粮印
“李老二,狗皮袋,
粮印背在脊梁盖,
左脚正,右脚歪,
跌个跟头爬起来……”
李老二对谁都板着脸,不笑。加之他手上常年有一根棍,我们都怕他。见了他,远远地齐唱“李老二……”
“小兔崽子,看我不打断你的腿!”李老二把棍举得高高的,立在原地,并没动。我们又狂笑。李老二是个瘸子。
唱儿歌是自娱,也是以我们自己的方式对李老二的“报复”。
李老二排行老二,秋李郢人都喊他“李老二”。据说他有个姐姐在东北,我没见过。我们一群孩子跟在“李老二”的后面唱“李老二”的时候差不多七八岁的样子。李老二老是戴一顶褚色的“三块瓦”的帽子。左右护脸的“两块瓦”和帽檐脑袋顶上的那“一块瓦”会耷拉下来,一走路,“三块瓦”同时忽扇忽扇的;也有人说是李老二邋遢,帽子常年不洗,是老油色。细看,挂在脸两旁的“两块瓦”果然发亮。据说,李老二理发的时候,剃头匠的蹭刀就是在李老二的“两块瓦”上蹭的。李老二五十多岁了,单身,五保户,少有牵挂,又狠,秋李郢人给了他公权,掌管粮印。
粮印就是盖粮食的印章。木制,长三十公分左右,宽二十五公分左右,土坯状,印文:“公平”。粮食是人的命根子,个个珍视。入库的粮食要盖印,防止有人动手脚;新打好的粮食,没有晒干,晚上要堆好,锥体,也要盖印。平日里,队里的粮仓里有粮食。口粮,也有粮种。粮食要常晒。出仓之前,要看粮印是否完好。粮印清晰,就表明没有人动粮食,就可以将粮食出库了。当然,粮食入库的时候,在仓内摊平,也要在上面挨挨地盖上粮印。
有一回,要动用麦种下地,李老二来监印,就是粮食出仓的时候要有双人以上看粮印是否完好,有无人动过麦种。李老二发现粮印模糊,字棱不清,几乎已看不到“公平”的模样,觉得事大,坚决不让人动现场。队长和队委悉数到场。仓库保管员涉嫌监守自盗,委屈得近乎哭出声,赌咒:我要是自己动过一粒麦种,满身长疔!细查,看麦堆上满是黑点,是老鼠屎,方知是老鼠干的。风波总算平息。
粮印够大的,秋老二像是怕它丢了似的,那年他养的狗老了,勒了,用狗皮给粮印缝了个袋子。狗皮袋形影不离,队长喊“盖—印—喽—”,李老二便背起狗皮袋,像是公职人员拎着公文包一样,屁颠屁颠地赶过来。其实,他屁颠屁颠一点也没有快速的意思,走路对他来说是遭罪了。左脚立地,站稳,伸出棍支撑地面,才迅即迈出右脚。其实,他的右脚并不听使唤,只是机械地在前面象征性地画个半圆,落下。他的右脚有残疾,站不稳。每走一步,狗皮袋就要在它的背上拍一掌。遇雨,抢场,事急,李老二哪里快得下来,狗皮袋几个巴掌,往往,李老二会有几回“跌个跟头爬起来”,一身泥。粮印没有遭雨。手在狗皮上蹭几下,李老二围着粮囤,小心地为粮食钤印。李老二要围着粮囤转两圈,不能留白太多,防止有疏漏。完毕,李老二退粮囤二尺,将那条不听使唤的腿绕在棍上,像红十字上的那条蛇。粮食是“生命之星”,棍棒成了橄榄枝,一部具有象征意义的作品,让它钤红之后,变得饱满而丰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