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妹妹
我忽然深刻地知道,所谓老来伴,从传统的定义上是相守一生的配偶,但是在心灵之上,手足之情却是悠长生命的起初,然后跃过大半生的青春与中年,又在最后互相支持的陪伴者。
每个月大多数的日子里,心中总是计划着,在《皇冠》杂志的专栏里描述哪个人。在我从事那么久的创作工作里,总是说事多、谈人少。纵然事与情的根源总来自于人,但是一旦谈论起身边的人,我骨子里隐藏极深的害羞本质,以及感情用事的本性,都会不小心泄露出来,坏了形象。当初受邀写专栏时,一方面在其他媒体上该写的、擅长写的方面都已在进行中;另一方面《皇冠》是我成长中,从童年转向少年的第一份成年人读物,直到大学都没间断过,心中自有一份较为特殊的情感,于是果断地接受了总编辑提出的以身边人为主轴的命题。
从书写之初的艰难,到渐渐找到自己的方法,我躲开了记者人物采访书写的客观全面,纯粹地主观与感情用事,写着写着也写了不少周边的朋友。偶尔回头一看,才知道生活里那些思考的变化、感受的延伸都与朋友有关。而对于自己害羞的本质与感情用事的天分,也在抒发中有了较正面的接受,不再当它是缺点。
专栏写了快两年,写的都是朋友,且大都是因为工作而结识的人,从未写过家人。我发现,我是刻意的。因为我隐约感知到,描写家人的另一个意义,就是揭穿自己,那个好不容易收藏起来的我。但是年已半百的我,是该面向自己了。
我妹妹,一个除了母亲以外,我认识最久的女人。她小我三岁,从小总觉得是甩不掉的伴儿,没有什么不能跟她说,因为她是我童年唯一的同伴。童年家中管教甚严,很少有在外交友结伴的机会,除了上课以外的时间,她是我唯一的同伴。但跟她说了我也有些担心,因为只要惹她不高兴,所有秘密必然成为她告状的材料。然而童年的我仍然不知悔改,还是把她当作倾诉对象。个性好强的她就算没听懂,也总会做出知我甚深的精明表情,表示掌握状况,尔虞我诈得厉害,令我又恨又怕。这样的关系一直到我初中才有了变化,因为课业沉重、少有时间相处,加上青春期使我变成一个较孤僻的人,两人交流也渐渐少了。那时候的她,转变得较小时候外向开朗,总是忙碌着与各方好友的来往活动,我则躲在自己的书本与音乐里,房门总是掩上。
后来我出外读书、到台北工作,忽忽十年就过去了,我们各自在自己的青春里,交集更是少了。她在老家是一位颇受欢迎的钢琴老师,偶尔数月回南部老家,我们都像许久未见的朋友般聊个不停。唯一不会多说的就是爱情进展,也许是性别差异,也许是我们在意识到爱情时,已经分开各自面对成习,那是我们人生里唯一没有交集的部分。
直到一日家庭聚餐,父亲震怒地告诉她:“你不知道世界上,寡妇最大的制造者是警察吗?”
我才知道那位多年前开始,常站在巷口转角处与妺妺见面的高瘦男子是干警察的,搞不清楚状况的我,也不知道该如何帮她,只见她默默流泪不止地吃完那一餐。
后来不知是什么原因,父亲接受了这婚事,在台北工作的我,一直在状况外。只记得婚礼前妺妹出门拜别时,换成我泪流满面,直到教堂的婚礼时我还抽泣不断,妹妹倒笑靥如花。
婚后妺妹一直住在娘家隔壁,妹婿至今仍对爸妈殷勤孝顺。妺妹生第一胎女儿时十分辛苦,安胎许久,这对我来说极为震撼,当时心中十分担心。她生产后,我急忙南下探望,看着新到来的生命,既喜悦又迷惘。从未为人父母的我,到了三十多岁,因为妹妹的生产,下一辈的来临,才意识到青春早已在不知不觉中过去。
随后的二十年,我们仍然各自在自己的世界里生活、忙碌、忧愁或欢喜,逢年过节的相聚,也都在长辈孩子为先的考虑下,匆匆度过。虽然交谈的机会依然不多,但是聊的话题也从日常琐事,慢慢转移到晚年生活的计划,偶尔妹妹会说些还未与她先生讨论的心事,我也变成了一个严肃的守密者,只聆听不多论,当个支持者。这让我有种恍如隔世的熟悉,童年时,那没有选择、自然成形的相守之情。
对照起此刻的爸妈,老年后他们有许多慰藉,是来自同时年老的手足。我忽然深刻地知道,所谓老来伴,从传统的定义上是相守一生的配偶,但是在心灵之上,手足之情却是悠长生命的起初,然后跃过大半生的青春与中年,又在最后互相支持的陪伴者——
我妺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