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原之上,雪山之下

高原之上,雪山之下

十年前,遇到过一位大学中年女教师,一面之交,互相没有交谈,也不知道她姓名,但她痴迷的神情、反复不断的自语,永远烙印在我心底:“我刚从西藏回来,我把魂丢那儿了。我刚从西藏回来,我把魂丢那儿了。我刚从西藏回来,我把魂丢那儿了……”

西藏固然令世人倾倒,可究竟是什么原因,使得她这般心醉神迷?是五百山水的诱惑,还是三千佛唱的吸引?我不知道。只是,从那时候起,只要看到“西藏”两个字,不由自主地,那个疯魔般的女子,那副圣徒般的面容,立刻会浮现于眼前。

有人说,西藏接近天堂。天堂什么样子,我不知道。只是,我立下了誓愿:如果有一个地方,今生非去不可,那就是西藏;如果有一条道路,今生非走不可,那就是通向世界屋脊的天路。

有生之年,我一定要去西藏!

那里有最高的宫殿,那里有最长的史诗,那里有最清的湖泊,那里有最深的峡谷,那里有最纯的笑容,那里有最美的歌舞……那里是世界之巅,珠穆朗玛峰高耸入云;那里有不朽的传奇,雅鲁藏布江万古奔流。

没有亲眼眺望过雄伟壮丽的布达拉宫,怎么体会松赞干布的骁勇与深情?没有匍匐在大昭寺佛祖等身像前顶礼膜拜,怎能领受到佛陀的加持?没有用脚步丈量过八廓街的转经道,如何领悟朝圣者三步一长头的虔诚?

“我不说普通的人类都能在高峰上生存,但一年一度他们应上去顶礼。在那里,他们可以变换一下肺中的呼吸与脉管中的血流。在那里,他将感到更迫近永恒。以后,他们再回到人生的平原,心中便会充满了日常战斗的勇气。”这是罗曼·罗兰的话,伟大的文学家总能精妙地道出我们的心声。

让我魂牵梦萦的神秘西藏,壮美而空灵的雪域高原,安谧如远古洪荒的地球第三极,今天,我终于投入了你的怀抱。

当飞机停落贡嘎机场,当汽车驶过拉萨河,当雄浑的群峰扑入眼帘,当雅鲁藏布江流淌眼前……我依然感觉如梦如幻,直到抵达以佛寺立城的拉萨。

挪威著名建筑学家说:“拉萨,西藏历史聚集点,像罗马、麦加、瓦拉纳西、耶路撒冷这些伟大的宗教城市一样,已经成为了一个‘磁场’。”绮丽的高原风光、独特的民族风情、浓厚的宗教色彩,使圣城拉萨闻名于世,成为“欧洲游客最喜爱的旅游城市”“世界特色魅力城市200强”……

仰望红山之巅的布达拉宫,仰望这座拉萨城的文化地标,我无比尊崇,心怀敬畏。我相信,任何一个游客,即便不了解佛教,并非前来朝圣,也会与我感同身受。

在布达拉宫,瞻仰到了大清顺治皇帝接见五世达赖的画像,这让我很惊奇。原以为,顺治帝只是多情的少年天子,甚至因情殇出家披上袈裟,却原来,他六岁登基后将西藏纳入大清版图,十六岁接见西藏喇嘛教首领五世达赖,正式赐予“达赖喇嘛”的封号;俯仰之间,他一统山河,成为文韬武略的一代英主。在布达拉宫,怎能不想起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怎能不想起他让人心灵颤栗的诗句:“那一天,我闭目在经殿香雾中,蓦然听见你颂经中的真言;那一夜,我听了一宿梵唱,不为参悟,只为寻求你的一丝气息;那一月,我转过所有经筒,不为超度,只为触摸你的指纹;那一年,我磕长头拥抱尘埃,不为朝佛,只为贴着你的温暖;那一世,我转山转水转佛塔,不为修来生,只为途中与你相遇;那一瞬,我飞升成仙,不为长生,只为佑你喜乐平安。”仓央嘉措,这“雪域最大的王,世间最美的情郎”,为了爱情,拼死也要挣脱束缚于身的袈裟。

一个自断尘缘,一个直通欢场;汉藏两个王者,让人一声叹息。好在最终,佛法能“度一切苦厄”。

八廓街周长一公里多,沿途建筑多为白色,唯东南角上有一幢黄色的别致小楼,是仓央嘉措的秘宫,据说情诗《在那东山顶上》,便是在这里写就。“在那东山顶上,升起皎洁的月亮,年轻姑娘的面容,渐渐浮现心上。黄昏去会情人,黎明大雪飞扬,莫说瞒与不瞒,脚印已留在雪上。”这个让仓央嘉措将一切置之度外的姑娘,叫玛吉阿米。而今,仓央嘉措秘宫变身网红餐厅,名为“玛吉阿米”。

古老的八廓街,宗教与世俗并存,传统与现代相融。街上熙熙攘攘,行人来来往往:有磕三步等身长头的朝圣者,也有脚踏旱冰鞋青春飞扬的少年;有身着僧袍的僧侣,也有衣着时尚的女郎;有低眉顺目的藏族同胞,也有面露得色的游客……几个转经的藏族老人,右手摇着转经筒,左手捻着念珠,在夕阳的余晖下,脚步沉着坚定。他们对灵魂转世坚信不疑,转经之路就是轮回之路。

想起影片《可可西里》中的场景:以当代藏族英雄索南达杰为原型的主人公日泰说,“见过磕长头的人吗?他们的脸和手很脏,可他们的心灵特别干净”。

尽管高原反应严重,尽管同伴竭力阻拦,但是,纳木错——状如金刚度母静卧的圣湖、世界上海拔最高的大湖,我怎能因贪生怕死而不前往朝拜?

连绵的雪山,静穆而伟大;纯净的圣湖,高贵而单纯。天纵的壮阔、威仪,亘古的尊严、气度。置身无垠的时空,面对极致的自然,我怎能不全身心崇拜服从?

如洗的天空、远去的白云,飘扬的经幡、飞舞的风马,低沉的诵经、高亢的歌声……又怎能不使我热泪盈眶?

最为打动我的,是藏族同胞对信仰的坚守。

他们的信仰无处不在。他们相信宿命,相信万物有缘起,笃信因果报应,认为生命由神灵主宰,一切都是命中注定,因而坦然接受命运。他们说:“积德行善一定会有回报,不在今世也会在来生。”在他们看来,帮助别人就是成就自己。他们的笑容,是那样的朴实;他们的眼神,是那样的坦荡。

供奉神佛是藏族人最重要的美德,施舍是他们的天性。他们生活在日常社会中,更生活在精神世界里。他们的精神世界独特而神秘。

有信仰的民族,平安、喜乐、安详、幸福。

从藏区回来的弟弟对我说:“人是多么自私顽劣的动物,可为什么有那么多藏族人,愿意舍弃财富供奉神灵?那就是,必定有神灵的存在,让他们看得见也感觉得到。”

或许,信仰并非告诉人们世上有无所不能的神灵,而是让我们知晓:在这个未知的世界上,人类需要心存敬畏和谦卑。

弟弟是音乐家,为藏族音乐着迷,一次次来到藏区,离开又返回。藏族人在独特的生存环境中,创造出撼人心弦的音乐。西藏音乐既热烈又深沉,既欢快又悲伤,既雄浑又真切,既明快又含蓄,每次听到,心头都会涌上地老天荒之感,宛若回到了无限久远的过去,又仿佛走入了无限遥远的未来。

乔治·波格尔是第一个进入西藏的英国人。一七九五年,他受英国政府之命考察西藏,被藏族人的虔诚深深打动。他说:“我希望你拥有这种在文明国家已成绝响的欢乐。当文明人在无尽地追求贪欲和野心时,藏族人在与世隔绝的荒野上安享和平与喜乐,除了人类的本能以外,别无所求。”

千百年来,藏族人一直如此:承受着身体的苦,享受着灵魂的乐。

而今,西藏早已不是与世隔绝的荒野,商店已遍布雪域高原。在八廓街,我花一百元编二十五根藏族小辫,花一千元买两条藏式长裙。对经商的藏族人来说,以点头代替磕头,让生意经取代念佛经,或许他们心灵有过挣扎,但却是社会转型中的必然。

布达拉宫下方的乃琼村,是内地援藏建设的美丽城中村,“村花”卓玛在四川上过大学,能讲比较流利的汉语。卓玛说,“不上学的话,家里的牦牛就要被牵走”;卓玛说,“我们藏族人一生接受三次洗礼,被你们汉族人传说成一生只洗三次澡”;卓玛说,“你们汉族人是躺着(生病)花钱,我们藏族人是站着花钱”。

我能感觉到她对汉族人和汉文化的矛盾心理。

性格直率、出语泼辣的卓玛,大费心思为村里推销藏银产品。她说祖父是藏医,长桌上堆砌的银器全都是藏药银,“银代表健康”。她说赚钱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了上哲蚌寺供奉佛祖,还有就是为村里建希望小学。我花费近一万元,买了银梳、银镯、银碗、银勺。银梳上刻着汉文《心经》,银镯上的藏饰花纹很精美。买价格不菲的银碗和银勺,纯属为希望小学献上一点心意。

后来同伴说,在拉萨一些商场的银器柜台,同样的藏药银物品,价格要便宜得多。想起卓玛的指天发誓,想起卓玛的铮铮誓言“举头三尺有神明!我要是说了瞎话骗了人,会遭到报应的”,我告诉同伴:“对不少藏族人来说,比风水更大的是善心,比法律更大的是因果。我坚信卓玛不会骗人,我盼望希望小学早日建成,我期待以后能为之多作点贡献。”

据说来到西藏的人,一定会相信灵魂的存在,也一定会得到心灵的净化。愚顽的我,还是脱不了俗,但至少这一刻,心灵至诚至纯。

我来到布达拉宫西墙外,来到那排望不到边际的金色转经筒前。在阳光照耀下,布达拉宫金碧辉煌,转经筒发出万道光芒。我学着藏族同胞,用右手顺时针转动着巨大的转经筒,喃喃着六字真言:唵嘛呢叭咪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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