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吕氏姊妹家庭文学兴盛的原因及三姊妹创作概述

第一章 吕氏姊妹家庭文学兴盛的原因及三姊妹创作概述

第一节 吕氏家庭文学兴盛的社会原因

吕氏三姊妹及其母亲与四妹吕贤满均能诗,在文学上均有很深的造诣。她们的家庭是一个女性文学之家,这是一种文学现象,又是一种社会现象。这种现象的出现,与当时的社会状况有密切的关系。

19世纪末20世纪初,近代中国女子解放运动不断高涨,这场运动开始是由男子做主导的。以梁启超为代表的维新派发起了两个运动:天足运动和兴女学运动,这两个运动给女性生活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冲击。20世纪初,诸多女性陆续加入女子解放运动,她们努力地追求女性和男性平等的社会地位。她们走出闺门,创办女学,鼓吹女权。她们利用报纸杂志来发表思想和见解,唤起女性们意识的觉醒,为女性文学新品种的出现,以及女性文学的繁荣提供了肥沃的土壤。

进步的女性们意识到,如果想要获得女性的社会地位,必须要获得独立的经济地位。很多女性走出闺门,有的从医,有的在女学里任教,有的创办刊物,她们试图摆脱被父或夫所供养的传统,通过从事一种职业,来获得经济上的独立。经济上的独立,保证了女性创作的基础;同时,女子走出闺门,扩展了她们的视野,她们和男子平起平坐,诗词唱和,有的还走出国门,一览异国风土人情。这样,在文学的内容上和体裁上都给女性文学注入了新鲜的血液。这样的社会背景对吕氏姊妹文学创作的影响是非常大的。

另外,明清以来的女性文化有了进一步的繁荣。在父权社会中,女性(主要指官宦、书香之家的女性)素质亦得到一定发展。这种繁荣主要表现在文学、艺术方面。清代女性文学作品集“超轶前代,数逾三千”[1]。就词的创作而言,可谓成绩卓然,据许乃昌《小檀栾汇刻闺秀词》及《闺秀词钞》两书记载,单词家就有六百余家。徐灿、顾贞立、吴藻、顾太清等词人,成绩非常突出。家族文学兴盛,家族女性文学亦蔚然成风,女性文学作品以及她们的轶事被刊载出来[2],又反过来促进了女性文学的创作。女性闺中唱和,以及闺秀从师现象已不足为奇。19世纪末,不管人们将女性文化的存在价值界定为什么,在女性文化空前繁荣时期,很多家庭尤其是官宦或书香之家,已经不把“女子无才便是德”看成真理,女性接触诗、文、画方面的私塾教育已非罕见之事。在这种文化氛围中,吕氏家庭文学的兴盛便成为当时女性文化繁荣的一个典型例子。

第二节 家族的精神文化传统

一、家学渊源

深厚的家学渊源以及勤读传家的传统是吕氏姊妹文学繁荣的根源。不管是三姊妹的母方还是父方,都有读书而仕的传统。从其母方来看,吕氏三姊妹受到了良好的启蒙教育。吕母即严士瑜,字韵娥,为来安严琴堂孝廉之次女,严琴堂为光绪丙子北闱举人,吕母“幼怜于学,得其诗学”[3]。严氏家庭皆为读书入仕之人,吕氏三姊妹的大舅严士琦,官知府;二舅严士管,曾任知县;三舅严昭和,官为巡检。严氏家庭有相当的文化底蕴。吕母又是武寅斋太守夫人沈湘佩之外孙女。沈湘佩即才女沈善宝,“能诗,善文章,年逾三十,以诗文考婿,应者甚众”[4],著有《鸿雪楼诗文集》。吕母继父方之诗学,“又上承其外大母沈湘佩夫人之续余”[5],故亦能诗。吕母虽有创作,但诗多不传,《安徽名媛诗词征略》收有其诗歌两首:

江水何滚滚,欲随千万丝。万里果何阻?泪落褓中儿。(《江水断句》)

自我为妇来,不获侍慈姑。昨梦高堂上,色喜泪盈裾。敛衽前跽问,窃闻处贫庐。子贵亲不侍,母乃戚无愉。为妇奉苹蘩,敢不中厨趋!慈颜亦莞尔,梦魂渺已无。(《纪梦》)

短短两首诗,已略见吕母之文化素养。严士瑜嫁给吕凤岐后“生女贤钟、贤、贤锡、贤满,亲为课读”[6]。吕母是吕氏三姊妹第一任老师,给了吕氏三姊妹良好的文学启蒙教育。此外,吕母很重视对吕氏姊妹文化素养的培养,在吕美荪四岁和吕惠如十岁时,她们依吕母由山右还京师,居外家,随外兄入塾,师万人杰孝廉。

而从其父一方来说,吕氏自古便是读书之家。吕美荪说:“吾宗文节公,名贤基,字鹤田,入翰林。”[7]吕凤岐更是苦读贤书,曾充景山宫教习,甲戌考授内阁中书,光绪丁丑年(1877)进士,任翰林院编修,历充本衙门撰文、国史馆协修、玉牒馆纂修。光绪八年(1882)任提督山西学政,吕凤岐“文华瞻洽,校核精详,考试秉公,官房严密,取拔之士,悉属真才”[8]。他用平生学识亲笔抄录了《馆律三百首》,收录古体诗三百首,不乏当时状元、榜眼、探花的诗作。[9]光绪十二年(1886),吕凤岐乞病归侨六安,构长恩精舍,藏书数万卷。吕凤岐喜读书,善藏书,“秉性淡泊,故五十而致仕,惟以书画游览自娱”[10],著有《静然斋杂著》。吕凤岐尤其注重子女的教育,即使告病还乡后,也没有间断对吕氏姊妹的教育。吕凤岐为她们请来家塾,督之甚严,还“日亲督诸女读”[11],并教吕氏三姊妹作画。

吕凤岐拥有丰厚的学识,往来无白丁,他与当时的文士互相唱和,诗书相赠,这给吕氏三姊妹提供了良好的学习范本,也扩大了她们的眼界。吕美荪自言“清光绪中叶,表戚来安孙君子与,名点任,出使日本钦差大臣随员,与东邻人士唱酬,刻有《嘤鸣集》,乃日人招集上巳修禊,用十三覃韵赋七律诗一首,子与依韵和之,凡百押三南等字,余髫龄读之,始知扶桑山川之美,人文之盛。每掩卷自憾曰生在闺阁,顾得越沧海,一往游耶。”[12]

可见,吕氏三姊妹在幼年时期生长在良好的学习环境之中,得到了良好的家庭启蒙教育。吕惠如九岁能诗,精绘事,工书法;吕美荪五岁已读毕《三字经》《千字文》,十二岁作五言八韵试帖诗;吕碧城五岁能对诗,这都得益于良好的家学熏陶。

“明清时期的贵族官宦、文人士子家庭的女子,在幼年时受到良好的启蒙文学教育之后,许多人并没有因为成年或婚姻而中断学习,往往能够持之以恒,终身学习,孜孜不倦,这成为明清时期女子文学教育的一种重要的文化景观。”[13]吕氏三姊妹就是其中的典型,她们受到了良好的启蒙教育,吕美荪自言“十岁后,渐喜读书”[14]。另外,“明清成年女子的家庭文学教育表现为两种活动形式:一种是自觉的个人学习,即成年女子出自于内心的需求和个人的兴趣,耽于文史,自学自修,从而主动地掌握、不断地提高文学知识和技能;还有一种是成年女子家庭成员之间的互教互学,吟咏唱和,互相切磋。”[15]前者依赖书籍——一种虚拟的教育者,得以晤对古人,吕氏三姊妹可谓得天独厚,她们承家学渊源,即使在家庭变故后的岁月里,吕氏三姊妹之间仍互教互学,吟咏唱和,互相切磋,从而进一步增强了她们的文学素养。

二、儒佛道兼修

从吕氏三姊妹母方和父方家庭来看,所有的成员长期接受传统儒家思想教育,儒家思想凝聚为她们家族的精神文化传统。但是,在理想最终难以实现或现实生活遭受重大挫折时,她们便转而在佛道的世界中寻求心灵的寄托。

出仕是严、吕两个家族男性的主要人生理想。然而,清末政局多变,社会动荡,两家族的成员中有些受到巨大的打击,他们或看穿科举,或被弹劾,或辞官归乡,蓄乐自娱,在佛道思想中寻求精神的安慰和解脱。吕母之曾祖父来安严太公“年三十登乡榜,而不会试,终岁茹素,晨夕诵观音高王经,家饶于财,恒周济贫乏”。严太公临终前对家人的遗言曰:“汝辈读圣贤书,须奉孔子如家长;信佛行善,视释迦如尊师。”[16]严太公何以不参加会试,除了“家饶于财”的原因外,想必还因为科举之难、科举之黑。三姊妹之父吕凤岐,虽早年经历洪杨之乱,但仍醉心于科举,五十而仕。年轻时的吕凤岐“素讲程朱之学,不语怪异”[17]。为官几年,因秉性直傲,耻于苟同,便辞官返乡。退居六安后,吕凤岐以诗画、藏书为乐,修筑长恩精舍,藏书数万卷。吕美荪在回忆其父当时的生活状态时说:“昔我先君倦仕,退居林下,仍守儒素风,而堂上案头尤必置梁敬叔先生所著《劝戒近录》一书,时为家人子女讲说。”[18]《劝戒近录》一书为清福州梁恭辰所著,书中记载清代数十年显赫知名之人的善恶果报之事,是一本佛家书籍。吕凤岐儒佛兼修,亦给吕氏姊妹幼小的心灵上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严氏家族的女性多信佛道。吕美荪说“先母太夫人笃信佛法,朝夕诵经,年七十余,体甚康强”,去世时结跌盘膝,左手握念珠,右手执蒲葵扇,摇扇一笑而逝,吕美荪感叹其为“来去自如者”。[19]吕母也是佛道的信奉者,她在历经夫亡、失家之痛后,更是忠信不疑。吕凤岐去世之后,吕母带着四女,痛不欲生。吕碧城遭受退婚,所有的一切都让吕母感到无助。吕母“夙媚灶”[20],她相信神道,到庐山仙人洞为吕碧城询问婚姻,而这次问卜的结果在后来的生活中得到了证实,“有所征”使吕碧城“而后信”。吕碧城甚至虔诚地认为“卜者诚虔则亦感应,此即神道无往不在之征也”[21]。吕母亦倡戒杀,常训诫女儿:“猪羊非为我一人而杀,其肉食且不可,况专杀鸡鸭鱼虾乎?”[22]

吕氏姊妹的家族有深厚的儒佛道文化根基,这对吕氏三姊妹影响很大。中年的吕氏三姊妹心中都有着属于各自的孤独和伤痛,她们儒佛兼取,亦曾问津道学。吕惠如因相信因果报应,最终因痴癫而亡。吕美荪对佛法亦是深信不疑,她曾作诗称赞古印度华士比邱尼的坚强和勇敢:“不拜婆罗门,愿修清净禅。猛忆释迦佛,悲悯傥见怜。”[23]吕美荪隐居青岛湛山脚下,山上名刹有倓虚大师,她经常上山拜访,听佛家故事及要义。何以拜佛,吕美荪自言“即此朝释迦,祈免三涂苦”[24]。吕美荪相信因果报应和佛家之神明。她说:“世间善恶之果报,忏悔尚早,事事颇蒙天地佛神之垂佑,屡次得免,濒于生命之危险。”[25]她将自己多次在危险中幸免于难归结为神的垂佑。吕美荪还主张戒杀,她劝诫人们“杀业至重,戒贪口腹,永不杀生,尤劝人戒杀”,她也“劝人孝悌忠信”“随缘守命”。但吕美荪强调“惜字、惜食、惜衣、惜物,以报天地佛神父母恩德”,就算赈灾,也是基于“节啬衣食”[26],徘徊于儒佛之间。1933年,吕美荪节录梁恭辰《劝戒近录》,成《劝戒录节本》一书,记录冤孽厚德,并证明冥间实有;而吕碧城则编中英文对照版《法华经普门品》,在上海由佛学书局印刷发行。吕碧城中年希求解脱,问学于道学家陈撄宁;她相信因果报应,认为人有灵魂存在,故特作《因果》和《与The Chronicle报谈灵魂之函》;她主张戒杀,作《欧美之光》和《保护动物会缘起》;她最终皈依佛门。

吕氏三姊妹继承了其家族的精神文化传统,是20世纪前半叶努力追求实现自我的勇敢女性的代表。她们不懈地追寻自己精神上的乐园,残酷的社会生活并没有让她们如愿以偿,生不逢时的吕氏三姊妹最终只能在佛光禅影中休憩自己的心灵。

第三节 三姊妹创作概况

吕氏三姊妹才华横溢,著作颇丰,虽然身处动荡不安的时代,但吕氏三姊妹都注重“立言”,故有诗文集和其他专题著作传于今世。

吕碧城诗文集版本较多。1905年,安蹇斋(英敛之)选辑《吕氏三姊妹集》,收吕碧城词十五首,此为吕碧城词最早印本。1918年,南社友人王钝根校印《信芳集》,分诗、词两部分。1925年聚珍仿宋版《信芳集》刊于上海,分诗、词、文三类。诗、文部分与前者大致相等。1929年,吕碧城门人黄盛颐于北京刊印《信芳集》,不分卷,有诗、词(同聚珍仿宋版《信芳集》)、增刊词(1928—1929年在欧洲之作)、文、游记(《鸿雪因缘》)若干类。同年,费树蔚编辑五卷本《吕碧城集》,卷一文,卷二诗,卷三词,卷四为《海外新词》,卷五为《欧美漫游录》。1930年,《信芳词》(附增刊)问世,所收作品截至1929年。1932年《晓珠词》二卷本印行;1937年,《晓珠词》三卷手写本出版,同年《晓珠词》四卷本问世,四卷本除极个别的篇目外,均包含了前两种《晓珠词》的内容。其后,吕碧城所作之词结集为《雪绘词》(又名《山中白雪词》),与《观音菩萨灵签》《劝发菩提心文》合刊,成为梦雨天华室丛书的一部分。此外,吕碧城还编译并出版了《欧美之光》(完本,1932年6月重印)、《香光小录》(Peter Roberts著)、《美利坚建国史纲》(出版者不详,民国十四年十二月)、《观无量寿佛经》(梦雨天华室丛书,民国三十一年)、《法华经普门品》(佛学书局,民国二十二年九月印行)等。

吕美荪最早的诗词被收录于《吕氏三姊妹集》中,其后相继出版了诗集《辽东小草》(宣统元年)、《葂丽园诗》(民国二十年)、《葂丽园诗续》(民国二十二年)、《葂丽园诗再续》(民国二十三年)、《阳春白雪词》(唱和诗集)(民国二十三年)、《葂丽园诗四续》(民国二十四年)。其诗文集有《瀛洲访诗记》(民国二十五年)、《葂丽园随笔》(民国三十年十月)。吕美荪与吕碧城校刊了《静然斋杂著》(吕凤岐著)、《季妹遗稿》(吕贤满著)、《蒋观云先生遗诗》(蒋智由著,民国二十二年)。此外,吕美荪还编辑了一种古文选本《汉文典古文读本》(宣统二年)和一本宣扬佛理的《劝戒录节本》(梁恭辰著,民国二十二年十二月)。吕美荪所作政论文多刊载于报纸杂志,未被结集出版。

吕惠如早期诗、词、文被收入《吕氏三姊妹集》中。其后所作诗词多半亡佚,仅吕碧城《晓珠词》四卷本后附有《惠如长短句》,龙榆生《词学季刊》第三卷第二号亦刊载了与前者相同的篇目。后《同声月刊》第1卷第9号又刊载了《吕惠如长短句》十三首。

三姊妹之创作,诗、词、文,各体俱备。吕碧城最擅词,亦长于诗,惜诗为词掩,文又次之。而吕美荪以诗为最,文次之,少有词作。吕惠如诗词兼擅,著作多散佚。《历代名媛文苑简编》[27]序文“观乎历代妇学,以现存著述论之,则诗文词为多,而文又远逊于诗词。闺文总集,明以前者,虽有选刻,传本已鲜,而有清三百年间,竟无成书,别集亦甚难得,宁非憾事”。相对而言,吕氏三姊妹的确是幸运者,她们各有别集传世,这也是女性文学的一大幸事。

第四节 创作异同

吕氏姊妹三人并工文藻,她们来自同一个家庭,早年有着诸多共同的足迹,姊妹之间的唱和、彼此间的影响,使得她们在作品的主题取向上有诸多相似之处,进而形成了一部分创作风格相近的作品。就诗词而言,思亲怀乡、孤独飘零之感成为吕氏三姊妹创作的共同主题。

家变给吕氏三姊妹的打击很大,1895年,其父吕凤岐去世,当时吕惠如21岁,吕美荪15岁,吕碧城13岁,从此,吕氏三姊妹如失巢的孤雁,无家可归,四处流落,而亲人无奈的分离更增加了她们丧父的悲恸。她们的诗词时常流露出思亲怀乡之情,如:

忽忽三冬过,光阴下水船。风云无壮志,哀乐逼中年。此去如群雁,分飞各一天。离怀托明月,齐向故乡悬。(吕惠如:《分手感赋》,《吕氏三姊妹集·惠如诗稿》第5页)

怕上层楼望,孤愁夕照中。乡心逐流水,病发落秋风。骨肉云山隔,相思魂梦通。音书如可寄,天际托飞鸿。(吕美荪:《秋目》,《吕氏三姊妹集·眉生诗稿》第2页)

岛静海能寂,仙源图画开。四山丽云日,万户晒楼台。不共吾亲住,终怜独客来。南天有慈墓,瞻望一衔哀。(吕美荪:《岛上闲眺》,《葂丽园诗续》第25页)

未到斜阳已断魂,重来愁绝旧朱门。杜鹃啼尽斑斑血,洒入桃花不见痕。(吕碧城:《杂感》,《吕碧城诗文笺注》第65页)

吕氏三姊妹触景生情,诸多诗词表达了父亲去世后,骨肉分离、飘零他乡的悲苦,寄托了对亲人的思念和对故土的怀想。虽然吕氏三姊妹后半生有不同的经历,吕惠如表兄妹联婚,吕美荪结婚生子,两人都躬耕于教育园地。但生活并没有善待她们,三姊妹目睹亲人相继逝去,同时,社会的动荡不安让她们多次弃居逃亡,四处迁移;而吕碧城漫游国外,虽说亦仙亦禅,但亦是茕茕孑立,形影相慰。所以孤独飘零之感陪伴着吕氏三姊妹的一生,其诗词中透出她们难以言表的孤独和忧伤,如:

欲梦关山何处是,多少路,问飞鸿。(吕惠如:《唐多令》,《吕氏三姊妹集·惠如词稿》第1页)

泪尽旗亭,送君独向天涯去。酒醒何处,帆远扁舟渡。(吕美荪:《点绛唇》,《吕氏三姊妹集·眉生词稿》第1页)

休道年年漂泊惯,随风去住,随波舒卷,人也如鸥倦。(吕碧城:《青玉案》,《吕碧城词笺注》第119页)

凄迷谁见,鸿爪西洲,马首蓝关。(吕碧城:《庆春宫》,《吕碧城词笺注》第211页)

吕氏三姊妹常常选择故土难归的鸥鹭、孤雁等意象,或借助游子远去的场景来抒发悲苦的孤独飘零之感、思亲怀乡之情。诗词情景交融,让人读后为之感伤。

“吕家三女一世奇,各树坫坛称女师”[28],由于个性特征、中后期生平遭际的不同,吕氏三姊妹的创作也存在很大的差异,各具千秋,呈现出多样化的特征。

一、吕氏三姊妹创作在文体上的不同偏好

吕碧城与吕惠如善填词,兼能诗文;吕美荪则专注于诗歌创作,稍有文章。从其著作所选录的作品可以看出,吕碧城重词,而吕美荪重诗。1937年春夏之交,吕碧城出版了《晓珠词四卷合刊》,该集选录吕惠如词24首。而在1933年,由吕美荪主校的《静然斋杂著》则特意收录了《清映轩遗稿》和《季妹遗稿》,分别选录吕惠如诗4首,吕贤满诗9首。两人各有所取,创作上亦体现出各自对诗、词两体不同的偏好。无论是从数量上,还是从质量上来看,吕碧城以词为最,吕美荪以诗闻名。而吕惠如著作多散佚,从现存作品来看,其诗词造诣都很高。

二、吕氏三姊妹诗歌创作的不同

(一)诗体各有所长

吕氏三姊妹的诗歌古今体兼备,但《绾春楼诗话》云:“惠如工近体律诗,眉生则擅长古风。各有所长,两不相掩。”[29]吕氏三姊妹在诗体上各有所好,吕碧城、吕惠如多作近体诗,吕美荪擅长古体诗。吕碧城诗以七绝最多,其次为七律;而在其古体诗中,七古所占比例最大。吕惠如擅长近体七律。吕美荪则以古体诗著称,尤以五古闻名。

(二)中后期诗作题材各有不同

吕碧城1920年出国游学后,写了诸多描写欧美风景的诗作,如《两渡太平洋皆逢中秋》《丁卯暮春春游瑞士》《游义京罗马》《蔻山赏雪歌》等,这些诗作给人耳目一新的感觉。另外,吕碧城中后期笃信佛学,善于借用佛境来描绘眼前的事物,如《绝句一首》:

玉井开莲别有山,无穷劫火照尘寰。年来万念都灰烬,待与乾坤大涅槃。(《吕碧城诗文笺注》第105页)

该诗作于1927年吕碧城游拿坡里维苏威火山时,她将火山山顶描绘成莲花,将火山喷吐岩浆看似佛家脱离一切烦恼。这些描写西方风景的诗作是吕美荪和吕惠如诗作中所没有的。

相对而言,吕美荪诗作既能写景,又能写人记事。与吕碧城和吕惠如相比,吕美荪诗歌独特的题材表现在以下几方面:

第一是田园风光、农家风情的描写,这些诗作流露出诗人闲居之乐,如:

三日飞喧雨,湿烟锁林木。一霁迎朝曦,海水媚晴绿。窈窕净山容,丹碧明岛屋。陵晨步山庭,万景新若沐。饱此蕨薇餐,无怀老岩麓。再拜谢苍穹,鸡犬亦蒙福。(《新霁》,《葂丽园诗再续》第9页)

从上述诗作可以看出,虽同样厌世,可是比起居士吕碧城,吕美荪更像真正的隐士。离开女学,异国游学期间的吕碧城心境很差,她表面看似逃离现实,事实上心中充满痛苦,尤其是到了1921年,在纽约生病期间,她“心灰意懒,仿佛是参禅的人,大彻大悟,对待朋友,也就是随便的敷衍”,她时常觉得自己“如一粟飘在沧海,也不知道生存的目的何在”,似乎“要和这可恶的世界告别”。[30]而闲居之后的吕美荪却能享受闲居生活的美妙瞬间,去捕捉田园风景的美丽,去体验农家生活的乐趣。

第二是日本风景民俗的再现。吕美荪游日期间,写了91首诗,一部分诗作是写日本风景和民俗的,如《日光华岩泷瀑布》描写了华岩泷瀑布的壮观,《游箱根观大涌谷火山》描写了凄然的火山光景、《东京道中》再现了东京道中的自然景观,以及东京的民风民俗。这些诗作成为吕美荪诗作中异于其姊其妹诗作的亮丽的风景线。

第三是写家庭生活。吕美荪为人谦和,情深意长,性情纯厚,退居之后她以与友人和亲人往来为乐。她常因朋友或亲戚的到来而欢喜,她认为“人世几相逢,欢言易陈迹”[31],甚至对于自己的侍童也充满感情,侍童的离去总让她依依不舍,如:

宛有家人意,相依越岁时。一言因小忤,长谢乃轻辞。自愧主情薄,还怜童性痴。明年庭果熟,待尔摘高枝。(《送别侍童阿根》,《葂丽园诗续》第59页)

吕美荪晚年闲居青岛,与儿子相依为命,她享受着仅有的一份亲情,视其为天伦之乐,以此作为主题的诗作真实地体现了吕美荪恬淡和愉悦的心境。如吕美荪远游返家时,她面对的不是孤苦一人,而是得到了儿子的迎接,这种快慰是难以比拟的,其赋诗曰:

抵家欢慰极,儿为拂尘裾。薄物酬僮仆,因劳护室庐。名都非所悦,灵境独来居。始信辉山海,人间尽不如。(《还青岛》,《葂丽园诗续》第75页)

吕美荪上述题材的诗作在吕碧城和吕惠如的诗作中是找不到的。

(三)风格各异

初我在《女子世界·文苑谈片》中评吕碧城诗曰:“女士之诗,无二姊之温和蕴藉,而笔端锋锐,足以驱策其穷愁,亦女士之性情然也。”[32]英敛之亦云:“得读两君诗暨词。惠如则典赡风华,匠心独运;碧城则清新俊逸,生面别开。”[33]这些评论都道出了吕氏三姊妹诗歌风格的不同之处。总览吕氏三姊妹的诗作,可以很清晰地看出三者在创作风格上的区别:吕惠如诗典赡风华、蕴藉含蓄;吕美荪诗温和朴实、恬淡超然;而吕碧城诗笔端锋锐、清新俊逸。

吕惠如的诗歌继承了婉约一派的风格,文辞工雅,丰神秀韵,表情达意含蓄蕴藉,如:

廿载京江路,重来印爪鸿。云栖高士宅,草绿寄奴宫。北固青山在,南朝铁骑空。幼安词笔健,感慨古今同。(《长江舟中杂咏》选一,《吕氏三姊妹集·惠如诗稿》第5页)

木叶萧萧脱,西风冷素波。我怀殊不尽,秋意近如何。露下丛兰湿,天空一雁过。桂堂明月好,诗思夜来多。(《秋夜》,《吕氏三姊妹集·惠如诗稿》第4页)

诗歌情感寄托于典故和景色之中,丝毫不张扬外露,犹如诗人其人之典雅端庄,诗作亦显得委婉含蓄,典赡风华。

而吕美荪善于用平实的语言写日常的所见所闻所感,她用质朴的词句抒发了质朴的情感,如:

有弟来远方,入门不为客。锡裘旧公子,金貂承世泽。今也比齐民,犹恋帝京国。文史与山林,翛然勉游息。为慕劳山至,兼与女媭觌。近招二三子,杯盘聚朋戚。家人疏礼数,山庭就敷席。蜂月苦未来,清辉黯已夕。拂林暑气消,微凉透绤,人世几相逢,欢言易陈迹。但愿年如此,君当劳远屐。(《喜族弟伯威至》,《葂丽园诗续》第58页)

诗作中没有惊天动地的事情,没有低回曲折的感情,只写寻常事,抒发日常生活的乐趣,以及那似淡却浓的情谊。又如:

吾庐在上坡,还家望坡上。修路交高林,林气微迷荡。西口我登陟,东口月升盎。高辉倾林路,疑是天河降。林下少人行,飘衣独挟杖。是何境与界,吾笔难摹状。(《月出还家》,《葂丽园诗续》第62页)

日伞笼扉树,垂垂复护关。孤踪迷雪涧,六月梦寒山。静欲邀天语,思澄视海闲。幽情更缥缈,云白起凉湾。(《夏日》,《葂丽园诗》第58页)

吕美荪的诗歌语言自然平实,情感温和质朴,意境恬淡超然。

写法的不同致使吕氏三姊妹诗作风格迥异。如同样写舞蹈,吕美荪长于实写,显得温和朴实,而吕碧城善于虚写,让人觉得光怪陆离,别开生面。吕美荪诗云:

良夜多乐娱,华灯光不徂。曾闻谢庭女,来作邯郸趋。秃袖羞藏臂,轻罗漫隐肤。微矜瓠犀粲,不合樱唇朱。鸳鸯两相戏,鹣鲽一双扶。花光自零乱,观者亦踌躇。霄凉众欢散,白露生衣裾。(《观舞》,《葂丽园诗》第46页)

含辉宜妒月,展态宛舒云。不惜扬褕睇,微芳欲逗君。(《咏舞》,《葂丽园诗续》第19页)

吕美荪用白描的手法,描写了女子的美貌和优美的舞姿。而吕碧城某年游春时,参加了一个跳舞大会,大会后她梦见雪花如掌,片片化为蝴蝶,集庭墀墙壁间,雪落愈急,蝶翅不胜其重,乃群起而振掉之,一回旋间,悉化为天女,黑衣银缕,皓质辉映,起舞于空际。吕碧城驰骋想象,吟诗以记之,诗云:

……西来艳蕊皆曼陀,铢衣闪铄非绮罗,织烟缫雾飞天梭。履舄交错相捉搦,回风流雪成婆娑。燕尾双分乌衣窄,凤翎斜展华裙拖。微闻碎佩鸣玉珂,更见浅笑生梨涡。宜嗔宜喜朱颜酡,一钗一弁同媚婀……(《吕碧城诗文笺注》第31页)

吕碧城没有直接写女子,而是用不同的比喻,惟妙惟肖地展现出女子美妙的舞姿和惊艳的容颜。由此可见吕碧城之才涩、美荪之平实,文风迥然不同。

此外,吕碧城诗立意高、材料新,其诗作笔端锋锐,或透出清新俊逸的一面,如:

任人嘲笑是清狂,痛惜群生忧患长。无量河沙无量劫,阿谁捷足上慈航。(《写怀三首》之二,《吕碧城诗文笺注》第6页)

夕照镕金灿古垣,罗京写影入黄昏。海波净似胡儿眼,石像靓传娀女魂。万国珠槃存息壤,千秋文献尚同源。无端小住成惆怅,多事回车市酒门。(《游义京罗马》,《吕碧城诗文笺注》第101页)

前一首为女子鸣不平,为女子解放呐喊助威,笔端锋锐。后一首选取了新材料——罗马之景入诗,在旧风格里融入了新意境,令诗作焕然一新。

三、吕碧城词与吕惠如词的不同

(一)广与狭

吕碧城词有艳冶凄馨之处,吕惠如词虽有相同之处,然而,广狭不可同日而语。吕惠如词承易安词风,词的主题不外乎传统女子的忧愁和伤感,即便是忧国忧民之作,也写得婉约之至,不管是主题、题材,还是词境都略显狭窄。而吕碧城在海通之便,游历多国之后,其词作中的奇丽之观更是吕惠如词中所不能见,吕碧城的外邦纪游之作,惊才绝艳,处处以国文风味出之,其词境之新为吕惠如词所未有。

(二)刚和柔

吕惠如词继婉约一派词风,具易安之阴柔;而吕碧城个性强于吕惠如,其词不单有婉约清丽之作,大多词作则兼有刚气,苍凉雄迈,凝聚着一种豪纵感激之气,如《破阵子》(混沌乍起)、《齐天乐》(曜灵初破鸿蒙色)、《念奴娇》(灵娲游戏)、《好事近》(寒锁玉嵯)、《江城梅花引》(寒霞扶梦下苍穹)、《新雁过妆楼》(万笏瑶峰迎仙客)等,这些词作气体骞举,句势峥嵘,直与奇横开阖、气势飞舞的李白歌行相抗,即便是写景之作,亦以奇纵之气贯之振之,又以太白长篇之妙纳之于倚声之体,此为词中至难至奇之境。刚柔兼济成为区别吕碧城词作和吕惠如词作的重要标志。


[1] 胡文楷:《历代妇女著作考》,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5页。

[2] 陈维寂所撰《妇人集》九十七条记的都是明末清初妇女能诗词者的轶事,还有嘉庆初,许夔臣选辑《香咳集》录各家妇女诗,1844年又有蔡殿齐编《国朝闺阁诗钞》十卷等。

[3] 光铁夫:《安徽名媛诗词征略》,黄山书社,1986年,第205页。

[4] 吕美荪:《来安武寅斋太守》,《葂丽园随笔》,青岛华昌大,1941年,第51页。

[5] 光铁夫:《安徽名媛诗词征略》,第205页。

[6] 光铁夫:《安徽名媛诗词征略》,第205页。

[7] 吕美荪:《吕文节公》,《葂丽园随笔》,第65页。

[8] 奎斌:《奏折》(光绪八年十二月),转引自刘向东:《吕凤岐编撰稿本〈馆律三百首〉》,《藏书报》,2010年9月20日。

[9] 详见刘向东:《吕凤岐编撰稿本〈馆律三百首〉》,《藏书报》,2010年9月20日。

[10] 吕凤岐:《石柱山农行年录》,吕碧城著,李保民笺注:《吕碧城诗文笺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549页。

[11] 吕凤岐:《石柱山农行年录》,吕碧城著,李保民笺注:《吕碧城诗文笺注》,第548页。

[12] 吕美荪:《访文相松田源治先生于官邸》,《瀛洲访诗记》,青岛华昌大,1936年,第71页。

[13] 郭英德:《学而不厌:明清成年女子的家庭文学教育》,《社会科学研究》,2009年第2期,第165页。

[14] 吕美荪:《美荪自记三生因果》,《葂丽园随笔》,第85页。

[15] 郭英德:《学而不厌:明清成年女子的家庭文学教育》,《社会科学研究》,2009年第2期,第165页。

[16] 吕美荪:《严太公》,《葂丽园随笔》,第48页。

[17] 吕美荪:《美荪自记三生因果》,《葂丽园随笔》,第84页。

[18] 吕美荪:《劝戒录节本弁言》,《劝戒录节本》,青岛华昌大,1933年,第1页。

[19] 吕美荪:《河东夫人生西记》,《葂丽园随笔》,第76页。

[20] 吕碧城:《予之宗教观》,吕碧城著,李保民笺注:《吕碧城诗文笺注》,第480页。

[21] 吕碧城:《予之宗教观》,吕碧城著,李保民笺注:《吕碧城诗文笺注》,第480页。

[22] 吕美荪:《庖厨戒杀》,《葂丽园随笔》,第88页。

[23] 吕美荪:《听倓虚大师讲古印度华士比邱尼故事作六百七十字诗纪之》,《葂丽园诗续》,原著未注明出版社,1933年,第61页。

[24] 吕美荪:《湛山精舍礼佛》,《葂丽园四续》,原著未注明出版社,1935年,第2页。

[25] 吕美荪:《自记免于火难》,《葂丽园随笔》,第55页。

[26] 吕美荪:《自记免于火难》,《葂丽园随笔》,第56页。

[27] 顾廷龙:《历代名媛文苑简编序》,王秀琴编,胡文楷选订:《历代名媛文苑简编》,商务印书馆,1947年。

[28] 诗庐来稿:《为吕眉生女士题〈榆关揽胜图〉》,《民立报》,1911年4月8日。

[29] 毕扬全、荫芬若辑:《绾春楼诗话》,《中国近现代女性期刊汇编》(一),线装书局,2006年,第971页。

[30] 吕碧城:《纽约病中七日记》,吕碧城著,李保民笺注:《吕碧城诗文笺注》,第213~214页。

[31] 吕美荪:《喜族弟伯威至》,《葂丽园诗续》,第58页。

[32] 初我(丁初我):《女子世界·文苑谈片》,《中国近现代女性期刊汇编》(一),第1529页。

[33] 英敛之:《吕氏三姊妹集序》,吕惠如、吕碧城、吕美荪:《吕氏三姊妹集》,原著未标明出版社,190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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