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流寓西北的文人
河西四郡设立后,移民计划随之而来。《汉书·食货志》:“初置张掖、酒泉郡,而上郡、朔方、西河、河西开田官,斥塞卒六十万人戍田之。”这些移民中,很多是贫民和罪人。如汉武帝刘彻元狩四年(前119)冬迁移贫民:“有司言关东贫民徙陇西、北地、西河、上郡、会稽,凡七十二万五千口,县官衣食振业,用度不足,请收银锡造白金及皮币以足用。”[22]其罪人中,不乏持异端政见者,“或以抱怨过当,或以悖逆亡道,家属徙焉”[23]。这些移民的到来,就军事意义上说,主要是起到了屯兵的作用。当然,在客观上也促进了当地文化的发展和交流。
西汉后期,三辅战乱骤起,“唯河西独安”[24]。更始元年(23),天水成纪人隗嚣逃亡乡里,倾接文人,以前王莽平河大尹长安谷恭为掌野大夫,平陵范逡为师友,赵秉、苏衡、郑兴为祭酒,申屠刚、杜林为持书,杨广、王遵、周宗及平襄人行巡、阿阳人王捷、长陵人王元为大将军,一时名震西州,闻于山东。隗嚣曾为刘歆幕僚,喜好经书,也算一介书生。刘歆死后,隗嚣回到家乡。汉末战乱之际,他接受了周围文士的建议,遂与季父隗崔等起兵于陇西,并为此而发布《移檄告郡国》。[25]这篇文章气势很盛,被后人视为名文,故而收录在《汉文归》中。钟惺评曰:“翟义起兵讨莽,不克而死。当时惜无若骆宾王讨武昭檄,而平林新市兵起,汉宗室目之,义声虽震天,而文采未宣。固当以是篇为东汉文弁冕也,岂以隗嚣之事不终而少之?”
根据现存资料,依附于隗嚣的文人群体主要来自两个地区。一是西北文人,如天水冀人周宗,陇西上邽人杨广。二是来自三辅地区,“及更始败,三辅耆老士大夫皆奔归嚣。嚣素谦恭爱士,倾身引接为布衣交”。如长安人谷恭,平陵人范逡,扶风人申屠刚、杜林,平襄人行巡,阿阳人王捷,长陵人王元,均为一时之选。这些人具有敏锐的政治眼光,如王元《说隗嚣》建议他拥兵自重,称霸河西:“今天水完富,士马最强,北收西河、上郡,东收三辅之地,案秦旧迹,表里河山。元请以一丸泥为大王东封函谷关,此万世一时也。若计不及此,且畜养士马,据隘自守,旷日持久,以待四方之变,图王不成,其弊犹足以霸。要之,鱼不可脱于渊,神龙失势,即还与蚯蚓同”。其政治见解的是非曲直,这里姑且不作评议,即以文字而论,也称得上霸气十足了。再说郑众,虽籍贯是河南开封人,但在三辅地区游学。初习《公羊春秋》,晚年转而研究《左传》,曾受刘歆之命而撰《左传》条例、章句、传诂,并校《三统历》。归附隗嚣后,也多次为文申明自己的政治见解。申屠刚,质性方直,常慕史鳅、汲黯之为人。隗嚣据陇右称雄,申屠刚作《说隗嚣》《将归与隗嚣书》,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杜林好学深思,博洽多闻,时称通儒。东汉之传授《古文尚书》实始自杜林。《汉书·艺文志》著录《杜林苍颉训纂》一篇、《杜林苍颉故》一篇。又云:“《苍颉》多古字,俗师失其读。宣帝时征齐人能正读者,张敞从受之,传至外孙之子杜林,惟作训故,并列焉。”王莽败后,杜林与弟杜成及同郡范逡、孟冀等,携家眷俱客河西。此外,还有扶风茂陵人方望,曾作《辞谢隗嚣书》[26],《汉文归》辑录此文,引钟惺评:“豪杰之气,不能自静,逼出纸上”。琅琊人王遵也以《谏隗嚣谋杀来歙》而著名。扶风人班彪,22岁即西去追随隗嚣。作《北征赋》,收入《昭明文选》;又著《王命论》以救时难。[27]
就在隗嚣据陇右称雄之际,扶风平陵人窦融也开始经营河西诸郡。更始二年(24),辩士张玄游说窦融,欲约纵连横。建武五年(29),窦融入据金城,自称河西大将军,并作《与隗嚣书》,称“自兵起以来,转相攻击,城郭皆为丘墟,生人转于沟壑。今其存者,非锋刃之余,则流亡之孤。迄今伤痍之体未愈,哭泣之声尚闻”。其对于悲惨现实的描写,可谓惊心动魄。故光武帝答书说:“从天水来者写将军所让隗嚣书,痛入骨髓。畔臣见之,当股慄惭愧,忠臣则酸鼻流涕,义士则旷若发朦。”《秦汉文钞》辑录此文,题作《责让隗嚣书》。又引陈古迂评:“光武得以收复陇、蜀,皆由先得河西援,绝则势孤矣。夫隗嚣、窦融皆附光武者也。窦融本心向汉,而隗嚣终叛,盖融知天命之所属而嚣不知者也。窦氏数世荣贵而嚣戮身,宜哉。”《汉文归》辑此文引钟惺评曰:“文类《左氏》,东汉辞命之绝佳者。”在这期间,他“抚结雄杰,怀辑羌虏,甚得其欢心,河西翕然归之。是时,酒泉太守梁统、金城太守厍钧、张掖都尉史苞、酒泉都尉竺曾、敦煌都尉辛肜,并州郡英俊,融皆与为厚善”[28]。梳理相关资料,在建武十二年窦融被征回京师洛阳之前,云集在窦融幕下的文人主要有:孔奋,字君鱼,扶风茂陵人,少从刘歆受《春秋左氏传》。遭王莽之乱,孔奋与老母幼弟避兵河西。建武五年,河西大将军窦融请孔奋署议曹掾,守姑臧长。[29]王隆,字文山,冯翊云阳人。王莽时,以父任为郎,后避难河西,为窦融左护军。后为新汲令。能文章,所著诗、赋、铭、书凡二十六篇。《隋书·经籍志》著录梁又有《王隆集》二卷,又有作《小学汉官篇》等。[30]
在隗嚣和窦融两个政治集团中,由于幕主采取了截然不同的策略,其文人境遇也全然不同。建武五年,隗嚣欲脱离中原而归附自立于西南的公孙述,申屠刚作《说隗嚣》《将归与隗嚣书》等文多加劝阻,但未奏效,隗嚣仍执迷不悟,最终自臣于公孙述。此后,很多文人如郑众、申屠刚、班彪等纷纷离开隗嚣。郑众回到京城,因为不信图谶也受到了最高统治集团的冷落,潜心著书。班彪虽又曾投奔窦融作幕僚,但从此对政治心灰意冷。建武十二年窦融回到中原后,曾推荐班彪出仕,拜徐令。班彪婉拒,潜心于《汉书》的撰著工作。不知是偶然巧合还是事有必然,班彪的这段西北经历为他的后人开辟了西行的道路。他的后人班固、班昭、班超、班勇等,也都与西域结下不解之缘。汉和帝永元元年(89),窦宪出击匈奴,以班固为中护军,参与谋议。此后几年,班固都在窦宪幕中。窦宪在燕然山刻石记功,其文即出于班固之手。班超投笔从戎,出使西域30年。子承父业,班勇亦扬名西域,曾写作《西域传》。[31]班昭著有《西征赋》描写西行的经历。窦融集团尽管自立于河西,但与占据中原的光武帝刘秀一直保持着若即若离的关系。权衡各种利弊得失,窦融终于在建武十二年回到京城洛阳,归顺刘秀。对刘秀而言,窦融的归附,其作用可谓“举足左右”。因此之故,这个集团的核心人物也多受到重用,譬如汉明帝刘庄永平三年(60),图二十八将于云台,窦融即其一。又如梁统,这一年也随同晋京,以列侯奉朝请,更封高山侯,拜太中大夫,除四子为郎。这个家族也因此而成为东汉最著名的外戚之家,累代为官,数世封侯。
在扬声西北的众多文人中,还应当特别提及伏波将军马援。他曾与隗嚣交往多年,曾在隗嚣自立时作《上书言隗嚣》,劝其归降刘秀。《汉文归》辑录此文并引朱东观评曰:“伏波文章,极峭婉蕴藉之致,于西汉一种严整之气、东京一种疏简之势,各有其美,而又自成一家,不复牵拘行墨,如炬波澹宕,舒卷万端,已开晋人风味也。”另外一篇名作是《与隗嚣将杨广书》,写得颇为通俗,可谓别开生面。马援而外,还有一个值得提及的重要文人,即战死西北疆场的杜笃。他原本是京兆杜陵人,与扶风马氏联姻,后随马援之子马防击西羌,战死于北地射姑山。所著赋、诔、书、赞、七言、女箴及杂文,凡18篇。又著《明世论》15篇,可惜文已不存。《隋书·经籍志》著录后汉车骑从事《杜笃集》一卷,其中的代表作是《吴汉诔》和《论都赋》。诔文见《艺文类聚》卷四十七,《文心雕龙·诔碑》曾给予赞誉,认为“杜笃之诔,有誉前代”。陈留边韶,曾任北地太守,也以文章知名,著诗、颂、碑、铭、书、策,凡十五篇。《隋书·经籍志》著录陈相《边韶集》一卷,录一卷,久佚。今存文四篇。
流寓西北的文人主要集中在两汉之际,大体考述如上。从政治上讲,刘秀凭借着流寓西北的窦融等军事力量统一天下。使他没有想到的是,终结刘氏家族统治者的还是西北军阀董卓。这也是东汉统治者所始料不及的大势演变。从学术文化上讲,正是这种文人的迁徙,一方面带动了西北文人的崛起,另一方面,又为魏晋文化的发展保存了很多宝贵的历史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