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名的碰撞,真诚的友谊

莫名的碰撞,真诚的友谊

孙静

在“向科学进军”的诱人口号下,我踏入了北京大学的校门。那是1955年的秋初。盛夏刚过,还感受不到多少秋气。植被丰茂的校园里,到处仍然是郁郁葱葱的气象。走在林荫小路上,看着那拔出绿树尖头的传统大屋顶建筑的飞檐,不禁心旷神怡,庆幸自己找到了一个理想的成长园地。

人事环境足与自然环境媲美。同学们来自五湖四海,南腔北调,虽非和声,却不影响青年们特有的那种亲和力,在不协调的话音中洋溢着纯真、和谐、欢悦的气息。那时的青年,单纯真挚,既各争上游,又互助互爱。

我是从工作岗位上考学的,比起从校门到校门的莘莘学子,不免大出三至五岁,因此对身份相类的同龄人不禁更多一点亲切感,其中之一就是陈玄荣。他是48年参加闽中地下党组织,曾在闽中人民游击队控制区发动群众、组织武装。但他没有我那么幸运。我们参加革命的时间差不多,我入学时已是十七级县团级干部,他可还在二十级左右晃荡。不过,我们既都已弃“干”从“学”,青衿学子的情分超越一切,鱼水相得,既无“官”气,也无“级”气,这也是学府不同于官府的地方。

他面颊尖瘦,从额头到下颏像一个楔子,轮廓清晰,棱角分明,稍稍凹陷的眼眶里,嵌着一双炯炯有神的瞳仁,使人强烈感到一种刚毅、睿智的神采。假如他不是天天刮脸的话,一定是个大胡子,两颊总是被青青的胡茬遮蔽了皮肤的本色。他有时情不自禁地伸过手来摸一下我的面颊,看那神情,欣羡中还带着一些诧异,年龄相若,怎么我的面颊光滑,而他总是“鞫为茂草”呢?那时,我很佩服他为学的抱负、毅力与勤奋,入学不久,他就开始标点二十四史,并且不断拿着他的成果去找历史系的教师批改。我想,如果不是后来一种奇特的遭遇,经历了重大挫折的人生,他肯定会在学术上作出更加卓越的贡献。

这遭遇就是使校园风云骤变的“反右斗争”。“斗争”驱走了和谐,“分裂”代替了团结,连那高翘起的大屋顶的飞檐,也好像气势汹汹地要刺向什么。在大字报的海洋里,在一片喊杀声中,陈玄荣“落网”了。他在闽中游击队时,经历过“肃反”,对一些极左做法持有自己的看法。在“鸣放”会上,不免向党交心,给党提意见。结果被认定是否定“肃反”的“右派言论”。那时,我恰好在班上担当一点职事。我没有划定“右派”的权力,却有执行指示的义务。记得是我和马真两人找他谈话,宣布他为“右派分子”。他当时的那种神情,至今还深印在我的头脑里。那是坚定的抗辩,也是真诚的期求,是焦躁,是压抑,是希冀,又是绝望。当时虽然还不知被划为“右派”会是什么结果,但在“政治挂帅”的年代里,这无异宣告政治生命的结束、前程的毁灭。就在这一刻,我们就由友人分化为敌我对峙的两极了。我心里也满不是滋味。

“反右”结束以后,他戴着“右派分子”的帽子进入语言专门化班,我还留在原来的文学专门化班里。班级的分割、敌我的界限、内心的不安,使我们疏离了。

1999年,我突然接到他的一封来信。信中说:“阔别39年,时深思念。20年前,由黑龙江大学调回福建师大,路过京津,曾回母校拜访正刚(当为振刚)、修己、丹忱、天石诸友,也打听你的住处,拟往促膝谈心。但是有人劝阻,只好作罢,殊不释然。”信中所说的20年前,推算起来,当是1978年,我那时作为“反革命别动队”的成员之一,还在封闭式的学习班里接受审查,要见面恐怕是办不到的,有人劝阻,理所当然。这真是应了那句俗话: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三十年前,他是人民的“敌人”,现在这种身份又轮到我了。友友朋朋,敌敌我我,你你他他,这给我们留下了那个时代的真实的面影。真情的友谊,也就在其中碰碰撞撞、起起落落。他在这封信里,送给我一张他的照片。信中说:“你我都年近七旬,我1931年生,你1932年,人生至此,可以安排后事了。数十年来的事实,证明了谁是忠于党忠于人民的。我无怨无悔,誓为党工作到最后一息。望以此互勉。我四十岁、六十岁的留影,已寄俭明、学超,这一帧是在香港拍的,用在回乡证上,脸上是刀刻一般的皱纹,皱纹里混合着忧伤与审慎,但眼神仍是坚定与果毅的。你接到此信后,我已到香港特区。请不要忘了万里外尚有一位惦记着你的七旬老友。几十年的风风雨雨,使我悟出了这两句话:以理性看待万物,以真诚对待友人。我愿以此为座右铭。”对我这个“宣布”他是右派分子的人,不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而是胸怀坦荡,毫无芥蒂,还在深深念着当年的友谊,充分体现了那一代人的风范。过左的政治斗争,莫名的碰撞,毕竟不能销蚀人间的真情!当我回他一封信后,他还特地打来一个长途,为的是听听老友的声音。

和这件事相类的,是我和谢冕的一段因缘,我们俩都是毕业后被留系任教的,是同学,又是同事和朋友。虽然由于学科不同,来往不多,称不上密友,但至少是真情相关的好友。70年代初我们都被下放到江西南昌鲤鱼洲农场。当时清查“5·16”的工作还在继续,谢冕受一封检举信的牵连,成为被清查的对象。连队(当时是实行军事编制)里的清查工作采取包产到户的方式,谢冕包给了连队的伙食班,我那时是连队的事务长,也就自然成为清查我这位老同学的头儿了,使我再一次面对和朋友的碰撞。

军宣队指示我,对谢冕的问题,要认真,要有威力,他的“5·16”问题有他同学的检举材料,是填过表的。几乎是铁板钉钉,确凿无疑,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有的只是谢冕俯首认罪了。谢冕是诗人兼学者,为人真率、富于激情又带一些天真气。他给我的最深的印象,就是真诚和爱激动。我找他谈话,他矢口否认。我看着他那神情,还是和往常一样相信他的真率坦诚。我只能告诉他,确有检举材料,如果有,躲不过去,真的没有,也不要乱承认。

在当时那种情势下,真诚的否认并不能被真诚地接受,只能被视为狡猾抵赖。既不承认,就要“继续革命”,迫使其彻底投降,常常在晚饭后,伙食班的一班人带着一天的劳动疲惫,围坐在灶台旁,举行“攻心会”,重复那些念经一样的大道理。有人也许是出于对党的无限忠诚,有人也许有一种老鹰捕捉小鸡的快感,穷追不舍,我却只想早点结束睡觉。

大约谢冕被“攻”得有些受不住了,或许可怜我们这些人如此耗神,一天,他忽然交给我一份交代材料,说这都是他心里对江青的看法,没有对任何人讲过,实在没有别的什么东西了。这真可以说榨到“底”了,把“心”都给榨出来了。

当时我想,我这位老同学真够天真得可以了,“心”里的东西谁知道,把这样的东西献出来,岂非自投罗网?反“文化大革命”司令部中的“女皇”,罪过绝不下于反“伟大领袖”,还能有好日子过吗?我没有拿着这份材料去向军宣队报告战果,而是将它夹在一本书里。过些时候,大约谢冕自己也省察到这样做法的严重性,找我说:那份材料是心中想的,没对任何人说过,能否还给他。我将材料退给了他。现在想来,这虽然使他当时免遭一些残酷斗争,可也让他失去了反江青的英雄的光彩。粉碎“四人帮”后,常见有人拼命宣扬自己如何如何早就认识了“四人帮”的面目,而实际虽然说不上是紧跟,也跟得相当起劲。可是谢冕,我却从没有听到过他对此事的自我宣扬,这也就是我这位朋友诚朴可爱之处了。事实终归是事实,没有就是没有,谢冕不是“5·16”,他没有说假话,那份检举材料真是莫名其妙。风暴过去,我们仍然是好朋友。

当年,像这样碰撞过的人,何止一二!人能有第二次生命就好了,如果再来人世走一遭,多少会变得聪明一些,成熟一些。可是,话又说回来,如果那种环境又形成了,那种思想、原则、气氛又复辟了,即使让你重新经历一次,你又能怎样呢?看来,更重要的是接受历史教训,绝不准许那种东西死灰复燃。

回忆是美好的,得意的、失意的、错失的、悔疚的、冲撞了别人的、被别人冲撞的,都很有咀嚼的意味。难得的是唤回当年的那种感觉,那种青年人相聚一起的真情。被冲撞的人,对我没有计较;冲撞过我的,我对他也没有计较。路是个人走的,也不是想怎么走就怎么走。我被组织上派遣到“反革命别动队”里,这话听起来不是有点滑天下之大稽吗?然而却是事实。毕业已经四十年,百十来个同学,有的常见,有的不常见,有的几十年一见,有的从结业后至今未见。不管是碰撞过的,还是没有碰撞过的,心中都还保有着那一份真诚的同窗之谊,一旦相见还会找回当年的那种感觉。人间最贵是真情,它不会因久别或碰撞而褪色、消失:“别来头并白,相见眼终青!”

孙静,北京大学中文系1955级本科生。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现任香港树仁大学中文系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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