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心里,有一条通向你的路

我离开家乡才知家乡与我的关系深重。离开之后的生长,对原本生长有了重新发现,有了再植。灵魂是在后边的日子里感觉到并被它牵引的。我对自己走出去,感觉到高兴,有距离,能更多认识自己和原生地。我用了很多时间去思想我生长的土地。它在我的觉悟里,在我的日子里。这些年我没间断借助写作、阅读和思想了解和体会它。

时间越久,越理解了生长和断裂合为一体的一些意义,那个过程,有非常多不可逆转的因素,无论悲喜,无可动摇。

在那里,劳动和土地,都在自己的轨道上运行,没有声息和渲染。尊重劳动和土地,尊重那段时间里,劳动、土地与自然规律千百年间形成的相契相就而深浅不一的交融回合,成为我能够试着去做的工作。

劳动和土地蓄积了我们的历史,它的现实,就是今天需要面对的内容。

但是那片土地对一个人的浸洇,到底有多少?都是些什么?那片土地的苦难历史和光荣,它的音质、颜色,它的宗教和地形,它的自然容貌和灾害,狂野的风沙和无法无天的雨雪,它的音乐和哭泣……启蒙了人们什么?后人真能理解其中的深意吗?它对我们活着、活下去有什么意义?

永远想不完全。这样,人在哪里又有什么不同呢?有与无——比如家乡的土地在不在身边与在不在心里,是不同的,可是“有”和“在”,说到底,能够长久留存下去的是心灵里的“有”和“在”,而非现实中的“有”和“在”。心里有,在心里,形同于真实的“有”和“在”的意义。

比利时的列日老城有一个“星期五早市”,在剧场旁边,我们去剧场路过那里。正赶上早市收场,技术总监苏明居然搜寻到一把马头琴,只有一市尺那么长。不知道是哪个年代,上天赐予 哪个欧洲人这把蒙古人的乐器,苏明要我辨识。

从粗糙的历经磨砺的琴身、琴弓和配置的新弦,从马头琴拙朴的未及演绎的形状,我似乎能看见成吉思汗之子太宗窝阔台兴师北伐,雄师劲旅长驱直入欧洲大陆,某位蒙古男儿怀袍里贴揣着这把小臂长的马头琴,在漫漫无期的马上,饥寒交迫的深夜,刀箭纷飞的空隙,揩拭斑斑血渍,抒发思乡的深长情意,修整偶发的迷惘灵魂,祈祷上苍饶恕暴力,企求内心哪怕一丝的安宁,由是,在遥远的欧洲,拉响马头琴,吟诵魂牵梦绕的蒙古高原,他的家乡。这把马头琴,是想家的蒙古人无暇顾及的遗物吗?这段长长的历史镶嵌了什么样的虚骄烈酷?物是人非,窝阔台远征军的亡灵,今安否?今安何处?

就见苏明摩挲着马头琴,知足地在原地乱走,眼睛眯成一条细线,嘴角挂起,对他意外获得的宝物爱不释手。这也是蒙古人的福了。想一想,地球原也是理路一致的,人人爱家,该回到自己地方的人和物,迟早回去。只是,有些断魂回归无路了。那把手臂长的马头琴,是不是远征蒙古人的心爱物,已无关紧要,它出不了原有的声音了。

忽然想起刘欢唱过的:“千万里,我追寻着你……”

上苍保佑大地,保佑灵骨慈安。

离开大家,我独自对着地图,往城北方向走。沉重的身心渐渐清静。来不及细看的教堂,拍摄下来。为了看它们,我会不会再来这里?很多地方,我去了就知道有一天还会再来看一看。但是,在原处和来异处,都是可以瞭望的,都可以完成瞭望的,对于瞭望而言并没有本质的分别。

远离家乡,常会思念。

那一年的一月,我去欧洲参加一个国际艺术节。因为想念家乡,不能入睡。

我待在船屋甲板上。

在远处的一点灯光下,在河水映斑的微晃中,在城市汽车的滚动中,在船舱里客厅传来的音乐声中,在天空飘下的细雨和冷风泠泠的吹拂里,我一个人静静地坐着。想到很多事,但又什么都不知道,而把这种不知道印染在心里。

我穿着薄棉袄,把黑围巾围裹在头上,手很冷,有点儿僵硬,缩进袖子里。这是一个一生可能只来一次的城市。就像舞蹈与我,是偶然接近的。但毕竟舞蹈进入了我的心里。不知道往后的日子,人们会飘浮到哪里,在那个地方,能不能看见寺院、房屋、生长的土地,看见水和草?我们都有一些别样的记忆,比如战争、饥饿、流放、暗伤、争斗,泪血汗,洪涝雪冻风暴。这些记忆跟我们的想望一样,根深蒂固,挥之不去。

在浑湟的记忆里待着,很多时候是那么想唱内蒙古的歌曲。无论身在哪里,都想念内蒙古,想到内蒙古,心里就有源远流长的声音。上苍赐予那片土地的东西南北、苦乐悲欢,几乎都埋在地下,稀疏的人们,游走在有草没草的地面上,出没在村庄边缘被开垦出来的一片片不太结果的无效地方,被干冽的西北风吹拂着,看见往日的脚印被沙石淘汰,日渐掂量出荒原的亘古、渊博,深不可测。寂静的、黑蓝色的夜空下,地下的千古埋藏,从草地和耕种的庄稼地的缝隙里传诵出去。那些沉没了千古牺牲的滋味,有血海浮游出的真性,随西北风掠过每一根草,来到人心上。那就是草原上的声音。

它来到心里,又从心里传递出去。那声音消解了沉重吗?不会的,沉重和血液一样。它在心里,也在躯体里。

声音自黧黑中显现的时候,已经融化了千百年的苦难。它回旋着,担负人们,穿越远古和天空。老少人们在混沌中学习,默然领会。什么时候脱离过苦难深重的人呢?什么时候背弃过温善勤勉的心呢?可怜的人。千年的草籽在哪里?万年的鱼子在哪里?山坡上端坐的人啊为何哭泣?可怜的人……即兴词曲,我可以一直唱下去,唱到天亮。心灵自由得竟有些悲伤。唱到后来,明晰了一点点,心底最悲伤的地方,原是草地不复是草地,草地里的人不真爱人了。

最勤奋的草,终于不再生长,最爱人的人,终于不再爱人。这样的沉重,什么样的歌也唱不了它啊。

那片土地剩下挽留和摇撼,继续出落一些声息。

听见东方大陆腹地的干旱声音,就想一个人待着,守卫着那个声音,任由它在心里自由流动。是因为血在流。血往里流,也往外流,流到所有我能看见、听见、想见的地方。我的血是北方那个草地里蓄养出来的,这使我有力气走路,有力气在看见灵魂的时刻,感到亲和与温暖,感到安详与宁静,只是悲伤与日俱增。

在日常劳动中,在阅读、书写中,在留顿的舞蹈中,我感觉到健康和力量。由此对赖以立足的土地,更由衷地尊重,向往着对于土地的更多发现。我知道,土地和我们的关系,是穷尽一生都不一定能够懂得其真义的,但是,人可以拾敛时日的埋藏所给予土地和人的光泽,给予土地和人的自由的烛照,这些都是得来不易,珍重更其不易的东西。人可以做的还有,就是去灌溉。人拥有的自由,说到底,其实只有思想和灌溉。别的还能有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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