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窝

酒窝

不是每个村子的边上都有池塘的,就像不是每个人的脸上都有酒窝。“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有人说,《诗经》句子里的“倩”字,就是微笑时候出现在两颊的酒窝。我信。酒窝也叫笑窝,笑靥,是人微笑时肌肉互相牵动而产生的凹陷。能把秋李郢与《诗经》联系起来,那还不笑晕了。

池塘我们叫它莲塘。莲塘边没有榕树,是槐树,秋李郢不长榕树。槐树丑,不苗条,特别是皮肤粗砺,龟裂,不光滑,还满身刺。槐树不好惹,这让我心有不甘。知了躲在上面,“知了—知了”,叫得这么猛,无所顾忌,仿佛就在你面前,让你伸手可及,只是因为叶密,你围着树转几圈,不知所踪,便猛地朝树干踹一脚,知了哑然,或者,“叽”地一声,扑翅而去,树下,你连它的身影也看不到。槐树上鸟多,常有鸟在上面做窝,喜鹊、白头翁、黑老鸹们的家也多安在上面。我们叫鸟巢为“雀窝”。白头翁这些小鸟的窝多做在树梢,或是小枝桠上,让你没法靠近。喜鹊窝是雀窝中的豪宅,大,多搭在枝干粗壮的树上,这给我们的造访提供了方便。

夏天,浓阴匝地,莲塘堤上乘凉的人多。秋老根他爹秋大在槐树间绑两根树棒,树棒间放上竹笆,搭成凉床,秋老根他爹每天会在凉床上睡午觉。层层叠叠的槐叶将阳光遮得严严实实,我和秋老根在床下“走老羊”或者下“五子棋”。“走老羊”,就在地上挖两排12个小坑,每个坑里放6个“老羊”。“老羊”就是楝树上的楝果。手心手背,先“走”者选一窝老羊抓空,再一粒粒挨个放下,循环往复,遇有空窝,下个坑里的老羊便是你的了。谁得老羊多者胜。楝果色绿,苦。不过,有一种大如喜鹊的鸟却喜欢吃它。有人叫它灰喜鹊,我们叫它楝鹊。楝鹊尾长,多为灰色,叫声不比喜鹊响。估计是鸠占鹊巢,我们动用了它们的食物,走老羊的时候,总有楝鹊在树上叫。下五子棋的棋子也是楝果。最好玩的是在树下钓磕头虫。磕头虫蛰伏在地下的洞里。拔束狗尾巴草,草芯向下探进洞里,摇狗尾巴草,草动,一拎,磕头虫咬住甜嫩的草芯不放,见风一松口,磕头虫便在地上磕头不止,惹我们笑。那天,就在我们看虫磕头的时候,金桂从我们的手上抢走狗尾巴草,去挠秋大的腋窝。挠醒秋大金桂闪身走了,秋大自己迷迷糊糊还没言语,金桂自己先乐了,“咯咯咯”地笑一路,好像这根狗尾巴草挠的不是秋大,而是她自己。

荷叶出卖了我。那天,我在莲塘里崴藕,一时忘了上学的时间。我一手扶荷梗,脚在深泥里左右摇摆,像桨,拨泥,取藕,我们叫崴藕。叶动,我暴露了。秋老根、米丫原本是和我一块上学的,知道我在塘里,便沿堤寻衣,亏他们想得出,把我的衣服和书包藏进了喜鹊窝里。秋老根与米丫呢,趴在槐树上。我哪里知道,小脚仍旧在泥里自由摇摆,叶动,小脑袋在动,涟漪一圈圈荡漾开去,像有小曲在我心中哼哼。我在水里,他们在树上,我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估计是米丫憋不住了,竟“噗嗤”笑出了声。我赶紧出水,原路返回,哪有衣服的影子。树上狂笑不止。躬腰,抱膝,把头埋在裆下才好。我一如拔光羽毛的鸟,瑟瑟发抖。我糗大了。

“……看见了看见了看见了,弟弟上学看见了,

螺丝帽虽然小……”

这一帮家伙,不急不徐,唱着儿歌,竟把我一个人给撇下了。其实,秋老根他哪里又把持得住呢,想把《路边有颗螺丝帽》稳稳当当地唱完,在唱“螺丝帽虽然小……”的时候,眼望米丫,还不待米丫有什么反应,自己倒是先笑了,接着是一团笑。米丫脸红了。她哪里饶人,便去拽秋老根的耳朵。秋老根在家是老巴子,排行最小,又是个男孩,家人给他扎了耳眼,耳朵上装了一个银耳环,银耳环成了米丫的把柄。秋老根在原地转了两个圈之后,就地求饶。

说也奇怪,自此之后,他们见着我就会唱这首儿歌。更奇怪的是,米丫也跟着唱。我倒是像做了见不得人的事似的,他们的歌一响,我就哑了,脸便发红。他们才不会正儿八经地把一首歌唱完,秋老根见米丫不在场,还会把歌词给改了,原歌词是“机器欢畅我们拍手笑”,最后他会猛地抖一嗓子:

“嘿!姐姐欢畅我们拍手笑……”

碧绿,清纯,质朴可爱,也泛着野性,亦近亦敬,米丫如槐。

调皮,可爱的是酒窝;莲塘是秋李郢的酒窝,是童年的酒窝,它滋生出来天真与快乐所泛的涟漪,荡漾在岁月的年轮里,如歌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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