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来的挑战——济南市区修鞋摊前采访记

南来的挑战——济南市区修鞋摊前采访记

泉城济南,在繁华的街心路口,在熙来攘往的交通中心,在游人如织的公园外,如果你匆匆赶路,忽然脚下不慎扭掉了鞋跟;或是开怀大笑的时候绷断了腰带,你会感到尴尬,感到一筹莫展。此时,你四下张望,便会激动地发现不远处就有一个修鞋摊(不光修鞋,还修拉链、自动伞,缝补各种皮革制品……),进而你还会发现,摊主十有八九操着南国口音。不过三五分钟,你的鞋或者腰带就会修好,虽然有时你也许觉得要价狠点,但毕竟还满意,因为你又可以步履轻捷地踏上征程,又可以开怀大笑了。

然而,“过去可没这么方便”。市工商管理局个体科李科长对记者说,过去咱济南满街找不着几个修鞋的。三番五次到郊区动员,也来不几个。为什么?穷要面子,不愿离家,嫌来钱慢。这下可好,等咱们城门一打开,南方老客“呼啦”一下子涌了进来,几乎把修鞋业的市场全占了。还不光修鞋呢,什么缝纫、理发、弹棉花、打家具、家电修理、服装买卖……南方老客简直无孔不入。

好厉害的南方客!我本能地感到,他们的到来,不仅仅是占领了我们几个市场,更重要的是,向我们的一些传统观念提出了挑战。

来自浙江省黄岩县金清区的一位少妇(由于种种原因,她不愿透露姓名),在西门那儿的桥头“坚守”了两年多。

她今年不到30岁,一个6岁孩子的妈妈。本来嘛,在家时日子过得够和美、舒适的。丈夫下田干活,自己在家带着孩子,绣绣花,编个草织,收入虽不很高,但也“从来没缺着钱花”。这些年,乡里乡亲都外出赚了大钱,她看着“眼红”,在家怎么也坐不住了。大手艺学不来,她跟人学会了修鞋,听人说,北方人“尊贵”,没人肯屈尊干这一行,在那边一天“挠”个七八块钱不当回事。

她来了,千里迢迢来到了济南。

“说实话,开始那些日子我真有点坐不住。”她操着半生不熟的普通话对记者说:“我生性比较腼腆,又是第一次出家门,现在坐在大城市的中心,让来来往往的人打量来打量去,心里直发毛。我最怕行人那目光,嘲笑的、鄙夷的、怜悯的(原话是南方方言,现给“翻译”成“普通话”),什么样的都有。于是我干脆低着头,什么都不看,在那儿想家,想丈夫和孩子,有活就干,没活就算。”

“但这样明摆着不行。我旁边的几位老乡在那儿一个劲地吆喝,笑脸相迎,我这儿一声不吭,活还不都让别人揽去了?我心想,自己抛家舍业,在这儿遭风吹日晒的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多赚些钱。这样干等着可不成!我咬咬牙,也学着老乡的样子揽活,慢慢地惯了,坐在那里自在多了,从顾客的目光里也发现了一些别样的东西,喜悦的、感激的、佩服的……”

正说着,只见一位穿着入时的姑娘一瘸一拐地急急走来,甭问,准是那足有六七厘米高的鞋跟扭掉了。这姑娘红着脸央求道:“师傅,我急着赶路,您能不能给快点……”“师傅”接过鞋来,二话没说,一阵钳飞锤舞,高跟鞋便完好如初。姑娘连连道谢,“师傅”却好像无动于衷:“拿六毛吧。”姑娘痛痛快快付钱走了。

“哎,钉一个鞋跟不是八毛钱吗?”我有些疑惑不解地问。“她长得嘴甜,我一高兴,饶她两毛。”她说着笑了,这笑是那么爽朗、自信,可能还有点给人“恩赐”后的自得。

我问她:“现在你肯定不觉得有什么难为情了吧?”“凭手艺赚钱,有什么可难为情的?像你们有些人那样,腰包瘪瘪的,还硬充大个儿,那才该难为情哩。再说,咱这不也是为人民服务嘛。”最后这句话,她是一字一顿说的,样子还很认真呢。

“唉……”刚才一直坐在旁边的一位老汉长叹一声:“真该让我家小三子来瞧瞧、听听。下学一年多了,整天瞎游荡,叫帮他妈卖卖冰棍,打死也不干——嫌丢人现眼!真是……”老汉感慨万端,在那儿直摇头。

“喂,‘大学生’,给修修这裤子的拉链吧。”“行,老主顾了,优先优惠!”在人民商场前自由市场南头,我被两位青年男女的相互打趣吸引住了。

被称为“大学生”的是一位二十出头的小伙,他身穿一件浅灰色夹克衫,戴一副黑框眼镜,派头十足地坐在修鞋摊前,你别说,还真有个“大学生”样呢。

他家住浙江黄岩县路桥镇,应他的要求,记者在此隐去其真名实姓,就叫他“大学生”吧。

“你这么年轻就出来‘闯江湖’,家里放心吗?”我单刀直入地问。

“这有什么,我17岁就出来了,到现在都四年多了。”“大学生”不以为意地一摆手,挺挺胸脯说:“在我们那里,谁没事在家窝着,谁被看作没出息;谁能跑能颠,能赚大钱,谁就有能耐,光彩!”

“那你这几年肯定挣了不少钱喽。”我又问。

“钱挣得多少不说,我出来主要是想在全国各地跑跑,开开眼界,长长见识。人生在世,死守一地,多没劲!”嘿,他的回答倒真令我耳目一新。

“大学生”一边忙着手中的活,一边向我“吹”起了他的“壮游史”:下苏州、逛无锡、闯南京,然后到济南。手提工具包,足蹬旅游鞋,云游四方。到头来,钞票没少挣,光景没少看。有时兴致一来,邀上三朋六友,酒馆一坐,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真是快哉乐哉!

“大学生”眉飞色舞地说着,我像听美国西部故事那样被他的“传奇”所吸引,更被他这种乐观豪放的精神所感染。我知道,出门在外,肯定有许多难处、苦衷,但他却只言不提……

“南方这些地方你去过吗?”想不到他在这里将我一军。“没有。”我只有老实承认。“咳,你这当记者的还没有我们自由。我正准备北上,到北京转转呢!”大学生踌躇满志,意气昂然。

“那你这样东奔西跑有什么目的性吗?”

“跑的地方越多,赚钱的机会越多。多跑跑看看,可以长不少见识,学不少东西,将来干什么都有用。”

想不到,他的行动还有“理论”作指导呢。

徐亦军是我采访的最年轻、最精明,也是最“油”的修鞋摊主。我见到他时,他正闲来无事,倚墙而坐,跷着二郎腿,摇头晃脑地吹着欢快的口哨……

当他得知我的身份和来意后,显得分外热情,又是让座,又是拿烟。

真想不到,这位来自浙江临海市大田镇、刚满17岁的小伙竟这般世故练达。

“这几天生意不怎么好。”一上来,他就主动跟我拉起了他的“生意经”,“九个修鞋摊凑到一块了,能有多少活可做!”

我刚要开口,他仿佛知道我要问什么,接着说:“不过我没那么傻,在这儿干晒着。这儿算是‘大本营’,我时不时也搞点‘游击战’。”

他得意而狡黠地笑笑说:“我有个路子,就是跑县城。前些日子,各地搞秋季商品交易会,我通过看报纸上的广告和到车站去打听,摸到线索后,就到交易会上去做生意。两个月跑了近十个县,一次就能拿个百八十块。”

他越说越来劲,话虽说得很快,但因为口音还算“标准”,我也能听个八九不离十。

“我做生意不跟别人似的,光知道埋头敲打鞋。我是一边干活,一边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收集各种信息,打听多种行情。有时瞅准了什么来钱,就干他一家伙。今年9月我去菏泽,听说那儿的豆角八分钱一斤,而济南二毛五一斤也是便宜的,便用车运回一批来,赚了一笔钱。做生意,只要合法,什么来钱,就干什么。”

我惊愕地发现,就这么个瘦小的“毛孩子”,骨子眼里却都是生意人的气味,全然不能小看!我问他:“你这么精明,肯定不会老干修鞋这一行吧?”

“那当然。”他很自信地说,“我们那儿很多人在外面赚了钱就回去投资办工厂,开商店。我准备再干几年,一是多攒点钱,二是瞅准门路,也想干点大买卖。”他歇了口气说:“我准备在济南跟人联营,上个项目。你们这儿的人不会做生意,肯定不是我们的对手!”

我听了这话,陷入了沉思。对这话,我们不应视作“小子口出狂言”,而应当成具有浓厚商品经济意识和竞争开拓精神的南方人向我们提出的挑战,在这种挑战面前,我们应该警觉,及早挣脱那仍然束缚着我们手脚的种种传统观念,以全新的观念和昂扬的精神状态奋起“应战”。在今后更大、更激烈的商品经济竞争舞台上,使我们成为别人不可等闲视之的角色!

(《大众日报》1986年11月28日,作品获山东省好新闻一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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