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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了,陈安强连续敲了好几下门,里面没有一点回应。他推门进去,房间里没有开灯,黑暗中只有一圈惨白的光,细看是陈江半躺在沙发上聚精会神地打游戏,手机屏幕上的光照在他脸上,白晃晃的,有点像鬼影。陈安强内心升起一种莫名的不安,把房间里最亮的灯打开。

这么晚了,还没睡?今天身体感觉好点没?陈安强坐到陈江旁边,把他的耳机摘下来。陈安强每天早出晚归,少有时间和儿子聊天,回来再晚都要到儿子房间看看,说两句话,像一个仪式,让心里踏实。亲子鉴定出来,安小娅带着希望神秘失踪之后,陈江就搬到陈安强这里来住了,他把母亲王雪莲的所有联系方式都拉黑,不愿和她再有任何联系,也不想回到自己的公寓里,说那里到处都有安小娅的痕迹,他受不了。陈江不出去上班也不去见朋友,每天待在家里打游戏。

王雪莲来找过陈安强,这个自以为是的女人坚信戏精安小娅欺骗了自己的傻儿子陈江。她要为儿子讨回公道,陈江根本不见她,就和陈安强在他家楼下的茶楼见面,陈安强说陈江让自己转告她,如果她要做任何伤害安小娅和希望的事情,他就从顶楼跳下去,直接从这个世界消失。

陈江从小到大也没说过这样的狠话,王雪莲吓着了,叫陈安强每天二十四小时守着陈江,不能让他干傻事。陈安强叹息说,你是一个绝顶聪明的人,怎么要去做逼儿子到绝境的蠢事。王雪莲很不屑地哼了一声,我蠢还是他蠢?难道让他被那个很会演戏装傻扮可怜的女人一直骗下去?陈安强说,她骗了什么?骗了钱还是骗了房?骗了名还是骗了利?人家一个小姑娘两手空空来,抱着孩子两手空空走,够惨了。你还要怎么得寸进尺才甘心?王雪莲被陈安强的话弄糊涂了,她说,你搞错没得,这个女人骗了陈江的感情,骗了我的感情,还要用一个跟陈江没有血缘的孩子来继续骗我们,不是打的今后继承我们的财产的主意才怪?你怎么这样没有原则,是非不分?陈江年轻单纯,感情上一时走不出来,还可以理解。你一个厚脸皮的老家伙也突然装起善良来,也太荒谬可笑了吧。陈安强站起来,不想再和王雪莲说下去,走了两步,又回头严肃地警告王雪莲,你绝对不能再做针对安小娅母子的任何事情,陈江已经是重度抑郁症,你若把儿子逼上了绝路,我们都不要活了。王雪莲再一次愣住了,和陈安强夫妻一场,虽然他一直管不住自己的下半身,可能因此心中有愧,对自己说话从来都温和有礼。这次居然为了一个骗子,如此粗暴无礼。她不知道这里面到底有什么秘密,但很多年来第一次意识到这个男人可能并不像自己理解的那样,除了肤浅无耻就是窝囊和软弱,自己认为的可以完全掌控他也未必是真的。想到这些,她心里除了失落,还有点好奇。他不是自己了解和理解的那样,那他到底是什么样子?为了儿子他不分是非不惜要与自己以死相拼,他心里真的如此深爱儿子吗?

陈江把视线从手机上移开,与陈安强的眼神刚一交汇,像被惊吓到了一样,立马缩回眼神只望着自己脚下那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陈安强说,放心,安小娅和希望不会有问题的。陈江说,有问题我也管不了,我才是笨猪一头,居然把两个活生生的人弄丢了。我还跟小娅承诺了的,要对她和希望负责,结果我什么也做不了。我还是个男人吗?不是,就是一头混吃等死的猪。陈安强心里被一种坚硬的东西硌了一下,有点钝痛,还有与痛随之而来的清爽感,他其实喜欢甚至有些迷恋这种清爽感。生活混沌,人也是迷迷糊糊着随波逐流,但最混沌时心里也想着念着来一场暴风雨,把一切冲刷得清爽,清明,清亮。只是,惯性的力量太强大,想着念着也只是想着念着而已。他复制了儿子陈江的自我拷问问自己,我还是个男人吗?答案也和儿子一样,不是,就是一头混吃等死的猪。

沉默了一会儿,陈安强拍了拍陈江的肩说,谁碰到这种事都会很难受。但对找到安小娅和希望我始终持乐观态度。先从两条线入手,她父母多年前离婚再婚,毕竟是血缘亲人,只要能找到她父母就总有办法找到她。她在理疗馆工作,总有相处得来的同事,多少知道一些她的情况。我倒觉得最大的问题不是找到安小娅和希望,而是找到她之后怎么办?怎么给她解释亲子鉴定希望与你无血缘的事情?要把所有真相都告诉她吗?如果不说出真相,哪怕是用善意的谎言继续骗她,怎么骗?骗一时还是骗一世?她还会信任你吗?陈江双手捂住耳朵,闭上眼睛,用满是乞求的语气说,求求你,老爸,别说了。眼泪从他的眼睛缝里直往下滴。

陈安强转身抱住了陈江,在他的耳边说,儿子,你要清楚,这件事不是你惹起的,一开始就是我的主意,你只是被动的参与者和执行者,罪魁祸首是我,最应该负责的是我。抱歉,我刚才提的问题本来都不应该由你来回答。是我太冲动了,我需要冷静和理智来考虑下一步。太晚了,先休息,我们改天再来讨论。说完把陈江扶到床上,帮他脱下外套和鞋,盖上被子。想了想,又到卫生间拿了两条热毛巾,陈江还是闭着眼,陈安强用热毛巾给他擦脸时看见他的眼泪还在流,就把热毛巾叠起来盖在他的眼睛上,待用另一条热毛巾擦完手脚后,又坐了一会儿,感觉热毛巾变凉了才取下,摸了摸他的额头说,好好睡觉,什么也别想,有老爸在,没事。

陈安强安顿好陈江才回到自己的房间,他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在房间里来来回回走,事情的起源、考虑周全的计划、每一个执行细节、陈江苍白的脸黯淡的眼,都在他眼前一一浮现,搅得他又是满脑子浑浊混沌,内心很多的堵塞和不安,化成了深深的懊悔和愧疚,像毒蛇一样撕咬着他。

那一年陈安强四十岁,陈江十二岁,过完陈江十二岁生日,王雪莲就以公司总经理的身份到东北待了整整半年。那是她独立运作的第一笔生意,她至今也认为那是她生意史上极为辉煌的一笔,倒不是那半年她守在那边赚了多少钱,而是经过那半年的运作她彻底把对手赶走了,从此一家独大。陈安强则认为,这半年发生的事,对陈江,对自己,对整个家庭都是毁灭性的打击。如果时光可以重来,他无论如何也要阻止王雪莲。这样说倒不是要把责任推给王雪莲,只是在他们的家庭中,如果女主人守在家里,发生这个悲剧的可能性也会小很多。陈安强和这座城市的大多数男人一样,没有太多野心,只求小富即安。王雪莲则和这座城市的大多数女人一样,内心的某扇窗没被打开的时候,相夫教子安静本分,一旦打开了则一发不可收拾,一定要展开双翅尽情飞翔。四十岁的陈安强已经在生意场上摸爬滚打了十多年,凭借为人厚道和稳扎稳打的作风,给自己打出了一块小天地,谈不上大富大贵,但一家人衣食无忧以及儿子到国外留几年学、一家人每年出国旅游几趟,这些都不会有问题。他很知足,心思在生意上就少了,倒是对喝茶、打球、摄影这些休闲娱乐活动很有热情。王雪莲对陈安强提前进入半退休状态很不屑,很鄙视他的不求上进,也担心他会死于安乐。没和他商量就做了决定,自己从医院辞职来接手公司,她发誓要带领公司飞得更高,做得更大。她告诉陈安强时已经办妥了辞职手续,没给陈安强考虑和选择的机会。然后,陈安强多少有点赶鸭子上架,对公司进行了改组,自己成了董事长,王雪莲成了总经理。他在心里嘀咕,就二三十个人的小公司,搞这么大阵仗,还董事长、总经理,也不嫌寒碜。若干年后,他被王雪莲赶出公司,和几个老哥们喝酒,老哥们异口同声说,都是当初心软让女人参与才搞出来的。陈安强自己也不得不承认,公司有现在的规模,确实是王雪莲一手做出来的,如果她不是他的老婆,他一定会发自内心地佩服和景仰,但因为是他老婆,内心的感受就复杂和微妙了。

陈安强不会做饭,王雪莲出差之后,他每天晚上就带着陈江在外面吃。他是一个爱热闹的人,觉得一大一小两个男人吃饭很不好点菜,便呼朋唤友努力凑成至少一桌人的饭局。狐朋狗友中有家有孩子的只能偶尔来一次,能随叫随到来当饭伴儿的都是些孤男寡女。一个叫周燕燕的,丈夫是远洋水手,一年只有一个月探亲假在家。周燕燕给自己取了一个网名,周十一,嘲笑自己每年有十一个月闲置且孤单。陈安强每次约饭,她都第一个响应,很多时候,也只有她一个人响应。似乎自然而然地,他们吃了饭,还会喝会儿茶,聊会儿天,共同打发寂寞。

有一个下雨的下午,陈安强约饭,其他人都有事来不了,周燕燕说,你带着孩子就不要出门了,我带点简单的菜过来。结果带的菜一点不简单,炖鸡、蒸鱼、炒牛肉,都是她在家精心做好的。还特地给陈江做了他喜欢的怪味卤猪蹄。陈安强开了一瓶红酒,两个人对饮。微醺时,周燕燕感叹说,安哥你肯定知道,孤独真是个杀人恶魔,会用不同的方式要人命。那一刻,陈安强感到有电流打在身上,进入心里。所有人都叫他陈总,强哥,唯独她叫他安哥,一个安字何等的甜糯。他也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说孤独会要人命,细想真是说到心窝里了。

此前陈安强做生意十多年还没真正意义上出过轨,一是王雪莲看得紧管得严,二是他有点小洁癖担心惹病。有时碰到客人提出要去夜总会,他也只负责埋单,决不同行。这次不一样,他和周燕燕是认识多年的熟人,知根知底。两人把什么都说到明处,彼此只做隐密知己,绝对不破坏各自的家庭。

周燕燕便成了家里的常客,她自己没有孩子,对陈江很好,不仅给他买玩具,还给他讲故事,陪他玩游戏。陈江也很喜欢她,不知什么时候就把周阿姨改口成了燕燕阿姨,后来干脆简称为燕姨。他还鬼聪明,晚饭后就上楼做作业,留下时间给老爸和燕姨单独相处。

周燕燕的丈夫每次回家探亲,都会从国外悄悄带些成人电影回来。周燕燕偶尔也会带过来和陈安强一起看,开玩笑说两个人共同学习一起进步。

陈安强做梦也没想到周燕燕的玩笑会给陈江带来永远的伤痛,也让他自己永远活在愧疚和自责中。陈江出事之后,他就和周燕燕彻底断了,他有些恨她,但更恨自己。陈安强永远记得那一天,周燕燕没来,就他们父子在家,两人叫的外卖。吃完陈江上楼做作业,陈安强在楼下看电视,一切都和平时一样,没有一点凶险的前兆。然而,凶险说来就来了,楼上传来陈江痛苦的号叫,老爸,救命!陈安强以最快的速度冲上楼,看到了让他哭笑不得的一幕,那时他还没有意识到这场意外的凶险,还有想笑的冲动。傻儿子陈江把小弟弟放进了可乐罐,却怎么也出不来。陈安强想了很多办法通通无效,最后把可乐罐分割成几块,陈江的小弟弟才出来,红肿得不像样。

陈江坦白,这是跟老爸和燕姨看的电影里学的。陈安强又惊又怕,他对这个画面一点记忆都没有。他赶紧给儿子认错,说自己犯了不该犯的错误,立马改正。他请求陈江绝对不要告诉妈妈,陈江被老爸的样子吓坏了,像个大人一样很正式地说,不会的,这是我们男人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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