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日故乡的腊月

往日故乡的腊月

回想起来,即使乡间小学,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也有足够水准的老师。我有幸受教于一位从旧中国过来的小学老师——姓怀,怀老师,仍健在,八九十岁了——从语文算术到音体美,上什么都顶呱呱。我至今仍牢牢记得他大概在地理课上讲的五句话:“一三五七八十腊,三十一天永不差。四六九冬整三十,唯有二月二十八,闰年再把一日加。”腊,即腊月,本来指农历十二月,这里用来指公历十二月——他就是这样把一年大小月概括得准确无误,朗朗上口,至今仍在我的日常生活中发挥作用。这才是教育!

今天只说腊月,本义农历腊月,东北的腊月。这是因为,一来我是在东北长大的山东人;二来东北的腊月才叫腊月,才是寒冬腊月的腊月。那可真叫冷,零下三四十度,此刻写出的腊月两个字都好像飕飕直冒冷风。东北土话叫“嘎嘎冷”“贼冷贼冷贼贼冷”。尿没等尿到地上就冻成冰棍了,得赶紧用棍子敲——这么说固然是笑话,却又不纯属笑话。毕竟滴水成冰是冰一样坚硬而冷酷的事实。与此相比,青岛的腊月才纯属笑话,零下三五度能算腊月吗?

说回东北的腊月。往日东北故乡的腊月大约有三个习俗:吃腊八粥、蒸年糕、送灶王爷。腊月冷,腊八尤其冷,“腊七腊八,冻掉下巴”。为了不让下巴冻掉,就得赶紧用下巴喝粥。俗称“腊八粥”,类似如今的“八宝粥”。艰苦岁月,又是乡下,粥里当然没有八宝,大体是用大黄米小黄米(类似小米的糯米,学名“糯黍”)加扁豆红豆熬出的粥。黏黏的,半稀半稠,热气腾腾,直烫嘴。大人小孩,一人捧一大碗,呼噜噜闷头猛喝。不小心喝到下巴上,得以确认下巴仍在。不仅下巴,还好像顺着肠胃像通暖气似的一直热到脚后跟。所谓痛快淋漓,莫过于此。

喝完腊八粥,就要蒸年糕了。东北地方大,并非整个东北都蒸。我小时候有两三年是在爷爷奶奶家度过的。那里地处平原,村落大体是“原生态”村落。上下对开的纸糊木棂窗,大块土坯院墙,墙外是土路,土路那边还是院墙和高大的榆树杨树。也是因为那里盛产“糯黍”,一过腊八,家家户户就开始拉碾推磨,把“糯黍”碾磨成黄米面蒸年糕。奶奶往大铁锅里放一块差不多锅盖大小的圆蒸帘,铺上纱布,下面烧火。水烧开后,奶奶就冒着腾腾热气往锅里一把把洒黄米面,洒得差不多了,洒一层红豆,然后再洒面、再洒豆。反复洒到大约一巴掌厚了,就盖上木锅盖,用抹布围住锅口,多加柴火猛烧。再闷一阵子,而后猛一掀锅,但见云蒸雾绕之中,一方金灿灿的晚霞忽地闪现出来。奶奶招呼爷爷,两人合力把蒸帘拎出。奶奶拿刀一条条切成手指厚的长条,再把条切成巴掌长的长方块,放在盘里碗里端上炕桌,让我醮红糖或白糖先吃第一口……真是幸福一刻,让我觉得世上只有奶奶好!蒸完年糕蒸豆包。把黄米面和了,包上小豆馅一个挨一个放在蒸帘上。一锅锅蒸,一帘帘端进仓房冷冻。加上年糕,仓房里就像摆满金砖金条金元宝,给辛苦劳作一年的农家带来近乎虚拟的慰藉,平时过穷日子的乡亲们脸上随之漾出略显凄楚的笑容来。

接下来一个习俗,就是送灶王爷上西天了。灶王爷是堂屋灶台烧火口上端一人多高位置供奉的神明。其实就是贴在墙上的一张不很大的古装纸像。左右两侧是对联“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横批是“一家之主”。像的下端横一条很窄的搁板,板上放着香炉。腊月二十三过小年这天,爷爷点燃一炷香插进香炉,放上馒头等供品。香燃尽之时,爷爷踩着木凳把烟熏火燎变得黑乎乎的灶王爷纸像连同对联横批小心揭下,在灶口前一边点燃,一边口中低声念叨“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为了确保其只“言好事”而不把所有事都告诉玉皇大帝,有时还用糖饴或年糕往灶王爷唇上抹一下把嘴封住,希望他言完好事后再不言语。最后对着灶王爷升天的一缕青烟跪下磕头,仪式至此结束。过了七天,也就是腊月最后一天即大年三十这天早上再把灶王爷迎回——将一张新的纸像贴在同一位置。不用说,这一习俗随着一九六六年“文革”席卷城乡大地而终止。迷信也罢什么也罢,反正没灶王爷保平安,不少人家果然不平安了:妻子揭发丈夫,儿子批斗父亲,孙子和祖父“划清界线”……

也是由于这个原因,我很有些怀念灶王爷。他老人家上天“述职”,一去四十五年了,是不是该“下界保平安”了?

(2012.元.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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