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年:难忘磕头
地无分南北,山无分东西,春节拜年是中国人的传统习俗。不用说,这一习俗原本主要流行于亲朋好友尤其亲戚圈这一群体之中。而我以至我的家族大体算是离群索居者。虽是山东人,但闯关东时还是烟台叫登州府的时代,只知晓祖籍登州府蓬莱县,至于何乡何村有何亲人,早已无从查考了。及至我,虽然出生在东北平原一个足够大的村庄,但还没懂事就随父母迁居县城,辗转之间后来落户在一个只有五户人家的小山村,五户各依山坡而居,往来极少。长大后我只身去省城念书,毕业后只身南下广州,只身东渡日本,二十多年后又只身北上青岛。这就是说,无论祖辈父辈还是我本人,许多岁月都是在背井离乡举目无亲的环境下谋生或求学的,都是广义或狭义上的异乡人。所以,拜年时基本无亲可拜。我猜想这未尝不是我性喜孤独一个客观原因。
不过回想起来,有亲可拜时形成的拜年体验在我也是有的。只是太久远了,得回溯到半个多世纪以前。
我是上世纪五十年代末上小学的。上学前在爷爷奶奶家即我出生的地方断断续续住过两三年。前面说了,那是东北平原上一个大村庄。几代繁衍下来,林姓成了那个村庄的大家族。仅太爷辈就有五位,爷爷辈有十二位。叔叔辈简直数不胜数,有的还穿着开裆裤,后面露着屁股蛋,前面不时闪出“小鸡鸡”,活像打篮球时吹的口哨。姑姑们的数目也肯定不止一个排。大的已经是生产队妇女队长或嫁人了,小的还鼻涕一把泪一把追着母亲要奶吃。幸也罢不幸也罢,我们这支在家族中属长子系列,太爷老大,爷爷老大,父亲在大大小小叔辈中排行第一,也是老大。这么着,我也是老大,在同辈中率先来到这个世界,而且遥遥领先,后续部队若干年后才出现在地平线上。于是尴尬景象出现了,我的辈分最小。也就是说村里大凡林姓都是我的长辈。平时无所谓,尴尬出在春节拜年。
记忆中,拜年主要活动是跪下磕头。当然是晚辈给长辈磕,也就是我要给村庄里的大约一半人磕头。如果把他们全部召集起来齐刷刷列队“稍息”站好或坐好,由我一次性磕完倒也罢了,问题是事情没有这么简单。因为磕头要讲辈分,讲个体针对性。初一早上,先对着挂在北墙正中家谱上的已故列祖列宗连续磕三个头,再给爷爷奶奶分别磕一个。然后由爷爷领着出门去林氏长辈家里磕。住的并不集中,有的住村东头,有的住村西头。村路满是雪,早晨的太阳照射下来,雪地忽一下子蹿出无数金星金线,刺得眼睛几乎睁不开。路旁院子里偶尔蹦出一个“二踢脚”爆竹,“呯”一声在脚前或头顶炸开。或有一挂“小鞭”在大门旁柳树枝上噼噼啪啪爆豆似的突然响起。我惊魂未定地躲在身材高大的爷爷后面走东家进西家。
受礼的长辈夫妇穿一身新衣,在炕中间并排盘腿正坐,裸土地正中置一蒲团或棉垫。进门后先由爷爷介绍,而后叫我头冲对方跪在地上,口说“给大太爷磕头了”,磕一个,又说“给大太奶磕头了”,再磕一个。接下去一家家如法炮制,二太爷二太奶三太爷三太奶……再往下是爷爷辈:二爷、二奶、三爷、三奶、四爷、四奶……如此一路磕将下去。记得磕到第十一爷家的时候,十一奶指着一个翘着“小鸡鸡”的男孩儿,说这是你三十二叔,又拍着怀里吃奶的一个小鼻涕鬼笑道这是你四十三姑。我正要跪下,爷爷到底不忍,一把拉住,摸着我沾了灰土的小脑门说:“叔叔姑姑辈太多,就别磕了,饶了俺孙子吧!”
幸亏爷爷说情,若不然,磕到日落天黑怕也磕不完。即使不头破血流,也非磕得晕头转向不可。实际也差不多晕了。磕头是有赏钱的。因为晕了,记不得钱赏了没有,或者赏了拿了没有。明确记得的,是回到爷爷奶奶家一摸衣袋,里面有两个核桃和三颗红枣。那应该是十一奶给的。当时十一奶放下手中的第四十三姑,打开炕柜门,在一个青花瓷罐里摸了好一会儿摸出来给我的。我迫不及待地找小铁锤把核桃敲开吃了,真香。又把红枣投进嘴里一颗慢慢咀嚼,真甜,香甜香甜,又香又甜。是不是第一次吃枣我记不得了,但那肯定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枣。香,甜,劲道,软硬适中,一股老木柜味儿和旧瓷罐味儿。
幸亏磕头。难忘磕头。
(2012.1.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