映满烟火的河

映满烟火的河

之后每回浏览蔡国强先生的作品,我都假设作品是一条河,顺着他创作的灵光,游走在如河流般蜿蜒的内在里。

对于蔡国强先生的最初印象是1998年台北市双年展《欲望场域》,那道环绕遮盖台北市立美术馆的广告墙。当时正是“台湾钱,淹脚目”时代的末期,强大的贪婪气氛让整个台湾充斥着各式各样张牙舞爪的广告。

当时我正好服务于国际唱片公司,随着台湾成为华语流行音乐核心的潜力被看重,那几年我几乎周周来回奔波于机场,算计着亚洲各地的市场,干的也是同样的事。我总是清早途经台北美术馆回转上高速公路往机场奔去,或深夜下了高速公路后让迎面而来的广告牌提醒自己离家不远了。因此我看着蔡国强的作品《广告城》那座墙的建起,也看见因为政治说客的兴风作浪,以安全为由而收场。我很惊讶于他的冷眼旁观,在争议过程中自始至终没听见他出面说过太多辩解之语,出奇地温和地转身,完全不似作品出现时,带给我在思考上的惊涛骇浪之感。然而那件作品却一直在我的脑海里无法消逝,特别是后来有一次在从大陆转机返台的飞机上,重新阅读到高希均先生一篇担忧台湾成了贪婪之岛、将如巴比伦般沉沦的文章时,脑海中浮出的画面就是由无数个《广告城》拼构而成的台北面貌。

第一次见到蔡先生是为了2004年金门碉堡展,他是策展人,我因为太喜欢他“到处都是美术馆”的概念,就一口答应参加了。

临见面时会议地点改到了他下榻的旅馆,因为他连日飞行,与参展者和主办单位见面讨论,在时差与忙碌下得了肠胃炎,为了不耽误进度,他仍打起精神改在下榻的饭店进行工作,坐在床上跟我见了面。

去旅馆的路上,工作人员告诉我他肚子闹得厉害,连下床的体力都没有,医生嘱咐他躺下休息几天。而金门碉堡展工程庞大,是那年国际间很重要的大型艺术活动,参与的人数众多,他仍坚持照原进度进行。

在我们见面前,他已把我提的创作概念完全了解清楚,一见面寒暄道歉后,就直接问我在作品执行上,有无任何需要他与工作室团队协助的地方,对于我的作品却完全没有丝毫的意见。沟通时说话口气很轻,当时我以为是他生病的缘故。后来在金门再见面,他带着几位艺术家与我,巡视了整个金门的展区,我们也有了较多的交谈,他依然是轻声说话态度淡定。其间他忽然转头以一贯的平静口气谢谢我收藏他的作品,我惭愧地回答说没有,实在是因为他享誉国际的知名度,有着博大的收藏群,其中不乏大型美术馆或知名大藏家,我只有一件小小的早期油画爆破作品,对照他的艺术成就和收藏群根本还不算什么,所以觉得很不好意思。

随后他在金门海边的旧塔重建典礼被邀上台说话,在前后几位官员千古不变的表象致词里,蔡先生只简短而深入浅出地表达,自古城市里“塔的兴建”从形式与心理两个层面上的原因与影响。不超过三分钟的讲话,养分十足,口气仍是轻柔不激烈,让人觉得意犹未尽。

后来几年,陆陆续续在朋友安排中或无意间与他见面,也许是较为熟悉,或是他倾听时的表情总是真诚友善,我的话也就跟着多了。记得奥运前的冬天里,他在北京约了我,想听听从流行音乐产业的角度,对于奥运开闭幕式的看法。那天因雪后路滑,不习惯雪后开车的我迟到了大半个小时。席间大都是我在热情发言,偶尔他说话也都是询问些较内面和较细微的事,引我说出在大陆流行音乐工作中,对于年轻群众内在的观察和看法,我说着说着忽然感受到,在他表情平静的沟通下,思维就像条安静而流长的河,不慌不忙。

后来在他北京《我想要相信》个展里,我逗留最久的,就是在东边展场里叫作《河流》的作品:一条由竹子编织的蜿蜒河道,河水清澈曲折地穿梭在一个大房间里,在北京奥运炎热的夏季里和热闹轰动的开展期间,它出奇地安静引人。

我一圈一圈地环绕观看,想了很多事。后来见面时跟他提起此事,他问我有没有试划停在边上的小舟?真可惜我没有。但是之后每回浏览蔡国强先生的作品,我都假设作品是一条河,顺着他创作的灵光,游走在如河流般蜿蜒的内在里。

在所有的光华后面,应该要有足够的理由去支撑,如此的创作,灿烂虽是短暂,感受却能久远,这是我认识蔡国强后最深刻的感想。在许多人的印象中,蔡国强总是隔段时间就会在国际上的重要庆典艺术活动里,施展魔术般的烟火。那让人叹为观止的烟火,隔天都会登上各媒体的重要版面。对于这一串串难度极高的烟火,群众欣赏时都会带着节日般的欢乐心情,并在高潮时迸发出热烈的欢呼声。而在烟火爆破为传统活动的民族里,这样寻常之事则能在新的时代里再激起人群的激情,蔡国强式的智慧才是重要的引线,重新点燃了人的心。

今年元旦我在台北101大楼前,当他第二次用烟火在空中浮现出100时,正逢半百之年的我忽然兴奋转成鼻塞。纵然原先蔡先生计划用烟火写出的三个中文字被取消,但在花火灿烂后艺术家的潜意叙述,才是一条耐人寻味的河,许多人也将在后来感应和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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