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编 不想回城

第一编
不想回城

无法洄游的“鲑鱼”

“飞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而我,更像一条鲑鱼,在广阔的海域中游了几圈耍了一阵子,忽然涌起一股冲动:游回自己的出生地看看。听母亲说,我是初冬时节在那个村子出生的。接生婆没来我先来了,母亲就在灶前柴草上拿一把剪刀蘸了蘸热水,自己剪断脐带。于是我完全脱离母体,来到东北平原一个已经开始变冷的普通村落里。在那里长到两三岁,而后随父母迁往县城。

这样,那个村子就成了“老屯”——我们外迁的族人都这样称呼——其实两三岁后我也并非没回过老屯。爷爷奶奶住在那里,上小学前我在爷爷奶奶身边生活过两三年。清晰地留在记忆里的,要数房前屋后一朵一朵的南瓜花和大片大片的土豆花。南瓜花有碗口大小,嫩黄嫩黄的。我知道蝈蝈(知了)特喜欢吃这种花,便去南草甸子里捉来蝈蝈,关进用秫秸(高粱秆)编的小笼子里,挂在房檐下,往笼子里塞南瓜花喂它。它不时突然想起似的颤动着翅膀叫一阵子,连同老母鸡下蛋后的“嘎嘎”声,合成夏日乡间午后不无倦慵的交响曲。不过,我更喜欢土豆花。从老屋往后走不远,就是一大片望不到边的土豆地。蝈蝈叫的时候正是土豆花开时节,蓝里透紫的小花单看毫不起眼,但连成一片漫延开去,就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气势美,好像能漫延到天上去。土豆花的香气很浓,甜津津辣丝丝苦麻麻的,直冲鼻孔,那是大片土豆花特有的香气。对于我,就成了老屯特有的气味。多少年来,只有两年前去日本北海道旅行时才见到那铺天盖地般的土豆花,闻得它久违的香气。

另外留在记忆里的,就是老屋西侧的土院墙了。墙极高,大人伸手都够不着墙头上的狗尾草。墙内是爷爷奶奶的菜园子,墙外是一条走得过牛车的土道,隔道是邻院同样高的土院墙。墙根是一排遮天蔽日的大榆树,土道正得一片阴凉,我就和两个和我同龄的叔辈伙伴在树下玩耍。就这么着,高土墙和大榆树成了我魂牵梦萦的一道“原生风景”。我从未见过相似的风景。身心都极疲劳的时候,往往闭目片刻,想象树荫和土墙下的自己。深邃,高远,繁茂,土的气息,树的阴凉……于是我重新精神起来。

老屯,我的出生地和儿时的乐园!那里究竟怎样了呢?

不用说,我出生的地方即是母亲分娩阵痛的地方。我是母亲的第一胎,那时她刚刚二十岁。如今二十岁的女孩正上大二,而母亲却在灶前柴草上自己用剪刀剪断婴儿和自己之间的脐带,那是怎样的场景、怎样的动作、怎样的眼神和心境啊!而今母亲已经走了,走了四五年。由母亲带到世界上来的我也已年届花甲了。

我一定要回老屯,一定要去看看母亲生我、我出生的地方!

我不知道老屯具体在哪里,找老姑一起去。小时候要从县城步行四五十里的土路,现在成了柏油路,出租车跑起来不出二十分钟。老姑在车上告诉我,我出生的西厢房早已不在了。我说房址总该在吧。不料下车进村,老姑说房址也不好找了,“到处是苞米地,哪里认得准呢!”我们开始找爷爷奶奶的老屋。三间土房还在,但几易房主。院门锁着,房前屋后全是茂密的玉米,只隐约露出草房脊和土山墙的一角。可那是怎样的一角啊!终于找到有院门钥匙的人,得知房主已外出多年,房子早就没人住了。进得院门,穿过几乎走不进人的玉米地,好歹摸到房前。房前蒿草有一人多高,从中闪出的房檐上苫的草已经腐烂,椽头裸露,窗扇玻璃破了好几块。老姑摸着油漆剥落的窗框说:“窗户还是你爷爷打的呢!”往里窥看,炕席残缺不全,上面零乱堆着杂物。炕下是裸土地,也堆着杂物。门扇里倒外斜。勉强绕到房后,后墙多年没抹泥了。风吹雨淋,墙泥里的草秸如潦草的日文字母显现出来。墙体裂了一道好大的缝隙,随时都有坍塌的可能。这就是当年我在房檐蝈蝈笼下度过快乐时光的老屋吗?我倒吸了一口凉气。

摸出院子,去西面找院墙。墙倒是有,但成了红砖墙。砖块之间没用水泥勾缝,像是随意码起来的,不及里面玉米秧一半高。另一侧也差不多是同样情形,大榆树荡然无存。中间路面仍是土路,零星扔着冰棍纸、速食面包装袋、空塑料瓶、塑料袋等花里胡哨的“现代”垃圾。南瓜花尚可见到,但不闻蝈蝈的叫声;土豆花也还有,但只是垄头地角那么几丛几朵,无精打采。进一家小店买水解渴,店里好几伙人正闷头打麻将。我不认识他们,他们不认识我,也没看见我……

原先差不多一半姓林的村子只剩两三家林姓了。嫡亲只存一家。在那里我见到了太爷爷留下的有半个桌面大的一对旧木匣。后来我讨了一个同样旧的小木匣,上面的红漆变黑了,花纹更黑,看不真切了。我决定把小木匣带走。带走“老屯”,带走“故乡”——既然鲑鱼无法游回出生地,那么就把“出生地”带走吧!

(2012.8.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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