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不敢骑白马

将军不敢骑白马

2020年的第一天,尚不知将会遭遇新冠之劫,晨起读张双棣先生校释之《淮南子·说山训》,有句曰“将军不敢骑白马”,霍然心惊!钱穆先生称读书应保持对字词的敏感,余平日曾以此自诩,此亦一例也。遂揉眼定睛,细读原文及所引各家注疏,继而翻检其他典籍,草成一篇小文,也算是有“敏感”而发。

白马将军,在古典戏曲小说中是一个叙述亮点,与之相关联的是对英雄的礼赞。那种三军列阵、一将突前搦战、双方大战三百回合的宏大场景,那白马白甲、白盔白袍的勃勃英姿与横扫千军的无畏气概,都令人血脉贲张,令人陶醉于审美愉悦中,也浑然忘却去考量人物事件之真伪。其既是一种追求极致的传奇笔墨,塑造了不少俊伟侠义的文学形象,又不无简单化、反智化的写作倾向,把残酷的战争等同儿戏,复以类乎市井角力的程式化表演,遮蔽古人深邃丰富的军事思想与谋略。

这是《淮南子》给我们的启示。

一 白马情结与意象

能进入前人著作的“白马”,应不仅仅定义为白色的马,而是指英挺俊逸、通体洁白的骏马。《穆天子传》与《拾遗记》所记周穆王的“八骏”,考其名色,应不少于两匹白骏马。喜爱纯良俊逸的动物为人类之天性,如白鹿、白狐乃至白狼等,如历朝统治者所重的白鹰海东青,如清代的“九白之贡”,似也不若白马喜好之普遍。军事天才拿破仑最流行的画像是骑着一匹前蹄腾空的白马,一幅以1812年法军溃败为题的油画。这位法兰西皇帝也骑在白马上,只是神情有些落寞。而我们的近邻俄罗斯亦有此好:自巴黎撤军回国,最先通过彼得堡凯旋门的近卫军上校沃尔康斯基骑着一匹白马;卫国战争胜利后的红场大阅兵,朱可夫骑着白马驰过一个个受阅方阵,威武神勇中透出几分飘逸。

或者可以说:人类社会存在着一种“白马情结”,文学艺术作品乃至历史文献中有一个“白马意象”,几乎不分族群和国家,跨越时空,一直延续下来。

以我国最早的诗歌总集《诗经》为例:《周颂·有客》的“亦白其马”,被认为是讲述宋微子乘白马来朝之事;《小雅·白驹》四节,皆以“皎皎白驹”起兴,余冠英先生释为留客惜别,为此将客人的马拴起来,一个骑着白马的翩翩佳公子形象随之跃然纸上;而《小雅·四牡》的“啴啴骆马”,即白马黑鬃,记军人辛勤王事,由四匹白马的剧烈喘息转而写驭手思家难归,字行间流淌着一种艰辛疲累,未写战场厮杀,单是离乡背井的奔波驱驰就难以承受了。

不知道算不算是一条思维之弧,古人从喜爱白马、珍惜白马,竟至于有所谓的“白马之盟”,听起来很美,却是在盟誓时杀白马而饮其血。《史记·张仪列传》有“刑白马,以盟洹水之上”,而《史记·吕太后本纪》记载右丞相王陵反对分封吕姓,声称汉高祖在世时曾经召集重臣,“刑白马,盟曰:‘非刘氏而王,天下共击之。’”刑白马,即登坛宰杀白马,是为歃血为盟的较高规格。后世“刑白马”设誓的事件颇多,如唐太宗有“渭水之盟”,与进逼长安的突厥首领颉利“刑白马设盟”,一扫逼近长安的战争乌云;辽宋有“澶渊之盟”,杀白马祭天,结为兄弟之国,越百余年未再发生大的战事;后来在明清之交,女真族崛起于东北,也曾多次与一些蒙古部落“刑白马乌牛”,缔结军事同盟。

没有读到对“刑白马”过程的细微记述,但据有关草原民族杀马祭天的场景,可知极为血腥。强健骏逸变为血污支离,可怜的白马,缘此又在文化记忆中刻下一种不祥的印痕。《史记·秦始皇本纪》以“白马素车”为秦朝丧亡之象征,曰:“楚将沛公破秦军入武关,遂至霸上,使人约降子婴。子婴即系颈以组,白马素车,奉天子玺符,降轵道旁。”而传说伍子胥死后为钱塘神,其魂魄驾白马素车往来江上,化为层层叠叠的钱塘潮。元王逢《钱塘春感》有“白马素车江海上,依然潮汐撼西兴”句,抒发的是对英雄蒙冤的惆怅。

如果说“白马情结”较多基于对美好事物的惜爱,是对速度、力量与豪放气概的嘉许,那么世人所目见的还有一种悲惨景象:高坛会盟时,被砍头剥皮、割颈沥血的白马;朝廷沦亡时,载着低眉顺眼、颈挂符玺的亡国之君的白马;远征途中疲累不堪、呼哧带喘的白马,以及它那同样狼狈的主人……

三国时曹植有组诗《白马赋》,写的是一位出身北国的白马少侠,兹节引几段:

白马饰金羁,连翩西北驰。借问谁家子,幽并游侠儿。

少小去乡邑,扬声沙漠垂。宿昔秉良弓,楛矢何参差。

控弦破左的,右发摧月支。仰手接飞猱,俯身散马蹄。

狡捷过猴猿,勇剽若豹螭。边城多警急,虏骑数迁移。

羽檄从北来,厉马登高堤。长驱蹈匈奴,左顾凌鲜卑。

弃身锋刃端,性命安可怀?父母且不顾,何言子与妻。

……

揣摩文句,所写应是一位白马将军了,西征北战,英勇御敌,写作重点却落在其难保身家性命,“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令人钦敬,也令人唏嘘。

或是觉得曹子建的诗意过于低回,李白创作《白马篇》五首,纵笔濡染一种豪壮风貌:“龙马花雪毛,金鞍五陵豪。秋霜切玉剑,落日明珠袍”,“发愤去函谷,从军向临洮。叱咤万战场,匈奴尽奔逃”,最后却写功成归来,不肯做官,重过狂放不羁的日子。

白马,是诗人反复吟咏的主题。再看杜甫笔下的《白马》:

白马东北来,空鞍贯双箭。可怜马上郎,意气今谁见?

近时主将戮,中夜商于战。丧乱死多门,呜呼泪如霰。

一匹白马自战场归来,空鞍,负箭,主人不知死活,不知身在何处。比起李白的驰骋想象、信笔挥洒,号称“诗史”的老杜更贴近生活。诗中所叙也是一位白马将军,或即“主将”,但全不去写出兵时的意气鹰扬,不写战场上的英勇搏击,满纸的丧乱和死亡气息。

与诗人的白马情结相连接的,是多重的白马意象,又常常由马及人,马与人一体,而重在写人。曹植、李白、杜甫都是如此,各有擅场,而以老杜之作最为真切感人。

二 历史上的白马将军

前面所引白马诗,守卫边疆、战死沙场的主人公都可能位居将军,所重却不在为某人作传,不具姓名。而在群雄争杀的东汉末年,真的出现了一位白马将军——辽东属国长史公孙瓒,在世时雄踞一方,死后史上留名。

公孙瓒出身官宦门第,“家世二千石”,略如九卿、刺史、郡守的等级,但由于其母乃地位卑贱的妾室,只能从小吏做起。其人一望便觉与众不同,“美姿貌,大音声,言事辩慧”,用今天的话说就是长得帅,声音洪亮,且能言善辩,被太守看中,招为女婿。婚后的他有过一段入山从名师读书的时光,再入官场后被重用,“举上计吏”,即负责年终时向朝廷呈送郡中统计簿册,并接受问询。此一职务通常由各州郡的副职担任,选中他显然是格外重视。这时的太守已换为刘君,不久因事被抓,槛车押赴洛阳,律法严禁属下伴随,公孙瓒化装成家丁,一路侍奉照料。至京师后,刘君被判处流徙日南(汉代行政区划,在今越南中部),当时视为瘴疠绝域,瓒于北邙山置酒祭辞先人,慷慨悲泣,决然随侍南下。岂知刘君于途中遇赦,公孙瓒得以安然返回,也因此攒了不少人气,被任为长史。是时汉室衰微,东北部的鲜卑、乌桓等经常袭扰边地,一次公孙瓒率数十骑巡行塞下,猝然与数百鲜卑骑兵相遇,见难以脱身,即与属下相约死战,率先持长矛冲向敌阵,杀伤众多,己方也伤亡过半。他的坐骑已是白马了吗?不能证实,大概还没有。公孙瓒经此一战名声大震,升为骑都尉,浴血征杀,曾陷入重围,历两百多天才艰难返回。《后汉书·刘虞公孙瓒陶谦列传》记述交战实况:“瓒深入无继,反为丘力居等所围于辽西管子城,二百余日,粮尽食马,马尽煮弩楯,力战不敌,乃与士卒辞诀,各分散还。时多雨雪,队阬死者十五六,虏亦饥困,远走柳城。”置于死地而后生,实非侥幸。之后公孙瓒官拜降虏校尉,封都亭侯,掌领重兵,开始在形式上搞点噱头,不光自己骑乘一匹白骏马,贴身近卫也一律换成了白马。传曰:

每闻有警,瓒辄厉色愤怒,如赴仇敌,望尘奔逐,或继之以夜战。虏识瓒声,惮其勇,莫敢抗犯。

瓒常与善射之士数十人,皆乘白马,以为左右翼,自号“白马义从”。乌桓更相告语,避白马长史。乃画作瓒形,驰骑射之,中者咸称万岁……

于是,公孙瓒就成了胡汉闻名的白马将军,一班亲卫则号为“白马义从”。义从,归义从命,本指胡羌各部归附汉廷之人,此处用以形容那些追随效命的勇士。公孙瓒曾读书山中,不会不去研读《孙子兵法》,却将“能而示之不能”一条丢在脑后。果然,乌桓首领在告诫回避“白马长史”的同时,也将其画像作为靶子,命属下精骑识别和演习箭法,思谋着搞一次斩首行动。

让亲随统一骑乘白马,是一种炫耀夸示,其实也是一种障眼法,有着保护主帅的作用。史称公孙瓒的白马义从为数十名善射之士,临战时分为左右翼,亦重在随扈捍卫。而到了王粲的《英雄记》中,其数量竟陡然激增

瓒每与虏战,常乘白马,追不虚发,数获戎捷,虏相告云:“当避白马。”因虏所忌,简其白马数千匹,选骑射之士,号为“白马义从”。

与曹植并称“曹王”、被刘勰誉为“七子之冠冕”的王粲,弃史笔而入于传奇一路,写得极度夸张。白马之为世所珍,第一位的原因当不仅在其神骏,更在其数量稀少。以邻近游牧部落的地缘优势,公孙瓒可以为亲从配备几十匹白马,却难以组建数千骑的白马兵团,这是一种基于常识的推测。

白马将军公孙瓒的结局很悲惨。生性的残忍嗜杀,在官场的争名夺利,掌权后的“不恤百姓,记过忘善,睚眦必报”,杀害旧主刘虞一家老小的恶劣行径,以及越来越强烈的疑忌之心,注定了众叛亲离的结果。所建易京被攻破之际,公孙瓒缢死姊妹妻子,引火自焚,其白马与那些个“白马义从”,均不知所终。

历史上的白马将军,地位更高、名声更糟的是侯景。此人狡黠狠鸷,一生叛附无定,先后做过东魏的定州刺史、濮阳郡公,南梁的河南王、大将军,叛乱后残破建康城,饿死梁武帝,逼娶溧阳公主,自称“宇宙大将军”,篡位自立,暴长暴落,兵败后竟被民众分食,尸骸无存。《南史·贼臣传》述其生平大略时,不忘记一笔他的白马故事:

先是,大同中童谣曰:“青丝白马寿阳来。”景涡阳之败,求锦,朝廷所给青布,及是皆用为袍,采色尚青。景乘白马,青丝为辔,欲以应谣。

以其地位,侯景不仅可称“白马将军”,还可号称“白马郡公”“白马王”“白马天子”,后世却呼为“白马小儿”。为何?皆因侯景志大德薄,品性残暴卑污,又迷信儿童谣谶,竟然也做了几天伪汉皇帝,便将白马将军与黄口小儿之歌谣相牵结,构成一个谑且虐的语词组合。

侯景之后,出现了一位颇具人望的白马将军,即历仕唐、后梁和后唐的王审知。审知起家陇亩,与两个哥哥历经战阵,皆至高位。《新五代史·闽世家》记述了其家族据有福建的一段史实,王审知在位时敬贤惠民,实施德政,能于天下大乱之际坚拒分裂自立,也比较重视亲情,传曰:“审知为人状貌雄伟,隆准方口,常乘白马,军中号‘白马三郎’。”著此一句,则知他的两个哥哥大约不骑白马。

史上的白马将军不止上述几人,而白马也非武将的专属,皇亲国戚与文臣乃至于江湖好汉均可骑乘。如东汉初曾任光禄勋、太子太傅的张湛,就喜欢骑着白马上朝,也喜欢当面犯颜谏诤,被汉光武帝称为“白马生”,多少有一点儿揶揄的意味。

三 真实的与纸上的战争

《淮南子》是一部智慧之书,《说山训》此处,讲的是趋利避害与和光同尘,兹多引几句:

将军不敢骑白马,亡者不敢夜揭炬,保者不敢畜噬狗。鸡知将旦,鹤知夜半,而不免于鼎俎……是故不同于和而可以成事者,天下无之矣。

大意是:将军不敢骑太显眼易招致攻击的白马,逃亡者夜间行路时不敢举着火把,酒保不敢喂养咬人的恶狗。公鸡凌晨报晓,白鹤半夜鸣叫,却不免会成为砧板上的肉。所以说过于招摇,不懂得与环境相契合,不知时时处处保持谨慎低调,便做不成大事。《道德经》的“和其光,同其尘”,《晋书·宣帝纪论》所谓“和光同尘,与时舒卷;戢鳞潜翼,思属风云”,说的都是这个道理。

具体到战场上,具体到领兵打仗的将军,从来都是凶险无比,故《孙子兵法》开篇即强调用兵关系着生死存亡,必须极为慎重,“多算胜,少算不胜”,又说:

兵者,诡道也。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近而示之远,远而示之近;利而诱之,乱而取之,实而备之,强而避之,怒而挠之,卑而骄之,逸而劳之,亲而离之。攻其无备,出其不意。(《始计篇》)

在许多经历战阵的将军看来,在淮南王身边的智者眼中,主帅骑一匹白马,立于帅字旗下,使对手一望而知,最是一种招祸取死之道。事物的复杂性在于,公孙瓒并未折于阵上,乌桓铁骑虽然认准了“白马长史”,也没奈何其一根毫毛;而他后来自杀于围城之中,与向来行事夸饰、不体恤属下不无因果关系,也能窥见白马将军的风光幻象。

这位白马将军是一个妄人,却也缘此由史入文,在小说戏曲中都有一席之地。《三国演义》对他的描述与史传略同,只有写到“白马”时采用王粲《英雄记》的说法,事在第七回:

次日,瓒将军马分作左右两队,势如羽翼。马五千余匹,大半皆是白马。因公孙瓒曾与羌人战,尽选白马为先锋,号为“白马将军”;羌人但见白马便走,因此白马极多。

而在接下来与袁绍的交战中,他的白马兵团没占到任何便宜,身边的执旗将被敌将麹义斩杀,“大红圈金线帅字旗”也被砍断,“公孙瓒见砍倒绣旗,回马下桥而走”,麹义则紧追不舍。若非新来的赵云挺枪跃马冲出,格杀麹义,并直取袁绍,必然会是一场惨败,公孙瓒也将性命难保。简简一段叙事,也为“将军不敢骑白马”作了一个鲜活的注脚。

在罗贯中笔下,白马将军公孙瓒只是一个过场人物,所领白马铁骑一触即溃,所谓“白马义从”一字不提,而对常山赵子龙则浓墨渲染。不少文章写赵子龙身列公孙瓒的“白马义从”,《三国演义》未及此事,甚至不去写其坐骑的毛色,重在描绘他的深明大义和忠勇。应该指出的是:书中猛将如云,骏马无数,号称“白马将军”的仅公孙瓒一人,表现得庸碌不堪;而作者也未见对白马有何特殊偏爱,吕布的赤兔马,曹操的爪黄飞电马,刘备的的卢,甚至蛮王孟获的卷毛赤兔马,都明显比公孙瓒的白马高一两个等级。

曾有努尔哈赤父子从《三国演义》学习兵法一说,难辨真伪,以反间计害死督师袁崇焕,应有一些影子。但该书中绝多的阵法实在并不高明,总是两军相对列阵,总是主帅乘马立于大纛之下(诸葛亮则是坐四轮车,羽扇纶巾),总是要先互相辩论或骂上几句,也总是各出一员大将斗勇斗狠……这是真实的战争吗?那些个弓箭手只会看热闹吗?那还是十连弩、车弩、床弩不断被发明并装备部队的时代,不怕被射中吗?曾就这个问题向李庆西兄请教,他认为应是受了戏曲的影响。宋元南戏、元杂剧皆有取材“三国故事”的剧目,民间书会也有“说三分”话本流行,都会影响到罗贯中的写作;而《三国演义》刊行后,也带动了一大批“三国戏”的诞生,尤其以京剧为多,脍炙人口。也就是在长时间的互动过程中,丰富深邃的战争思想变为简单的程式化表演,血腥味淡远,英雄气浓重,真实的残酷的战争演为纸上和舞台上的对垒。这种文学与艺术呈现自有价值,也构成了古典小说戏曲特有的审美韵致。

《三国演义》毕竟是一部鸿篇巨制,作者罗贯中毕竟阅历深厚(据说曾进入张士诚的幕府),是以其写战争也有许多纪实之笔。第五十八回“曹阿瞒割须弃袍”,虽然不无戏剧化,却也写出主帅被对方盯上的危险。书中也不止一次写到白马,大多非记其雄健,而在描写其丧败:六十三回,刘备将所骑白马让给军师庞统,埋伏的敌军指称“骑白马者必是刘备”,“箭如飞蝗,只望骑白马者射来,可怜庞统竟死于乱箭之下”;七十一回,曹操白马金鞍,立于高阜看两军争战被魏延一箭射中,“折却门牙两个”,幸得庞德救下;而就是这个“南安庞德”,七十四回“青袍银铠,钢刀白马,立于阵前”,结果是被关公俘获后斩首。敢于骑白马的还有几位,情况都不太妙。

文学中的白马将军,令读者印象深刻的并非公孙瓒,而应数《西厢记》里的杜确。他与该剧主人公张生一样,都出于唐代元稹的《莺莺传》,所不同的是:原作写杜确为廉使(相当于明清的按察使),与张生并不相识,王实甫则让二人成为同窗好友、八拜之交,复称杜确为“白马将军”,“官拜征西大将军,正授管军大元帅,统领十万之众”。如此改编,显示了作者对此一称号的推重,既为张生日后求兵弭乱做铺垫,也在老夫人那里极大地挣了面子,可顾此失彼,漏洞很多

其一,张生二十三岁,其同窗结拜兄弟应年龄相仿,纵然是武状元,岂能暴得大将军之类高位?

其二,崔莺莺一家困居普救寺,孙飞虎起意抢亲,派一队亲兵前来带回即可,又何须全军出动?更为可笑的是大兵到后,“围住寺门,鸣锣击鼓,呐喊摇旗”,好像生怕别人不知要“掳莺莺小姐为妻”。

其三,孙飞虎被张生派人转告几句话,就乖乖退出“一射之地”,静等三天,哪里还有一点抢亲的架势,更不像一个乱军之悍将。

其四,孙飞虎有“半万贼兵”,白马将军杜确也只是发兵五千,两边各引卒子上场,“骑竹马调阵”,甫一交手,孙飞虎即被“拿绑下”。

其五,元稹写张生赴试不利,淹留京师,而剧中的他则是一举折桂,遮蔽了古代科举之途的万般艰辛,也开启了戏曲人物取功名如探囊之先河;更觉胡闹的,是在张生中状元之后,即任河中府尹,“今朝三品职,昨日一寒儒”,完全无视文官体制的明确规定。

谁能否认《西厢记》是一部伟大的戏曲佳构呢?凡此种种,都是剧中存在的不合情理之处,呈现出一种无视历史真实、消解观众思维判断的反智化倾向。该剧写了缠绵悱恻的爱情,并以之作为唯一主题,所涉及的变乱与平乱情节,皆为烘托崔张二人的魂灵之爱而设。拈出上述几条,与其说是作者的疏失,不如说其意不在此。但白马将军显然是王实甫精心设计的一笔,着墨不多,全须全尾,也是崔张爱情的保护神。

四 西门庆也有一匹白马

将军不敢骑白马,揭示出冷兵器时期战争的残酷性,体现了古代战争思想的智慧与务实,也凸显了古代文学作品,包括一些古典名著描写战争之谫陋。可话又说回来,那也只限于血腥厮拼的战场,只要离开了死亡威胁,回归和平环境,置身于巡游与庆典活动中,又有何不敢!白马,常被视为权势与财富的标志,且莫说位高权重的大臣和将军,兰陵笑笑生笔下的西门庆,也有一匹白马,也爱骑着它在小县城的街巷中行走。

不是说“骑白马的不一定是王子”吗?诚然。切近生活的《金瓶梅词话》提供了例证,只要兜里有钱,如西门庆之类市井光棍,也可以弄一匹白马骑骑。而不管是王子还是光棍,爱的都是白马之神骏,骑在上面也都显得潇洒放逸,都会吸引女子的目光。《金瓶梅》开始时未写西门庆有马,是以在街巷步行,才会被潘金莲的叉杆打在头上,引出一段恶姻缘。至第七回,想是为了娶那富孀孟玉楼,手头尚拮据的他咬牙跺脚买了一匹大白马,骑着先去杨家姑姑那里送礼,求得她的力挺,再去与玉楼相会,果然一举拿下。顺便说几句:一些读者因西门庆凶横淫恶,将之设想得丑陋不堪,实则大不然。在素来挑剔的潘金莲眼中,他是“张生般庞儿,潘安的貌儿”;而阅人甚多的李瓶儿,对之也是一见倾心,抵死缠绵。白马,是那个时代的劳斯莱斯。西门庆骑着白马在清河县城招摇过市,赴宴会友,洽谈生意,寻花问柳,约会情人,也成为一些女子的梦中情人。若仅就长相,西门庆应不输于通常所说的王子,而以该书所产生的嘉靖隆庆两朝设譬,不多几个皇子皇孙,在形象上皆远不如小说中的他。

该书第三十一回,写西门庆做了提刑副千户之后,“每日骑着大白马,头戴乌纱,身穿五彩洒线猱头狮子补子员领,四指大宽萌金茄楠香带,粉底皂靴,排军喝道,张打着大黑扇,前呼后拥,何止十数人跟随,在街上摇摆”。那份气势自与往日不同,当地官衙和亲朋邻舍都来拜贺,“家中收礼接帖子,一日不断”。作者以四句诗抒发感慨:

白马血缨彩色新,不是亲者强来亲。

时来顽铁皆光彩,运去良金不发明。

前两句出自南宋时所编《名贤集》,原为:“白马红缨彩色新,不是亲者强来亲。一朝马死黄金尽,亲者如同陌路人。”明初戏文《杀狗记》第二出,将首句改为“白马黄金五色新”。微有差异,皆在讥刺人情之势利,实乃一种人人厌憎又大都难免的永恒叹息。

第三十八回,写东京蔡太师府的翟管家因西门庆赠送美女,回赠他一匹骏马,爱显摆的他立刻骑着去衙门,下班时与正职夏提刑有一番对话:

夏提刑见西门庆骑着一匹高头点子青马,问道:“长官那匹白马怎的不骑,又换了这匹马?到好一匹马,不知口里如何?”西门庆道:“那马在家歇他两日儿。这马是昨日东京翟云峰亲家送来的,是西夏刘参将送他的……”

接下来,夏提刑在啧啧叹羡后话头一转,说自己的马病了,只得借别人的马来骑。西门庆当即表示要送给他一匹黄马,而且是到家后就让小厮送去,至于白马,却不相送。几日后西门庆往东门外玉皇庙,骑的又是白马——高头点子青马虽来自西夏,善能长行,毕竟不如白马引人注目。


公孙龙不是提出过“白马非马”吗?妙极趣极,却也发人深思。无论是文学作品还是历史著作中,白马,都被较多地赋予了一种象征意义,作为地位与财富的标志物,也颇能传递出主人之心性修为。因为胯下是一匹白马,几乎所有的白马将军都染上一层传奇色彩;而“将军不敢骑白马”的格言,在文学世界也未被全然遗忘,让那些艺不高人胆大的白马将军在混战中杀进杀出,也让他们猝然丧身,蒙上一层宿命的阴影。白马非马,已与它的主人浑然一体,团凝成一种丰沛的审美意象。


2020年夏月于京北两棠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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