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鲁斯特教会我阅读

普鲁斯特教会我阅读

MD:最重要、最关键的教诲,正是普鲁斯特的存在。在当今世界,他竟能如此全身心投入。无论是空间上,还是时间上。总之,在我看来,这就是一切。这是最本质的。假设一个人只读一部作品,也就是普鲁斯特的作品,可以想象他会从这部作品出发,投入写作。他会被感染、被照亮,但猛然间照亮他的,是他自己,是他自身的存在,是他精神的力量和清醒。他呼喊:“在我周围,在我身上有这么多事情,我却从未注意!”正因为如此,我们对普鲁斯特感到熟悉,他的话尤其适用于所有作家。普鲁斯特谈论看不到自己生活的艺术家,说这是因为他们不想弄清楚生活;他说,这样一来他们的过去便充斥着无数毫无用处的陈词滥调,因为他们未能培养智慧。确切地说,在普鲁斯特的世界里,没有什么是离奇的;斯万(Swann)不是,阿尔贝蒂娜(Albertine)不是,甚至令人惊愕的帕拉墨德·德·夏吕斯(Palamède de Charlus)也不是;令人惊叹的东西在别处。它存在于所有人共同谱写的交响曲中,这还要归功于使他们活跃起来的生动文笔。总之可以说,普鲁斯特的教诲,在于形式的透明,人们可以自由来去,还在于形式难以破解的复杂。最重要的信息,或者直接说信息,最重要的教诲难道不是来自一种十分重要的且不断发展的悲观主义吗?

记者:在构思上,普鲁斯特教会了您什么?在这方面,他使您取得了怎样的进步?

MD:就我个人而言,他教会了我阅读 。我读他的书读得晚,在我开始写作之后。但是,在教会我阅读的同时,他也势必会教我写作。也就是说,避免用他不会采用的方式写作。例如,正是因为他,我在重读纪德(Gide)和佩吉(Péguy)时,会用与第一次阅读时完全不同的目光看待他们。丝毫不怀善意。他让我知道辞藻华丽浮夸的作家是多么可恶,知道文学存在谎言,知道那一直是说教。他让我知道精神的引力只有一个方向,那便是作者的良心,只有如此,上帝创造的世界才会运转。失去了良心,便不会运转。如果作家将自己的良心与别人告知或传授的虚情假意混为一谈,那么,不仅他的作品会缺乏和谐,而且他自己还丝毫意识不到。说到底,他主要教给我的,是个人的错误。这种错误很严重、很离谱,但只是个体的错误。他教会了我怎样结尾,什么都可以说,什么都行;他教会了我某种客观的结尾;既主观,又客观;但他也告诉我,不惜一切代价的客观是愚蠢的;空想,会让人知道作者多么悲惨。他还教会了我什么?如果感情的表达引发了判断,这是因为表达本身使人有可乘之机;在表达某种激情时,只要这种感情出现,并令人震惊,而且表现出大胆,那么它就是傲慢的、无耻的。当一种感情很伟大时,观众便不会判断它是否适宜、是否恰当。帕拉墨德·德·夏吕斯对小莫雷尔(Morel)的爱是一种伟大的感情;它荒谬,但并不低微。他让我知道了德·夏吕斯先生的寡廉鲜耻并不是随意的,它不针对某一种特定的激情,但可以用来定义他整个人,这种生动而令人钦佩的丑闻就是事实。他让我知道了无阶级文学的到来,作为犹太人的不幸,身为侯爵的悲惨。

记者:普鲁斯特的表达,是如何做到可以被辨认,既无法模仿,又可以模仿?

MD:抱歉,我觉得这个问题所指不明。在所有作家的表达方式中,普鲁斯特的表达方式是可以辨认的。这才是重要的。我不觉得它可以被模仿;但无论如何,他还是远远比不上乔伊斯。为什么?我说不准,或许是因为普鲁斯特的表达产生于一个尤为独特的世界,产生于作者的世界——但这才是重要的,而不是任何其他。此外,普鲁斯特在《索多姆和戈摩尔》(Sodome et Gomorrhe)中也指出了这一点。

普鲁斯特的努力在于展示了个人的经历。但读完之后,通过滑动,哪怕只是稍稍滑动一下,那么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情便不会发生,或者说发生在其他人身上。乔伊斯的努力在于对他之前的意义的全盘否定;他创造了一种新的语义,一种作家在世界面前表达感觉的新语义。普鲁斯特则截然不同。普鲁斯特不想创造也不想改变现代小说;他作品中的这种感情,这种持久而深刻的未来主义的印象或许便是由此产生的。但这种未来主义关系到您。人们总有这样一种感觉,觉得可以继续写下去,用自己的叙述将普鲁斯特的补充完整。我想说他的小说是开放的;在他的小说中大门是打开的。人们可以走进去,这就是我想通过未来主义这个词表达的意思:未来,指的就是普鲁斯特现在的读者,就是正在探索他的人。博尔赫斯说莎士比亚并不存在,说莎士比亚就是阅读时代正在读《哈姆雷特》的读者。当我在读《哈姆雷特》时,我就是莎士比亚。嗯,我觉得这句妙语也完全适用于普鲁斯特。当我在读《在少女花影下》(À l'ombre des jeunes filles en fleurs)时,我就是普鲁斯特。因此也就可以说,当人们在读普鲁斯特时,人们也在写作,也有写作的感觉。总之,人们参与其中,进入普鲁斯特的世界,参与他的创作。通过他打开的门,人们又回到自己的世界。

记者:在您看来,玛格丽特·杜拉斯,普鲁斯特的优点在哪里?

MD:普鲁斯特一贯的优点,在于这位作家完全地、彻底地投身于文学。或许在以前,贝尔格特(Bergotte)在搜肠刮肚想一个词时的耐心会让我有些不屑、有些厌恶。我觉得贝尔格特的生活了无生气。但是现在,我在阅读普鲁斯特时丝毫没有这种感觉。我们知道,在普鲁斯特之后,在个体看来,人类的冒险只具有文学上的真实性;对普鲁斯特来说,只有写下来的东西才是真实的,他是这么说的。他的作品并不是像乔伊斯那样写成的,而是一种与众不同的对思维的处理,让世界尽现于他眼前,让他进行观察,然后将其展示给他人。最终,在他短暂一生的暮年,他在给加斯东·伽利玛(Gaston Gallimard)的信中写道,他像其他人重读书信一样重读自己的作品,除了这个以外,他再无其他事可做。这部作品就是他的一生,这或许是文学史上独一无二的巧合。的确,这次我们可以说,一位作家重新找回了时光——逝去的时光。

1963年12月12日,“今天的普鲁斯特。
马塞尔·普鲁斯特诞辰纪念:玛格丽特·杜拉斯眼中普鲁斯特的教诲”
法国广播电台,罗伯特·瓦莱特(Robert Vallette)制作,
乔治·格拉维尔(Georges Gravier)导演

  1. 实际上,玛格丽特·杜拉斯经常声称自己受到了普鲁斯特的影响,尽管这种影响可能并不具有排他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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