察哈丽玛和我都住在北京和平里二区一大片筒子楼里,她的孩子散斯尔和我的孩子巴顿同岁,还是上幼儿园的时候,有一天巴顿把散斯尔领到家里,告诉我:“妈妈,这是散斯尔!”他们的友谊就开始了。察哈丽玛和我由此认识。巴顿和散斯尔同一年上了同一所学校,现在已是五年级学生。每到新年,两个孩子互赠自制的卡片,巴顿写了什么不让我看,散斯尔送来的,开头结尾总是这样写:亲爱的巴顿……忠实的散斯尔。
察哈丽玛担心散斯尔离蒙古语言越来越远,问我愿不愿意让巴顿学,她想正儿八经教这两个孩子。巴顿能学当然好,不过这件事,我觉得不大容易实施。但是察哈丽玛不信,每天和孩子们说蒙语,给他们讲草原上的故事,他们会听不进去?他们都在内蒙古待过,有感情,听多了,自然就能领会蒙古语言的魅力。察哈丽玛兴致勃勃,越构想越觉得时不我待。可孩子们刚一听说这件事,就拧着脖子将她顶回去:已经学英语了,还要学啊!老师没说这种,为什么要学?再说每天写作业写那么晚,哪儿还有时间啊!
察哈丽玛百折不挠,下班后在院子里碰见我,跟我细说。
“这叫什么话嘛,英语它是外语,蒙语是我们自己的语言,怎么能说已经学英语了,不能再学蒙语了,说的什么嘛!不会说自己的语言,说英语再好管什么用,没准儿更不好呢,因为你不知道你是谁,哪里能算好?哪里是一点时间没有?彭(她总是把冯说成彭)——你都看见了是吗,散斯尔放学以后尽在院子里骑车,巴顿又踢球又跑步……我生气了,出来问他们,散斯尔说:‘我那是练习转弯道哪。’你们巴顿说:‘我报了400米和800米,不好好跑,浪费我们班两个名额,那不行。’你看你们巴顿老是斩钉斩(截)铁,弄得散斯尔跟他学,不听话了。”我笑了,其实老师没让巴顿参加长跑,每年春、秋两季的运动会他都惦记报一个400米、一个800米,总是成竹在胸,但老师确定径赛人选时每回都把他报的项目一一拿下,给他换成铅球、跳远或者别的什么。所以每次校运会,巴顿都拿不到名次。可下一回他又会如此这般地准备。巴顿的执着不减。
察哈丽玛替孩子们做了决定,说:“那就定在周末吧。”她觉得差点儿就要成功了,孩子们被她说的历史故事所打动,有点儿同意了。可最后,他们还是说,周末恐怕也不行,巴顿报的美术班有课,散斯尔周末要骑车出游……他的计划是一个礼拜去一个地方,他已经去过圆明园、元大都旧址、西客站、昌平县城。而且散斯尔的不少出游计划,巴顿也参与其中。
察哈丽玛从孩子四岁那年就设想了这个计划,至今没能落实,似乎也看不到落实的希望。
我想,我该安慰察哈丽玛,就说:“哪儿找这么想教孩子的老师呢?他们不懂。不懂,收兵算了。等他们后悔的时候,我们教不动了。过去在老家,我天天听人们说蒙语,不往耳朵里收啊,现在想学晚了。他们不懂。”
没想到,察哈丽玛听了,竟高兴得拍我一巴掌:“嘿,彭——现在学也不晚,我一天教你三句。”
“燕子在无云的天空飞过”,我哥哥曾经每天教我一句他胡编的蒙语诗,到现在我只记住这一句。在我心里,蒙语就像大雪天里踊跃的脚步,听得到声音,却看不见、摸不着它们的脚印。我摇头。
“没事的,我教你读蒙文诗,我那儿有那么多蒙文诗集呢,你不知道那些诗有多好。”她情绪高涨,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的架势。“现在就说好,你来我家,还是我去你家?”
天哪。我叫。
太好啦。察哈丽玛满心欢喜。
就这样,孩子们跑掉了,察哈丽玛收我做了学生。
怎么说呢,我是学一天断两天,学得快,忘得也快。察哈丽玛每次见到我,都微笑着问我:“我说什么来的?”我拼命回想,头一天还记得,今天就忘了。我说:“你说什么来的?”
请喝茶,想喝茶,喝不喝茶,什么时间喝茶,细微区别在……我感到惭愧。我没时间弄清楚,或者弄清楚又忘记了。那些情形,安静地流淌,在遥远的故乡,在人们的眼睛里、心坎上,一碗奶茶,接下它,幸福地托在手心里。一个世界,一片湖泊,一碗奶茶,融化了每一个想念它的人。有什么话?说吧。我用心听着呢。这是谁说的?我怎么想起了这句话。
唉,对不起,怎么说,请喝茶,我的朋友?我辜负了察哈丽玛一片苦心。
自此,每次见到察哈丽玛我都有压力,生怕她对我失望,也怕这件她很看重的事,因为我跟不上脚步而伤害到她。
察哈丽玛确实有点儿伤心,在我家地毯上坐着不说话,脸红扑扑的,对着屋里那扇高悬的窗户,一个人在那里整理遭受了打击的心情。缓了好一会儿,她说:“不能坚持就算啦。”
她真想把这件无可奈何的事放下?
“你没生气,是吗?”
“不要问我。我生气呢。现在不生气了。”察哈叹了一口气。
这事儿就算过去了。我们又可以轻松愉快地聊天了。
我告诉察哈丽玛,那年夏天,我去内蒙古西部的白云鄂博参加一位作家的小说研讨会,会议期间组织大家去了一趟察哈尔草原的新宝力格苏木(公社)。三十多年前,为保护集体的羊群,和暴风雪英勇搏斗的草原英雄小姐妹龙梅、玉荣,就出生在这里。
离苏木不远,有一片红石山丘,奇峰异岭,使草原看起来更加悲怆、雄阔,苍莽无垠。当年哈巴图·哈萨尔统率的几十万大军,就驻扎在这座红色圣山上。苏木专门在山地边缘辟出两间房子,做这位英雄祖先的纪念馆,墙壁四周用蒙、汉两种文字书写着先尊的功绩。那天,我们在苏木食堂吃午饭,我喝了三大碗敬酒后,感觉有点儿头晕,就悄悄走出那排房子,坐到远处的草坡上,眺望这片紧邻着我家乡的草场。从这儿往西、往北,草越来越稀,稀得都快盖不住沙土了。开垦的土地日益沙化,即使往东、往东南,到我家乡那里,沙尘已经填死了一个个碧绿的海子,狂风苦沙四季迷漫。青草惜惜相连,一堆堆干牛粪向四处延绵,风吹日晒沙袭,牛粪盘被穿凿出洞孔,犹如茫茫的戈壁草原的耳朵和眼睛,不,是北方土地的呼吸道。牛车得走上二十几天才可能到达我家。
我开始唱歌。那是我第一次像当地的妇女那样,坐在开阔的草地里,看见什么唱什么。那时,眼里的东西全都进入到心里。于是,蓝天、飞过天际的鸟、远近跑动的马和小孩子们,草地、沙石、牛羊粪土,这片古战场和营区废墟上破败坍塌的勒勒车,还有卧到我身边的那只小山羊……都在我的声息里漂泊。
很久以后,这支歌停下来。远远近近地,坐着我的同伴,听我唱完。残阳已经西落,我们该乘车返回白云鄂博了。
时空流转,我即兴唱过的那支长调歌曲,就在成吉思汗的胞弟哈巴图·哈萨尔的领地上空永远消逝了,即使我想重温一下那一年的那一时节,古老的土地带进我心灵深处的苍茫律动,再次感受地狱的火焰升上天空,顽劣的人性在广袤的墓场接受来自宇宙的锻造和沐浴。但是无能为力,那个声音永远消逝了,这件事再也办不到了。
察哈丽玛在那种环境中长大,她的灵性映照在她的脸上。
我们能够说很远的话,也能从眼前的话里找到共鸣。
比如说,我每一天下来累得腰酸背痛,只知道人一直在不停地旋转。察哈丽玛说,她也是。
艰难是我们的孪生兄弟,它创造的诗意永不磨灭……我们那里有一首歌这样唱。我说,我慢慢明白艰难跟我们一生是什么样的关系了。
不知苦之苦,就是甜啊,就是福啊!察哈丽玛说她母亲常讲这句话。
“你注意没有?”我说。北京有很多外省人,一上年纪就把操练很多年的普通话忘记了,说不清楚了,一开口,全是走了调的家乡话,还掺杂一些别处的音调、词语。我接触过很多这样的人。中国社科院近代历史研究所有一位姓吴的四川籍女士,五十多岁以后突然说不好带四川口音的普通话了,那一阵我因拍摄采访抗战题材纪录片经常和她见面,听她说话越来越吃力,而我是熟悉四川话的,公公是四川人,婆婆是重庆人,我的很多朋友不是四川人就是重庆人。前年吴老师去世了,据说临终前完全不会说普通话了。你说怪不怪?
“察哈,等我们老了,再做这件事,我们俩坐在墙根底下晒太阳,说蒙古话。我先死的话你为我唱一支长调歌,我就没有悔没有怨没有任何痛苦,能勇敢地去见上苍了。”我郑重请求她。察哈丽玛答应了。
我和察哈丽玛再不提学什么语言的事,也再不勉强孩子们。
察哈丽玛的长相介于欧洲人和蒙古人之间,眼窝深,眼眶、颧骨很高,皮肤白净,棕栗色的眼睛柔和清澈。察哈丽玛自己特别喜爱那一束棕黄色的长发,不是扎成辫子,就是盘在脑后,整个人看上去挺拔、健硕,生机勃勃。她刚来北京上学时,很为自己的长相自卑。当年蒙古人南北东西连年征战,走到哪里,哪里就浸泡在刀霜剑血中。察哈丽玛觉得,她的脸上带着马蹄踏过以后留下来的烫灼,就像她金发碧眼的三哥,因自己的相貌,至今感觉不自在,感觉伤痛,抬不起头。
在辽阔的内蒙古草原,到处都能见到这样的蒙古人。内地人来到内蒙古东部或者西部草地,常常为那里的一家人同时呈现古典、欧亚混合及蒙汉混合等好几种相貌类型惊奇不已,而那里的人却从不探究。这是历史留给他们的印记,他们无言以对,他们个人的历史深刻在他们的阅历中。他们想不出,他们心里到底拖拽着多少岁月里的东西。
实际上,长年累月埋进东西各部草原人心里的骄傲,仍像气流一样,吹拂得一代又一代蒙古人豪放不羁。我无法描述他们怎样用烈酒燃烧自己,又怎样用烈酒浇灭自己。我只能说他们喝酒残忍无度,喝完酒又柔肠寸断。祖辈驰骋不懈的努力,其精神元质尚残存在他们的内心,可是看着他们极尽挥霍自己的优越和痛苦,真不知道历史太久远了、太辉煌了,曾经无比虔诚地恪守宗教信仰,而后又不知不觉地在岁月的磨砺下散失了它,对一个民族来说是不是一件好事。他们内心的自豪、尊敬和深深埋藏的忧郁,像几个连接脑髓的孪生兄弟,无法分离,而随着时间的流逝,每个人都发现,它们变得日益强劲,他们的痛苦也随之增加,这是他们需要承担起来的,属于他们的那部分东西。那些东西显然是沉重的,将陪伴他们终生。他们顽强、勤勉生活,随时代勇敢前行的努力,也将陪伴他们终生。
因此,男女老少,独自一人时,常在浓烈的幸福感中默然饮泣。
察哈丽玛和图门永远离开了家乡,他们在北京家里的墙上钉了一张奔马挂毯,每天早晚喝几碗奶茶,吃几块奶豆腐。察哈丽玛不像图门,图门一见朋友来就拿出酒说:“喝酒吧!”察哈丽玛平常不喝酒,偶尔陪老家来的人,或者过年过节来看望和问候的同胞朋友喝几杯。
她妈妈来了以后,我问给老人送什么礼物好,察哈丽玛说,给她买两瓶二锅头吧!
我看老人抽烟,问察哈她抽什么烟,我去给她买。她说要买就买高乐吧。那时候高乐一块钱一包,我好几个作家女友都抽这个牌子,都说还行,因为抽不起别的。我咬咬牙,给老人买了两条比高乐贵一倍的都宝。没想到老人一直舍不得抽,弯着腰,抽自己卷的长烟炮,烟叶是她自己种的,她来时带了一大捆。到最后,要回老家了,察哈丽玛只好把两条风干的都宝给她带上,而女婿图门孝敬她的一条希尔顿她死活不带,说太贵重了,抽了浪费。
察哈丽玛的父亲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她母亲独自抚养七个孩子,苦得没法说,就喝一杯酒,抽一支烟。老人返回老家以后,察哈丽玛想起这件事就难受。
察哈丽玛难受就来找我,向我描述了她和母亲上五台山的事,就是我为老人买都宝烟那次。察哈丽玛的母亲在北京住了大半年,天热以前,想返回科尔沁老家。临走,老人有什么话要对察哈讲,但欲言又止,饭量明显减少。察哈急得直冒汗,母亲才嗫嚅相告:想上一趟五台山。她的最后夙愿,就是去朝拜一回五台山,可女儿的日子过得紧紧巴巴,她不忍心再给女儿添麻烦,为此她愁得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察哈丽玛听了,第二天就领着母亲从西直门坐火车,直奔五台山。
母女二人住进空旷的广仁寺,开始朝拜大小寺庙。离开的前一天,她们决定上五台山的最高峰北台。她妈妈认为,这是圣地里的圣地,去过了才能表示心诚。
时值五月底,山区阴冷异常,察哈丽玛和母亲冻得直打哆嗦。拾级而上,母亲说:“爬一级台阶,减少一点罪孽。人就是为了这个活的。减少一个恶意,少做一件坏事,才能增加福分。”母亲竟然上得比她快,边上边把右手举到脸中间,诵念六字真言,还不断回转身为女儿遮挡风寒,或是拉女儿一把。
终于爬到山顶,西北风呼啸,阴云雷电在头顶翻滚。不敢久留,母女俩赶紧下山。但下神山讲究不走上山的路,须从另一边下去。另一边是山路,没有台阶。刚下到三分之一,下起雨来。她们的衣服很快被淋透,眼睛也睁不开了。山路泥泞,踩一脚,滑出一截。察哈丽玛扶着母亲小心翼翼往下挪。
但是意外发生了,母亲的小腿肚突然抽筋,整个腿肚子转到前面了。上山时她出了很多汗,靠着信念硬撑着上了山,到底年迈体衰,加之受了风寒,此时,她站立不住,倒在泥水里。
听着山涧的霹雷,看着山下寄宿的寺庙那么小,察哈丽玛感到无助,在心里哭喊:“什么时候才能回到那里去呀?什么时候才能回家呀?”
察哈丽玛抱住母亲的腿使劲揉搓,然而手太冷揉搓不见效果。她把母亲背起来,可走了几步就走不动了。察哈的泪水跟着雨水一起往下流。雨越下越大,雷越打越猛,母亲的嘴唇变成黑紫色。察哈突然想起母亲有心脏病、高血压,万一犯病呢?她从不信仰佛教,这时她虔诚地相信了,心里默默念诵:“佛祖保佑我妈妈,别让我妈妈出事。”她们坐在泥水里,又搓又打,但母亲转了筋的小腿肚还是恢复不到原位。母亲安慰她说:“我这只腿经常这样,不会出什么事,别担心。”母亲想试着自己往下走,可是她的鞋子滑得站不住。察哈脱下自己的旅游鞋和母亲换,没想到母亲的脚竟比她的大,根本穿不下。察哈只好把母亲的大半只脚套在她的鞋里,她自己赤着脚走,泥地里,石头、草根扎得察哈丽玛一步也走不出去。最后,两人索性坐在泥地里,顺着山势一块儿往山下滑溜。
终于下到山底。雨还在下,雷还在轰隆隆地响。
回到寄宿的寺庙,察哈丽玛赶紧去商店给母亲买毛衣毛裤穿上,所幸,母亲没有感冒。第二天,母亲脸色苍白,浑身疼痛,但母亲感到特别满意,去五台山的目的达到了,该捐的钱捐了,为子女,为子女的孩子们求了福,也为乡亲们求了福,她的心愿已经满足。
回家的路上,母亲皱了一辈子的眉头终于舒展开了。她告诉察哈丽玛:“姑娘,这回我死而无憾啦!”
在北京,察哈丽玛有一次乘公共汽车,上来一群农村人,其中多是小孩,售票员喊:“快买票,不买别想下车!”不知是听不懂,还是没钱买票,十多个农民互相看看,都没有动。察哈帮他们买了票。她对售票员说:“你别喊他们,你那么凶为什么呀。”那些农村人什么表情也没有,察哈也没说话。她说她这么做,是因为去过了五台山。
送走母亲,察哈丽玛哭了好多天。“彭——”她缓过来一些对母亲的思念,就来找我,她和往常一样,把冯说成彭,“我老是止不住想哭,怎么办呢?”
我深有同感,当年我的母亲跑到北京看望我,看望刚出生的巴顿。三十多天里,她高兴地、自觉自愿地做着巴顿爷爷奶奶家和我们一家一共七口人的饭,谁说她包的饺子好吃,她就又去包一次,累得腰都直不起来,人还是眯眯地那样子笑。而在那之前,她腰腿病痛已经多年,走路十分困难。我们兄妹离家之前,谁都没舍得让她干什么活儿。听到我生孩子了,她突然爬起来,对我哥哥说,把她送到集宁,她要坐火车,去看我和孩子。她在拥挤的火车过道站了一夜,突然来到我居住的公婆家。她返回内蒙古老家那天下午,巴顿的父亲送她去火车站,他们一出家门,我就呜呜地哭起来,完全收不住自己。婆婆走进我的房间,十分不解,说:“哭什么?看都看了,还哭什么呢?”这位理性的知识分子母亲,确实从不掉泪。而当时,我心痛得恨不能把一辈子的泪水哭完。
就如眼下伤恸的察哈丽玛。
我和察哈一起哼唱老家的歌,唱了一个下午,度过了那段说不出任何语言的时光。悠远的旋律,埋藏着我们的忧伤,我们迈动脚步,送去思念,双手合拢,送去祈福。与母亲,与老家的连接,使我们无时不在祈祷:上苍,请降福祉于可怜的人们吧!
我和察哈丽玛能像亲戚一样相处,皆因为有老乡这层关系。她家在内蒙古东部,我家在西部,东西跨度四千三百多公里,比北京到广州要远。她们那里的蒙古人除了放牧,还学会了种地,这一点跟我们那边的蒙古人仍旧单纯从事牧业不同。察哈的母亲多年来一直跟着她大哥生活,前两年,察哈的三哥盖起新房子后,母亲搬到了三哥家,因为离三哥家不远处有一个淖尔湖,察哈的母亲想放养鸭子。察哈说她母亲每天早早跟鸭子出去,一起到草地上溜达,快到中午,湖水被太阳晒暖了,她母亲把鸭子赶下淖尔湖。
察哈丽玛家的亲戚不断从东部出来,到北京,再到西部呼和浩特或别的什么地方,然后再返回老家。第二年复又上路。走一趟,心里踏实了,便在家干活儿,可是在故乡顶多度过一个季节,干完那个季节的活儿,就又出发了。神灵召唤他的灵魂,神灵让他存念谁,他就想去看看,了结心愿。来到谁家,吃饭,喝酒,唱几支歌子,就要走。
察哈丽玛把她写的一张纸拿来给我看,我看不懂蒙文,她就试着翻译出来:
蒙古人心灵自由,不愿意被具体事情缠住,他们活着就像是一只沉重的船,可是他们不觉得自己沉重,他们唱着歌,四处飘游……蒙古人的家在每一个他想去的地方,一旦去到那里,又想回家。他们永远从老家瞭望远方,在远方思念家乡。
蒙古人为什么总是在想念谁呢?
“我们不住在北京,他们也会来,随便睡在哪儿,不挑地方,来的时候穿上最好的衣裳,去天安门照个相,没钱的话不照相,去看看也能心满意足。”
察哈丽玛和她丈夫图门的亲戚,常把他们家的两间筒子房住得满满的,她从自由市场买回羊肉给大家做手把肉,还做家乡人吃不到的新鲜蔬菜,好酒招待,走的时候带足盘缠和北京的干粮。然后她和图门利用短暂的空隙,省吃俭用攒钱,等待家乡人到来,或者他们一家人带着大包小包回老家去。
每一年,他们为来来去去的人、来来去去的事做着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