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榆树没有春天。

我仰望村口这棵老榆树的时候已是泪眼婆娑。

奶奶还常常到那棵老榆树下,去看看它,去摸摸它。她粗砺的手掌贴在老榆树的枝干上,老榆树所有的皮肤已龟裂,长成手的模样;抑或,我奶奶的手,长成了老榆树树皮的模样。奶奶在仰望它的时候,眼已睁不开了。裂纹间能伸进一个指头,枝干光秃,身子弯曲,已近枯萎。纷披的阳光幻化为伸出襁褓的擘,伸出空洞洞米瓮的擘,伸向枝头的擘,伸向嫩绿的榆树叶新芽的擘。

然而,老榆树老了。它没有更多的叶,没有更多的绿色的、鲜嫩的叶。它青涩、滑腻的叶刚吐,刚发一瓣的芽、两瓣的芽,就有一只手伸向了它,就有一千只手伸向了它。村民的手不是纤手,老榆树你是观音?麦苗也已泛青,双芽子在地里已抽出了粉红的茎,迎春花一路吹吹打打,要告诉人们春天来临的消息,榆树浑然不知。老榆树光秃秃的,整个春天,老榆树上不见一芽绿叶。

榆树叶能吃。

榆树叶是我吃过的最难吃的“野菜”。叶嫩,微黄,看上去不错。吃它,口感一点也不好,尽是黏涎。叶子里没有一点汁。叶“柴”,四周布满了锯齿,拉嗓子,老的叶片像刀,就连每条茎脉都有锋利的刀刃。我吃它时是闭着眼睛的,囫囵吞枣,不容你细嚼慢咽,要不,遭罪的不只是嗓子了。

奶奶已老。她一生育有五个子女,她的子女又育有二十六个子女。她子女的子女已渐大,到了上幼儿园的年岁,到了上小学、中学的年岁,到了谈恋爱的年岁,发芽,舒叶,开花。奶奶站在老榆树下,佝偻着身子,站成树的模样,站成一棵树。从奶奶身上枝桠开来的是五根枝条,又二十六根枝条,还会有更多根的枝条。奶奶变成了树干,奶奶变成了树根,奶奶还会变成树根下的土。

年轮是岁月的迷宫,没有人能找到出口。奶奶常在那一圈年轮间彳亍,叹息,流泪。

我出生的时候正值“三年困难”时期,父亲下放。我没法想象,一个村的人围着一口锅吃“大食堂”会是一个什么样的景象,一个村的人都在喝能“照见人影”的粥又会是什么景象。队里没有更多的豆、麦麸、豆粕,地里没有更多的青菜、山芋叶、苦味苔叶。饥春地里仅有的几牙麦色,脸色泛青。

秋老根曾有个弟弟,叫“老巴子”。老巴子五六岁,他一早挎只竹篮出去,挑猪菜。风静,阳光暖。人们找到他的时候,他篮子空空的,仍旧躺在田埂上“晒太阳”,老巴子死了。老巴子死的时候手里攥着一把“茅针”。茅针就是茅草花,我们也叫它“茅花”。茅花嫩的时候有水分,甜,好吃。茅针老了成花了像棉絮,没有水分,就不能吃了,它不消化。医生说老巴子是吃了太多的茅草花,叫茅花撑死的。

没有孩子再敢吃茅花了。

全村人把目光投向了村口。一树眼睛。树枝光秃秃的,所有的眼睛缀在枝头,成了树叶。全村人都去讨那一丁点一丁点的绿,去捋榆树叶吃。老榆树成了一只被拔光羽毛的大鸟。风过,老榆树瑟瑟发抖。

麦苗赖在地里。麦苗还没有返青。秋播,冬眠,春长,夏收,历经四个季节的等候。我奶奶说,那年,麦子要是收了就好了,有新麦面吃了,老巴子就不会满野地去找茅花吃了。说着说着,我奶奶就会掠起围裙。

村口是小村的眼睛。这团墨绿的树,像痣。

后来又听我奶奶说,长在眼下的痣,叫“等泪痣”。之于人,泪流痣湿,痣等泪下,命途多舛。悲剧的力量,会让人刻骨铭心。老榆树还在,那一段苦难的岁月,让我永“痣”难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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