起来听不到看不到就没那么害怕。结果还是常常被他们发现逮出来,他们一逮到我,就一边互相埋怨对骂,一边又联合起来狠狠骂我打我。
两人本是相对而坐,听安小娅说完病因,陈江放下碗筷,走到她身后,摸了摸她的头,又从后面拥着她,脸贴着她的脸,轻声说,可怜的小娅,一切都过去了,你已经长大成人,不要怕。安小娅之前有过短暂的恋爱,也与人亲密无间过,但从没被如此温柔且安全地对待过,是那种恰到好处的温柔,没有任何攻击性的安全。吃完饭离开餐厅,自然而然地,两人的手就牵到一起了,陈江把安小娅带回了合江公寓。客厅很空,一个沙发、一个茶几、一张桌子、一把椅子,不是灰色就是白色,视野所及没有其他任何东西。安小娅到卫生间,也是干净得像没人用过一样。从卫生间出来,她正准备说我该回去了,陈江又从后面抱住她,脸挨着她的脸,在她耳边呢喃,就住这里,离你单位近,上下班不用那么辛苦。安小娅说,改天吧,我什么也没带。陈江把她抱到卧室,卧室仍然是一张床一个柜子的极简风格,他把她放到床上,打开柜子,拿出崭新的睡衣、内衣、浴巾、毛巾、拖鞋、牙膏、牙刷,说,没什么不方便,洗漱护肤用品将就用我的,都是温和的植物系列,男女老少都能用的。安小娅一下就笑了,说你看起来很文雅,其实很老谋深算。陈江说,彼此彼此,你看起来是一个胆小的傻妞,其实狂野得很。两人都有看到对方秘密的欣喜,又有被看到秘密的释然,开心得像孩子一样,又笑又闹,后来实在太困了,道了晚安就倒头大睡。
第二天,陈江陪安小娅回她住的宿舍拿些东西,安小娅就拿了点儿衣服和化妆品。陈江问她,是准备住酒店吗?安小娅说,难道你想让我全部搬空,彻底离开宿舍?陈江说,对的,要用的搬过去,不用的扔掉,把宿舍退了。安小娅嘴上在说,你太狠了,都不让我留条后路,心里早乐翻了天。她不聪明,但也不是特别傻,分得出真情假意,更知道珍惜能让自己变得轻松自在、快乐有趣的人。她喜欢和陈江在一起的自己,像从黑夜到了黎明,像从山里到了山外,像被闪电击中,像幡然开悟,从脑子到嘴都是从没有过的伶俐,以前不敢想的敢想,不敢做的敢做,不敢说的敢说。
接下来的日子他们俩仍然是像孩子一样嘻嘻哈哈,说话做事都没个正经。陈江每天早晚都要装成医生给安小娅量体温,说是这样可以掌握身体基本数据,预测是否会感冒,决定需要增减衣服增强营养不。安小娅觉得很好玩,很配合。她唯一不解的是陈江并没有和她做成年男女同居应做的事,也搂搂抱抱,也你侬我侬,但每一次都适可而止,不会真正碰她。安小娅有些不解和好奇,也仅仅限于不解和好奇,还没来得及升级为烦恼和困扰。
直到两周以后,陈江接了个电话说烦死了烦死了,必须借酒解愁。他把珍藏的红酒白酒都找出来,要安小娅陪他喝。安小娅说,我们第一次一起吃饭我就告诉过你我对酒精过敏,你忘了?陈江坏笑着问过敏会有什么症状,安小娅说,也没啥症状,就是沾一滴酒就会睡得像死猪。陈江拍着手坏笑着说,太好了,我好想看到你像死猪的样子。安小娅看着前几秒钟还皱着眉头的陈江一副坏笑的样子,心里一阵阵发软发酥,决定满足他。刚端起酒杯喝了两口人就迷糊了,软软地倒下,再无任何记忆,醒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和陈江都一丝不挂地躺在床上。陈江似乎有点不好意思。胆小鬼,借酒壮胆,安小娅在心里一边笑一边想,但她并没想太多,她渴得厉害,只想尽快爬起来找水喝。
没过多久,安小娅早晨起床就吐得死去活来,白天则是闻到任何有油的味道就开始吐。陈江带她到医院,医生听完症状描述直接让查小便。得知怀孕的消息,安小娅根本不能接受,她觉得自己还是孩子,而且是认识陈江后才变成的孩子,开始享受做孩子的快乐,才短短的一个多月时间,就要回去做大人,而且是要怀孩子生孩子的大人,她一万个不情愿。她看也没看陈江,就跟医生说,我要做掉。陈江马上用手捂住她的嘴,一边跟医生解释她是冲动之下的胡言乱语,一边拉着她就往外走。回到家,陈江继续苦口婆心地教导安小娅绝对不能去干罪孽深重的杀生之事,会遭报应,又安抚她不要怕,有了孩子这个纽带他们只会比现在过得更好。安小娅哭着说,我都还是一个孩子,怎么敢去怀孩子生孩子养孩子?陈江说,别怕,就算我们还是孩子,但我们有父母,父母会帮我们的。我老妈特别能干,没有她搞不定的事情,相信我。
安小娅摇了摇头,从过往的记忆中回到现实。她抱着希望来到客厅,把他放在头天晚上陈姨洗干净又用开水烫过的婴儿推车上,给他盖上毯子。推车是安小娅小时候用过的,有些年头了,陈姨说最后用推车是那只叫得福的老狗,去世前有半年,得福眼睛看不见,耳朵听不到,连大小便都没有力气,每天就躺在这个垫了尿不湿的婴儿推车里,吃喝拉撒全在里面,陈姨每天早晚推它出去呼吸点新鲜空气。得福走了陈姨就把推车洗干净收起来放在床头,早晚都摸摸,就像得福还在的样子。昨天,安小娅坐了五个多小时出租车来到陈姨家。陈姨啥也没问,只是高兴地说,你小时候的小床、推车、玩具,能放的都还在,正好可以派上用场。陈姨的这番话对就像刚刚打了一场大仗、惨败而归的安小娅无疑是最好的安慰,她把希望递给陈姨说,他叫希望,出生三十五天了,我一滴奶也没有,他生下来就吃的奶粉,奶粉奶瓶都在包里,他饿了会哭,你弄给他吃就是。我太困了,只想躺下睡觉。陈姨说,你不吃点东西吗?我给你煮碗番茄鸡蛋面吧,你从小爱吃的。安小娅说,不用了,我累得要死,只想洗洗赶紧睡。陈姨说,那你洗个澡先睡吧,什么时候醒了饿了我给你弄吃的。
眨眼的工夫,陈姨已经找到背带把希望背在背上,手脚麻利地给安小娅拿来了浴巾拖鞋睡衣,安小娅洗澡的时候,她又找出干净的床单被子换上,还把小床也铺好了。安小娅躺在床上,闻着久违的米汤味,怦怦乱跳的心平静下来。陈姨的习惯是每次洗床单被套枕套最后总会用米汤浆一下,说这样床单被套枕套再旧也不会软塌塌,陈姨洗过的单子总是这么硬气,有棱有角,盖在身上就像新的一样。当年安小娅的妈妈为此没少嘲笑过陈姨,说床上用品就是要软,像旧的一样,盖起来才舒服。陈姨很不屑地说,舒服?舒服有硬气重要吗?死了两眼一闭就舒服了,但活着最重要的是硬气。那时的安小娅还小,听不懂成年女人的唇枪舌剑,但她很喜欢陈姨被子里那种太阳晒干了的米汤味。太阳的温暖,米汤的甘甜,混在一起就是安心的味道。安小娅闭上眼睛,睡意如约而至,没想到睡着之后便是一个接一个的噩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