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吟相和鸣

龙吟相和鸣

——从《大风歌》到《盛京赋》

我国是一个诗歌的国度,历史上有不少帝王同时也是诗人,各有作品传世。汉高祖刘邦算是诗人吗?不敢肯定,但一生写了四万多首的乾隆帝弘历肯定算是诗人了。从传播学的角度来讲,刘邦的《大风歌》虽只有三句,影响力、知名度似乎远在弘历的五部御制诗文集之上;而另一个方面,网上对乾隆帝诗赋的议论大多浅薄,学界这方面的研究也很不够。本人做过一些检索引用,深知其具有多重的价值。如果要研究清代中叶的重大政治决策、重要战争的背景,研究清代的文化走向、人文地理,研究乾隆朝的君臣关系以及帝王心理学,都可以从他的诗赋中得到有益启发。

乾隆八年(1743)秋,弘历第一次回乡祭祖,即兴写成一歌一赋,其中特别提到汉高祖的《大风歌》。这是一种跨越历史、地域和族群的文化传递,也可以看作两位帝王的一次隔空对话,本文的鉴赏比较也就由此扯开来。

一 “情至斯动”——丰沛的故乡情结

读《大风歌》,首先让人感动的是那种丰沛的故乡情结,那是一个游子回到家乡后,原本紧绷着的神经的暂时放松,是乡音乡情、亲人故人带给一个身心疲惫的帝王的欣慰喜悦。《史记·高祖本纪》:

高祖还归,过沛,留。置酒沛宫,悉召故人父老子弟纵酒,发沛中儿得百二十人,教之歌。酒酣,高祖击筑,自为歌诗曰:“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令儿皆和习之。高祖乃起舞,慷慨伤怀,泣数行下。谓沛父兄曰:“游子悲故乡。吾虽都关中,万岁后吾魂魄犹乐思沛……”

这是在刘邦称帝后的第十二个年头,是他在御驾亲征、平叛过程中顺道返乡,也是他生命倒计时进入最后半年。叛乱尚未彻底敉平,刘邦就返回首都,原因很多,其中之一即身带箭伤。但他仍拐一个弯来到故乡,与亲朋相聚,击筑高歌,慨然起舞,感伤流泪,心情应是极其复杂的。乾隆帝的评价是“情至斯动,直己陈德”,亦即到家乡后激情迸发,亲自登场酣歌劲舞,把握解析得很准确。

乾隆帝的《盛京赋》以及《盛京筵宴世德舞辞》,也是返回故乡、感怀深挚之际的即兴之作,与《大风歌》在时间上相隔1938年,而意绪相接。那是乾隆八年七月初八日,弘历奉皇太后从京师起驾东巡,经承德、内蒙古之地前往盛京;九月十六日起,依次往永陵、福陵、昭陵隆重祭祖,然后在盛京驻跸;九月二十五日,御大政殿赐宴,发布《御制盛京筵宴世德舞辞》;十月初一日,在凤凰楼前大宴宗室,发布《御制盛京赋》;次日回銮。他在盛京待了半个月,与刘邦在沛的时间差不多。

所谓“世德舞辞”,是弘历专为东巡盛京、宴集宗亲撰写的一组乐章,主题只有一个——缅怀祖宗之恩德。他在小序中说:“乾隆八年秋,朕奉皇太后恭谒祖陵,还至盛京,受朝锡宴。夫汉高过沛而歌大风,情至斯动,直己陈德,况予小子,觐扬光烈,能无言之不足而长言之哉?爰作世德舞辞十章,章八句。”明确陈述自己在抵达旧都、拜谒祖陵之际,想起了汉高祖返乡时写的《大风歌》,以及刘邦击筑而歌的忘情场景,追怀先祖创业艰难,心潮激荡,欲罢不能,将十节歌词一气呵成。

《清会典事例·乐部》载录了这部乐章,较少有人关注研究。乾隆帝此作缕述像一部史诗,韵节铿锵,胜过原有的《盛京筵燕舞辞》多矣,是以一出即取代前者。如其反复染写自己回乡祭祖的心情,“元孙累叶,维祖之思。我西云来,我心东依。历兹故土,仰溯始谋”,“余来故邦,瞻仰桥山。慰我追思,梦寐之间”,情感真实挚切。至于追忆祖辈开创之艰,可以第五章为例,“丕承太宗,允扬前烈。倬彼松山,明戈耀雪。以寡敌众,杵漂流血。惜无故老,为余详说”。往事如烟,就连太宗朝之事已无人能说清楚了,令弘历深为遗憾。

刘邦起于陇亩,在此之前也曾数次回到故乡,在这里娶妻生子,在这里召集子弟兵起事,在这里初尝部属背叛的滋味,也在这里几乎被敌人追上,慌张之际丢下一双子女。对帝王之举或不可以常理常情衡量,可在故乡让他深受感动的、所作《大风歌》最能打动人心的,还是人之常情。弘历的东巡略有不同,身为龙种,长于紫禁城,辽东只是其祖先的生存与拼搏之地,是他概念上的家乡。可他一旦踏上这片土地,身临太祖、太宗的陵墓,进入立国初年兴建的宫阙,即油然而生一种缅怀之情,同时也深感肩负之重。

这是乾隆帝的第一次东巡,皇祖康熙帝曾有三次东巡,而父皇雍正帝却没有来过。弘历显然认为这是一个缺憾,撰作《盛京赋》时特地加以解释,他说:父皇在位期间,朝政面临全面改革,每日忙于批阅奏章、处理繁杂事务,又遇上准噶尔在青海和西域作乱,备极辛劳;加上父皇做皇子时,曾奉皇祖命拜谒祖陵,已经来过盛京,是以在位十三年中没能举行东巡之典。

祭祀,乃中华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左传》成公十三年:“国之大事,在祀与戎。”东巡的主要目的是谒陵,也兼有其他内容,如康熙二十一年(1682)东巡至吉林,在松花江检阅水师,就是为用兵黑龙江、驱逐入侵的哥萨克做准备。

二 为君难——创业守成两不易

读《大风歌》和《盛京赋》,我们能感受到刘邦与弘历的浓浓乡情,很动人,却不宜仅停留在这个层面上。更重要或曰更有感染力的,个人认为应在于作品中家与国的合一,在于其强烈的家国情怀,也在于其流露出的焦灼、忧虑、牵念和期待。两人都是名垂青史的帝王,谁能说他们不自信呢?可我们分明能读出那种心里没底,尤其是《大风歌》的第三句,前面还在渲染自己的不世之功与荣归故里,一转而无尽苍凉。

“为君难”三字,见于《论语·子路》,是孔子在鲁定公问政时的回答。清雍正帝对此感悟痛切,即位不久就亲书此三字,制成匾额,悬挂于他办理朝政的养心殿西暖阁,并命镌刻私玺一枚。他曾说:“皇考以大位付朕,朕念皇考四十五年顾复深恩,勉承大统。仰荷贻谋之重大,夙夜祗惧,不遑寝食,天下几务无分巨细,务期综理详明。朕非以此博取令名,特以钦承列祖开创洪基,仰体皇考付托至意,为社稷之重勤劳罔懈耳。古云:‘为君难。’若只图一身逸乐,亦复何难?惟欲继美皇考之治,则忧勤惕励,莫难于为君矣!”刘邦不喜读书,不一定读过《论语》《孟子》,但其为开创大汉基业,经历过千难万险,自也不在话下;此时已得天下十二年,昔日部下封王封侯,仍是接连地扯旗造反,身为皇帝的他还得御驾亲征,战场上还会被流矢射中,也为“为君难”作了注脚。

“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用以形容历史上那些有为之君,也很恰切。刘邦与弘历自然是各有各的忧虑,但又能构成一种双向互动的关系。作为开国皇帝,汉高祖想的是政权稳固与选择合适的继承人;作为继位之君,乾隆帝考虑的是如何守护祖宗打下的江山,光大帝业。清代的南巡、东巡都备受批评,讥为劳民伤财,实际上也有天子巡守、体察民情、识拔人才等意义。这次在盛京期间,乾隆帝登上讲武台大阅军伍,见盛京兵军容整齐,骑射精良,心情很喜悦,谕曰:“盛京乃我朝肇基之地,人心朴实,风俗淳厚。朕此次恭谒祖陵,巡幸至此,见其兵丁,汉仗俱好,行围演武,均属熟练整齐。至其淳朴旧俗,百余年来未尝少失,朕甚嘉悦。国本攸关,最为紧要!”他要求盛京将军与副都统等高官,不仅要抓好军事训练,也要兼理地方事务,关心民生,教育兵民,维护社会秩序,保持淳朴旧习,像爱护自家子弟一样惠爱旗人。

与历次东巡相同,弘历于途中也曾多次举行围猎,参加者有经行之地的蒙古王公,也有随扈的亲王贝勒等,多数人的表现令皇上严重不满。就在返京的前一天,乾隆帝御大政殿,赐随从王大臣等宴,发表了长篇谕旨,全是指责训斥,《清高宗实录》卷二〇二:

尔等得与朕在清宁宫内祭祀,皆祖宗所赐之福,亦系满洲之旧例也。今观满洲旧例,渐至废弛。且如怡亲王弘晓不佩小刀,是何道理?朕敬阅实录内载皇祖太宗谕曰:“今宗室之子弟,食肉不能自割,行走不佩箭袋,有失满洲旧俗,后之子孙何所底止?”是太宗当时教训诸子,早念及后之子孙遗弃旧俗矣。况怡贤亲王昔时恪守制度,尔等之所共知,弘晓纵不顾祖宗成宪,独不念及乃父乎?……此次除庄亲王外,其余王等皆不能手格一兽,由不自奋勉习学所致,乃反以为从朕远行,致罹罪戾。又如朕食肉未毕,而亲王、和亲王便放碗匙默坐,惟达尔汉王俟朕食毕始放碗匙,方见遵循旧习。且满洲、蒙古、汉人,皆有一定之理。即以汉人文学而论,朕所学所知,即在通儒未肯多让,此汉人所共知者,亦由朕于书文勤加披览,不染委靡之习故耳。尔等皆系太祖太宗一派子孙,乃至如此,朕心深为愧惕。嗣后尔等宜以朕今日教导之言,常如祖宗在天之灵亲临告诫,革除陋习,恪守旧章,以仰荷祖宗眷佑于奕禩,可不勉乎?可不慎乎?

这番话是对王公贵戚与宗室人员讲的,可证弘历日常对臣下观察之细、要求之严。由赴宴时不佩带小刀,到围猎时晃晃悠悠、一无所获,再到宴席上不遵旧规,均一一指出,殷殷告诫,叮嘱他们要坚守传统,不忘满洲旧俗。

就在同一天,弘历写成了《盛京赋》,文中贯穿的,仍是对先祖创业艰辛的追述和缅怀:

盖尝考千古之兴替,稽百代之历数。拒符瑞之难谌,信仁义之堪守。斥逐鹿之蛊说,审神器之有授。乃知帝命不时,眷清孔厚也。不有开之,何以培之?不有作之,何以得之?夫其披荆棘,冒氛霾,历艰辛,躬利害,无嬗代之迹,而受车书之来者,盖《书》所谓“于汤有光”、《诗》所谓“民之攸归”矣。

而在全篇的最后一句,弘历表达了作为一个守成之君的态度,“敬之敬之,翼翼惴惴。于亿万岁,皇图永绵”,即深知江山得来不易,心中惴惴不安,举措小心谨慎。

三 畏天爱人——弘历的回应

《大风歌》的前两句是铺垫和蓄势,第三句才是重点,抒发郁积在心中的焦虑,留下一个新生帝国统治者的问号,那就是:得到政权后,怎样才可以使之长治久安?

这是奠定两汉四百余年帝基的汉高祖的疑问,是其耿耿于怀的心结和创痛,旧日的股肱之臣一个个称兵叛乱,又复依靠谁来捍卫国家呢?他还有一个更大的心病,那就是自知身体已难支撑太久,继承人的问题令他极为纠结。前朝的秦始皇何其强毅,就因为选错了继位者,逝后仅三载,庞大帝国便告崩解。前车之鉴,可不深虑乎?但在太子刘盈与爱子如意之间如何取舍,他也拿不定主意。而这些又不能发诸歌诗,不能对父老乡亲吐露,只得憋在心底。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人言无二三。即便当朝天子也是如此。

比较起来,清廷从偏于一隅到定都北京,以不足十万满洲男丁攻掠控制中原,面对的风险和压力要大得多。崛起时的满洲是一个战斗民族,统治集团有强大进取心和无时不在的危机意识,几代帝王惨淡经营,终于坐稳了江山。弘历说他的父皇雍正帝“日不暇给”,没有时间东巡祭祖,所说的也是实情。

作为古代文体的赋,《盛京赋》也是铺排渲染,颇不易读,大旨则见于卷首小序。乾隆帝如道家常,自说自话,其实也回应了汉高祖的千年之问,他说:

尝闻以父母之心为心者,天下无不友之兄弟;以祖宗之心为心者,天下无不睦之族人;以天地之心为心者,天下无不爱之民物。斯言也,人尽宜勉,而所系于为人君者尤重。然三语之中,又惟以祖宗之心为心居其要焉。盖以祖宗之心为心,则必思开创之维艰,知守成之不易,兢兢业业,畏天爱人。

阅读至此,不可能不联想到弘历父辈的皇位之争,兄弟阋墙,结成团团伙伙,无所不用其极,令晚年的康熙帝伤透了心。设若能知“以父母之心为心”,兄弟同心,各以聪明才智效力于国家,将是一个怎样兴盛的局面?文中不言,其实也隐含对父皇雍正帝的批评,其在登基后残酷对待几位兄弟,监押软禁,甚而逐出宗室,自也算不得“以父母之心为心”。

《盛京赋》是一篇大赋,立意高远,包容宏富。有人说是文臣代拟的,实在不了解弘历,不了解他的学识和他的高傲。我曾经细读过他的《御制诗文集》,以诗纪事,同时写人,写自己的心情,很有价值。乾隆八年的大清帝国存在的问题很多,黄河决口,米价上涨,流民闹事,官兵废弛,秘密会党滋蔓……而他的东巡往返超过四个月,“念祖宗缔构之艰难,思列圣燕贻之绵永”,“溯源报本,弥深追远之情”,意在对贵近大臣进行一次触及灵魂的传统教育。

我们常用“日新月异”来形容时代的变化,但人心和人性则相对稳定,看不出根本的差异。再回到汉高祖,其《大风歌》中蕴含的既有“祖宗之心”,也隐约可见“父母之心”,这也是《大风歌》最让人感动的地方,是其至今仍能引发共鸣之处。龙吟,可喻指君主的吟诵,两位相隔近两千年的帝王以其歌赋,做了一次隔空对话。乾隆帝提出的“畏天爱人”,回应了汉高祖的世纪之问,而以刘邦的性格似乎做不到这一点,实际上弘历也远没有做到。


2020年10月于京北两棠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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