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来忽梦少年时

夜来忽梦少年时

满地瓦砾和废墟,天是凛冽着,几杆电线,直挺挺的一杆仿佛被缚的普罗米修斯,另一杆仿佛绑上耶稣的十字架,摇摇欲坠的一杆则仿佛漂泊海上濒临绝境的梅杜萨之筏的桅杆。如果有一架摄像机缓缓地摇去摇来,则可以发现这是一个已被拆迁的工地。

“喂—喂”,突然间一人在脑后唤我,回头一看,是小学同桌“油条”的哥哥“大饼”,相传他有些疯疯癫癫了。“侬晓得咯是啥地方,我已经认勿得了,侬认得出,阿嘞屋里嘞啥地方?”……“大饼”一脸茫然地问我,然后在凛冽的寒风中前后逡巡,时而望去工地,时而抬头仰天。

这似乎是个梦境,但也可能是个真实的场景,随着岁月的流逝,我已经无法确实考证它了,但我真实地醒来时,仍可找到他们真实存在的依据。“油条”是我小学同学加同桌,“大饼”也确有其人,与我哥同班,那一片被拆迁的工地,也曾是愚园路上一条叫作黄家旅馆的住宅。“油条”的家就是其间一溜似乎是违建的低矮平房,但年代已久,也没人去管它,而它在愚园路上沿街的正面,则是一家叫作稻香村的点心店,我之所以熟悉它们,是因为隔三差五的早上,愚园路上附近弄堂的人家都会去稻香村早市排队买“四大金刚”,即大饼油条豆浆粢饭糕,除此之外,还有高脚馒头、羌饼以及现在已近遁迹的老虎脚爪,虽然隔着店面,里面揉面粉甩油条的情形仍历历在目,穿着破洞背心光着膀子的师傅也是面熟得很,短茬白发、膀阔腰圆的老师傅就是“油条”的外公。

熟悉他们的另一个原因是通过稻香村含厕所的通道,就是“油条”家的平房,因此我怀疑稻香村是否就是“油条”家的外公所开,后来被公私合营了。

我们走进黄家旅馆的弄区(之所以叫黄家旅馆,是因为里面有一家猜想应该是黄姓人家开的旅馆,旅馆附设有公共浴室。之所以叫弄区,是因为在整条愚园路上都是风雅的水门汀地面的什么坊,什么邨之间,这片笃底还有家织布厂,门口经常堆满黄沙石子的弄区显得相对平民化),穿过后门,可以进入“油条”家的客堂间。办小小班,那是我们那个年代(1970年代初)的一种学习方式,课余之间,住在附近的同学,可以由学校安排,半组织半自发地形成一个学习小组,一起做功课,互帮互学,老师偶尔会来巡视。我那时是该小小班的组长,小小班的地点就在“油条”家,我估计这是“油条”母亲的主意,她希望能通过学习较好的同学带动她学习一般的儿子。这是一位非常和善的中年妇人,每次到她家,她都会泡茶端水,拿出糖果,殷勤招待我们,和善的还有“油条”的外婆,一个长着菩萨脸的老人,在前面的稻香村里卖筹子。小小班一般是早上8点半到10点半,“油条”的外公清晨5点钟起身,打理完外面的饮食店,会端个脸盆回屋来洗涮,而“油条”的母亲会在一旁催他赶紧离开,怕他影响我们小小班做功课,不听话的时候,甚至会和外婆一起打他的肩膀又骂又赶,这时我们才见识“油条”母亲有脾气的一面,而她对待我们小孩,却一直敞开着笑容,非常和气,“油条”的父亲,却从未露过脸,原因大概是我们办小小班的时候,正逢他上班,而他的房间,则是进门过道要架一把楼梯才能上去的阁楼。似乎有一次,“油条”的父亲有事早归,但并没有和我们打招呼,便人影一晃匆匆上楼把门紧闭,这越发让我对那个小阁楼好奇,仿佛那里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这一直是我们在稻香村和“油条”家办小小班的平静生活。直到有一天,黄家旅馆对面区革委会的大喇叭突然响了,那意味着有大事发生,也的确如此,开大会了,区革委会门口难得的张灯结彩。不谙世事的小孩子们总是好奇的,纷纷去区革委会门口张望,突然间出现了一阵慌乱,人们神情恓惶,纷纷奔向马路对面的黄家旅馆弄区,我并不知道发生什么情况,待我也随着人群懵懵懂懂地跑进黄家旅馆的弄区,才隐约地听说,平房里有人上吊自杀了。再后来,又隐约地听说是“油条”的父亲,一个曾在国民党部队服役过的“连长”,因被连续批斗“畏罪”在阁楼上自杀了,自杀前,剪断了很多绫罗绸缎。听见几个妇人在议论,很是痛心那些珍贵的绫罗绸缎,且怀着很重的阶级仇恨,责备那个“连长”为什么要这么毒,连绫罗绸缎也不放过,不知道没有那些绫罗绸缎,他是无法完成自尽的。

我并没有见到那个真正的自杀现场,待事情平复后的三个月,“大饼”听说因为看见了父亲上吊时的场景,精神有些失常了,整日疯疯癫癫说些胡话,而“油条”则休学了一段时间后,一脸坚毅地重新回到学校。他本来是班上的二大王,长得也蛮结实,有人提起他父亲自杀的事,被他一顿狠扁,从此再无人敢在他面前提及此事,老师似也有意回避着,上课时不再提问他。毕竟孩子们不懂大人的事,只是想到自杀,都有些恐惧。再之后,“油条”的母亲再三盛邀,学校又同意恢复在他家举办小小班,几个小姑娘都不愿意去,我因为是小组长,且和“油条”有同桌之谊,所以他母亲特意来我家和我母亲说,希望我能先去,并答应一定会安排好。

虽然有些恐惧和忐忑,我在恢复办班的那天还是去了他家。人少了,记得小姑娘只有胆大的一个还来。还在客堂间,还是那张八仙桌,几条长凳。慢慢的,虽然人数有所下降,但小小班总算是维持了,再后来,大家似乎都忘了此事,但我的心中,却总是又恐惧又好奇地惦记着那个阁楼,每次走过过道,都以最快速度通过,似乎害怕有什么鬼魂出现。直到有一天,我进门时看见“油条”的母亲正爬上楼梯,打开房门,我隐约见到门口的一些摆设。母亲见我来,赶紧锁了门下来,似乎害怕我看见什么。

待她上班去后,“油条”蹑手蹑脚地搬楼梯上阁楼,居然用一根钢丝打开了门锁,蹀躞进房去,很快搬下了一个装满“食母生”的罐子,旋开盖子抓出一把来,吞下几颗,又分着让我们吃,饥饿的年代,“油条”经常从前面的饮食店外公那里偷来白沙糖用调羹舀着吃,这回将“食母生”放回去,又示意我敢不敢和他一起上楼,这是他对我的一份情谊,因为他信任我。自那事情后,他母亲从未让他上过阁楼,但是他总想有一天上去看一看,现在机会来了,我壮着胆跟着“油条”鬼鬼祟祟地上了楼,爬到了那个让我一直忐忑不安的小阁楼上。小阁楼原来是个大阁楼,我第一次见到了国民党军官年轻时的照片,端放在一张五斗橱上,一张有雕花的红木床,还有一些普通家具和摆件,但并没有我想象中的绫罗绸缎四处飘零的场景,我不敢多看几眼,因为害怕。慌忙爬下楼梯,手忙脚乱中把扶梯也弄倒了,只听见“油条”在背后急着喊:

“扶梯……扶梯……”

那个恐怖吊诡的阁楼,作为那个特殊时代的象征,一直留在我幼小的心里。

时代变得真快,转眼30年过去,“大饼油条”兄弟已不知去向。那一片被拆迁的工地,盖起了新楼,成为一家外贸公司的办公场地,开出了时尚咖啡店,并时时刻刻在改头换面与时俱进。慢慢地,很少还有人记得当初黄家旅馆的情景了,而“大饼”站在废墟边上,从背后传来的那一声古怪而可怕的呼唤,却不知是梦是真,依然不依不饶地时常在耳边回响,惊出我一身汗来。

(因记忆所限,部分内容有所想象,文中人名、弄名等均使用化名)

2016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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