额嬷

额嬷一家搬到这个地方,比我家晚两年。两家合住一套从前的富人盖的石头房子,宽敞的堂地,把两户人家分隔在左右两边,门对着门。母亲和额嬷,总是一前一后,不断怀孕,不断地生。一旦孩子降生,就在两户人家共同进出的大门外面,按照边区居民的遗俗,挂上红布旗子。有红布旗子飘扬,就是新地,人们在你房前屋后远远地就停下脚步。

人畜肃静的黄昏,空旷的草原小城穿透了野风,红布旗子在家门口哗啦啦哗啦啦地飘。

母亲生产的日子,额嬷早早煮了奶茶递到她手里,两个女人守着一铜壶奶茶,守着骨肉分割前稀稀拉拉的安宁,一碗一碗地喝。母亲生头胎难产,后面几个还算顺利。额嬷呢,每生一个孩子都像过一次鬼门关。母亲说,替钦格勒接一回生,她就掉一地头发。

钦格勒,是母亲对额嬷的称呼。我父亲叫她梅林。我不知道她的名字究竟是什么,我一直喊她额嬷。

额嬷听我说大城市很多女人生孩子要剖腹、侧切,或者任由自己撕裂,就问我:她们愿意吗?有没有人管这件事?大城市的女人都不确实啦?我说不知道。她愁苦着脸说:不可以,不好,回来吧,回家……她的汉语操练了几十年,仍然僵硬,她就夹杂着蒙语告诉我,人们都回来生孩子,也可以来她这里,这里地方很多很多,告诉你的朋友们如何?额嬷说,她生的孩子个头都很大,虽然难生一点儿,但没有一个孩子损坏她什么。

母亲说,钦格勒生孩子生不够,生不厌烦(她用的词是额嬷生不“草”),她可有点儿害怕了。母亲的小臂上至今镶嵌着一块额嬷挣扎时候咬伤她的疤痕。母亲说,看钦格勒红天黑地流血,就怕她闭上眼睛再不睁开。

额嬷的男人,阿木古隆阿玛在哪儿呢?他离开房子的时候,老婆还像一头母牛在地上拱来拱去,还有奶茶给他煮好端上来,也许是半夜,也许是下一天的哪个时辰,他东摇西摆找到家门,家门口已经飘起了小红旗,孩子已经出世了。额嬷的火炕上,又多了一个占地儿的人,阿木古隆不看也知道占地儿的是个人物了,他也有高高的鼻梁、厚厚的嘴唇和金黄色的鬈发,跟他的父亲一样。阿木古隆摸到一片空地儿躺下来,他得醒两天酒。

生吧,哪个女人不生育呢,哪只鸿雁不远飞呢。

孩子的动静,在男人的梦里。

我母亲说,她是怕啊,真实的一个人说过去就过去了。

还好,没出什么事,母亲缓了一口气。可是不久,母亲有了,额嬷也有了。

我和敖登都出生在一月,那是北方最寒冷的月份。人们数不清入冬以来下了多少回大雪,白毛风刮过来多少沙土雪花,又刮走多少破衣烂袍。冰雪覆盖着,大地惨白。早晨,趴在羊皮门帘上的积雪被抖落下来,一个勤快的人走出户外,去清扫一条通向远处的小路。太阳升高了,雪地晶光闪耀,遮挡在玻璃窗外棉褥似的窗帘终于被卷成一个卷儿靠在墙角,遥远而清淡的阳光顿时渗入沉寂的房屋,孩子们立刻看见屋子里尘埃上下左右拥挤、飞扬。夕阳西下,棉窗帘又严严实实封闭了所有的人家,一天就这样结束了。从早到晚,玻璃窗始终没有解冻,那上面纹刻着悬崖沟壑、椰林草丛,还有刀光剑影、妖魔鬼怪……每一天,每一块玻璃上的内容都重新开始,就看风怎么刮。

风犹如刀子,磨砺所有成活在那里的生命。

土地冻裂了,噼噼啪啪地响,等到冰雪消融,土地上就有了无数纵横交错的缝隙。孩子们始终解不开土地的秘密:有一天,原来的裂缝不见了,田地又龟裂出新的深不可测的轨迹。

额嬷的乳房在昏暗的房子里裸露着,像两架皮鼓,跟随她移动,跟随她抖擞。不一会儿,乳浆胀破了奶头,不识闲地流淌,额嬷发出噢噢的叫声,她急不可待地拉过敖登,拉过我,用她的一只乳房喂饱一个孩子。

额嬷要是出门,比如去野外挖耗子洞里的粮食,我和敖登就在自己家炕上的一点儿范围里爬蹭,很想爬远一点儿,但是寸步难行,我和敖登都被拦腰捆起,拴我们的那根绳子在炕角一根铁棍上绑死了。我和敖登就隔着宽阔的堂地大哭大叫,街上干瘦干瘦的野狗听到我们的声息,跑到院子里来,隔着玻璃窗,跟我们一道蹿上跳下,沸沸扬扬。这时,要么是母亲三步并作两步从工作的地方跑回来,要么是额嬷背着口袋噢噢地答应着推门走进来,反正这个世界上只有她们俩能听到我和敖登呼叫。母亲急急忙忙说,快吃,她只有半个钟头时间,她的奶胀啊、疼啊……她就知道孩子们饿了。奶水洇湿了她的衣裳,她先过去喂完敖登再过来喂我。奶水被我们抽空了,她就离开家去继续工作。

太阳昏昏沉沉,还不能射进房子里。我们又饿了。我听到敖登跟我一样哭,那种瘪着嘴巴发出的颤音。我们的委屈说不出来。

清汤寡水啊。

那是耗干孩子们哭声的年代,也是耗干亿万母亲身心的年代。没有人告诉我们的母亲,少生一个孩子,让世界少一张苍黄的脸,是她们的贡献。也没有人告诉她们那时经历的困难时期没有人为因素的话,其实不至于那么严重、那么惨烈。因此她们从不怀疑,无论领袖,无论自己,也无论是岁月。

20世纪60年代出生的孩子,陪伴了执着得空空荡荡的母亲。

额嬷经受得更持久一些,是靠了她的底气吗?

额嬷的高颧骨永远幽黑发亮。她眯着一双细长的眼睛,不停地对我和敖登叙说,一串音节在她飞快地转动舌尖时滑出来,又一串音节跟着混入,蒙古语言就在我们的心田里开垦耕种了。额嬷急了就骂嘿哈赫森!可你判断不出她是真恼还是正高兴呢。有时候她说:我生气啦!可她的脸上慈祥一片。我和敖登就在她宣布“生气”以后快乐得忘乎所以,把炕上能搬动的东西都推到地上,再把自己跌下去,而她看着我们折腾,在那里笑。只有当我们各自坚守一个乳房,在额嬷怀里拥挤,敖登表现出不愿意我在他妈妈怀里的意思,伸出脚踢我,我把他的脚推回去这样来往时,额嬷的喊声才准确无误就是嘿哈赫森!两个孩子于是认真、停战。

额嬷跟她的两只奶终于松缓下来,孩子们已经睡意迷蒙。

她仍旧跪在炕毡上,臀部稳稳地偎进后脚弯里,脸上呈现着那种恒久不变的微笑。蓝布棉袍罩住了她的身子,她跟菩萨一样坐出一座山,坐出一个宁静。突然,从她胸腔里流出悠远跌宕的声音,那是天然淳厚的蒙古长调。那声音粗犷,没有遮拦,自由自在地走,走过沉睡,走过苏醒,万物萌动,天地啜泣……顽强的颤音被送得很远,你相信它已经接近了人生前无法晋见的天堂。我睡着了,但一直跟着额嬷的声息游走。在她的歌儿消失得渺无踪迹的时候,我挺起身子,看她是不是哭。

二三十年后,我接触了不少音乐,有了一些作曲的朋友,可我始终想不出额嬷的歌儿是谁能写出来的。人们有了章法,就不能尽情地野;有了感觉,就能把它加工得离开了原味……山,冰雪,寒流,牛羊,蓝天,女人,那些流淌不息的东西,安装进去和生长起来,有本质区别。

长大以后我远离家乡,一听见马头琴声就想哭。

额嬷就在琴声里。

额嬷和母亲都日见苍老,两个家庭也发生了不少变故。额嬷这边,阿木古隆阿玛患肝癌去世了,额嬷的儿女们远走高飞,小儿子巴耶尔死了。

额嬷独自住在城边上一所开阔的院落里。院子有篮球场大,杂草肆意丛生,有半人高,星星点点,长出白花、黄花、紫花和蓝花,草原上点缀的差不多也是这些碎花。杂草丛中,踏出一条小路,环绕院子,成了一个不规则的圆,额嬷早晚就在小路上走动。她埋着头,缓慢地走完一圈再缓慢地走,只是身子更加弯曲,更加笨重,宽大的胯骨拖着她朝前的沉重,在齐腰深的草丛里左边、右边这么摇晃,摇晃得很有耐心。

我走进额嬷的大院子,看见额嬷正在小道上走动,我和儿子站到她面前。她叫了一声,双膝跪地去抱巴顿,随后颤悠悠地托起孩子,托至头顶,混沌的目光在太阳底下闪亮,直到气喘吁吁,她把孩子搂进怀里,在他的小脸上亲,巴顿尖厉的哭声随之而起,我知道是额嬷亲得太重,就像当年亲我,把我的脸深深吸进她的嘴里,想把我吃掉那样,亲得我流出眼泪了,也不放过我。但她放了巴顿。

额嬷和我面对面跪坐在后脚弯里,一人端起一碗奶茶,慢慢地喝。奶茶就像醇酒,你可以喝上一整天,从天亮喝到天黑,又从天黑喝到天亮。

额嬷疲惫地微笑着。从前在她棉袍下拱动的羔羊,如今已经三十岁了……她说:“萨仁嘎娃,可怜的孩子,你的小英雄坐火车啦……没看清火车长什么样子就回家啦?噢,嘎娃,我的孩子!”额嬷摇头,额嬷笑。

她比画着说:女人撕破确实不好,回来生。

做梦都想回来生呵,可是回得来吗,额嬷?遍地都是女人,就像遍地长的草。

是啊是啊……她喊黑狗嘿哈赫森。

黑狗就跑出去了。

黑狗在额嬷踩踏出来的小路上追逐什么东西。

母亲说,钦格勒这些年和人们走动得少了,越来越沉默寡言。她在院子里挖了一口水井,用绳子拴着那个她年轻时候就使唤的皮斗子打水,皮斗子用一阵就补一块补丁,里里外外补贴满了。她就是不喝外面水站供应的自来水。除了上街买点儿炒米、奶食、牛羊肉,很难见到她。

巴耶尔,是母亲最后一次为额嬷接的生。

他死了。额嬷弯腰从彩绘的硬木碗里抓一把炒米倒进我碗里,又为我兑满奶茶,然后挺了挺腰身,重新坐稳当。当她抬起头,眼里有了一层浑浑的泪水。

巴耶尔是个头重脚轻的孩子,你简直想不出他的头有多大,有多结实。头上的毛发是嫩黄颜色,嫩得有些透明、发绿。射弹弓的把戏他从小玩儿,长大以后还是玩儿得不亦乐乎,石头子从你家玻璃窗钻进去打你家的电灯泡。这种被他称作“二踢脚”的快乐游戏射击完毕,他掉头就跑;有时候站在原地不动,看有没有人追出来。没有人追,他一脸沮丧;有人追,他兴奋不已,单等对手追到眼跟前,他像只野羚羊一样嗖地逃遁。你有耐心你就追吧,巴耶尔渴望有人跟他玩儿,也好有一点儿热闹。一旦跑不过你,巴耶尔就停下来,任你劈头盖脸打他,他弹来弹去像个拳击沙袋。

你打他他跟你笑,打巴耶尔让人扫兴。

而巴耶尔打人打得失去了乐趣。

巴耶尔会漫天云雾编造一个故事,把城里七零八落的孩子笼络到自己麾下,如果卡了壳,他就随意揪出一个孩子揍上几下,借机结束他的讲述。

他每天重复自己的游戏。

我知道巴耶尔,尽管他长大的日子我已经离开了家。

他是十八岁闯出人命的。他把皮靴里插的匕首插进伙伴的胸膛,碰到心脏,那孩子当场就死了。这一回他终于认真起来,所以,他就失踪了。

警察搜寻了四十多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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