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乎心性的文学世界——关于孙颙和他的文学创作

顺乎心性的文学世界
——关于孙颙和他的文学创作[10]


因为编这本《孙颙创作评论研究集》的缘故,我跟孙颙有了比较深入的交流和接触。这让我对“文如其人”一词有了更深的理解。

孙颙担负着众多的社会角色,但我想,他最基本且最钟爱的身份,依然是作家。尽管因为种种现实的限制,他只能在业余时间写作,但这似乎加深了他对文学的挚爱和对创作的欲求。文学创作于他,是一个顺乎心性的天地。在这个天地里,他听从自己内心的声音,因此,他的创作随性自然,而他的个性和特点——宽厚、率性、博闻、善思,也都一一体现在了作品中。他的作品,是明其心、见其性的。

1978年,孙颙考入了梦寐以求的华师大中文系。那个年代,学生创作的风气还远未形成,但他似已发现自己对于文学创作的倾心,那种创作的冲动来自内心的召唤。他就此踏上了文学创作之路,一晃这么多年白驹过隙,他几乎从未停歇。

对于孙颙的创作,最为显著也是公认的一个特点是多样化——他的作品体裁从小说到散文、时评,题材从知青文学到城市文学,在创作手法上他更是多方尝试。但这样的多样纷繁并没有给人以杂乱或是刻意之感。事实上,这正体现着孙颙对于文学和生活不变的探索和热情,也与他善于思索的特质休戚相关。所以,虽然“多样”,但孙颙的创作存在着一条看似毫不相干其实却有内在联系的线索——他的才能在于总是能写出符合他其时所思所想的作品。

这从他不同人生阶段的创作往往会关注不同的内容、探究不同的主题可见一斑。

《冬》探究的是青年一代在“文革”中所经历的困惑、反思和觉醒,是孙颙早期反思历史、追溯往事的代表;《雪庐》《烟尘》和《门槛》三部曲,则在一个宏大的结构下,勾勒出几代知识分子的命运沉浮,集中体现了孙颙关注的知识分子题材;《拍卖师阿独》中,孙颙根据自己的生活经验塑造了一个在现代社会打拼的人物典型;而《漂移者》又把触角伸向了在上海生活的外国人……

稍加分析,就会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每当他熟稔了一种题材,就会在这个当口转而一变地去尝试一个新的领域。而这正反映出孙颙随着年龄和生活阅历的改变,关注点和兴趣点的变换,他顺乎了自己爱尝试新领域、关注新事物的心性,将创作与自己的人生阅历结合在了一起。就像他自己说的,《冬》的故事其实是他当年自身思想转变过程的同构,《雪庐》的题材与自己的家族史有关,但其中包蕴的感情则完全是自己个人的——在那个阶段,他所寻求的是知识分子的安身立命之所,在《雪庐》乃至后来几部以知识分子为题材的小说中,他的寻找似有了结果。《拍卖师阿独》《漂移者》记录了他在生活中接触到的元素和原型,而当我读到他多年前的短篇《摊牌》时,更是称奇——故事中所写的桥牌高手和对于桥牌的理解,一看就知是源于他自己多年对于桥牌的琢磨!米兰·昆德拉曾说,文学人物是“实验性的自我”,而“作者通过一些实验性的自我(人物)透彻地审视存在的某些主题”。孙颙正是将自己“化”在了他的文学作品中,于是这些不同的文学人物其实代表着他的某一面,他的作品隐含着他某一刻所要探究的主题。

创作“多样化”固然有利有弊,正如有的评论家担心这样的尝试会令他的作品不能成其系列,或是在某一个题材上挖掘得不够深入。但这样的创作特点又恰恰让孙颙能不拘一格地感知和捕捉到新的时代特质,所以他的作品总是充满着浓厚而鲜明的时代气息,或者说有着某种引领和先知的作用。比如当年的《冬》可以说是最早反映“文革”的文学,而《拍卖师阿独》和《漂移者》在题材上的开拓性也是显而易见的。

多样化的创作特点造就了孙颙的“广度”。就像有媒体所总结的,他是一个思想者。其实,他最可贵的还不在于“能思考”,更在于“敢思考”。这在他的《思维八卦》里得到了淋漓尽致的体现。正如有评论认为的,他的作品常常思考一些人生基本的大问题,而一般人往往对此却步,觉得不必或是不敢对此进行自己个性化的探究,但其实人有时是需要一些终极性的思考视野的。他因此而创“思辨散文”一体,在我看来,他是寻到了一种与自己的风格特色十分相契的创作形式。

在与孙颙的接触中,我真切地感受到他对这个世界充满着好奇和思索。我甚至觉得他的骨子里有着中国哲人“混沌”的气质和智慧,能从不可见处发现许多可见的关联,从而到达对这个世界认知的又一高度。正如在最近的一次演讲里,他会从围棋联想到小说和绘画创作开始时作者对人物和笔墨的布局,会从计算机的0和1的符号,想到中国的八卦。而他对于诸多经济问题的观察和思考也是作家群中鲜见的。他笔下的世界常常呈现出别样的意趣,让人充满惊喜。

除了融会贯通的广度,孙颙作品的另一特质是其中对于人性的认识和眷顾。

不论他的作品的题材和体裁如何丰富,我总是能从中见到宽厚的包容力和深刻的洞察力。他早期的小说中刻画了一系列的青年形象,但细读会发现,越到后来,他对于人物的刻画就越复杂,而不只是扩大其一面将之作为扁平的典型,特别是对于有些人因为所处的特殊时代而造成的性格上的扭曲表现出一种理解和宽容;又比如《拍卖师阿独》中,他虽然一直有意将阿独塑造成一个从不“作假”、不为世俗污染的刚正形象,却也让他在最后因为一些特殊原因而越过了自己的底线。

这些处理让他的作品散发出人性的光辉和深度——人性从来就是复杂而不能截然论断是非的,如果作者能用一种真实的眼光和宽广的心胸去关照这个世界中的个体的处境,便常常会塑造出丰满的人物形象。而孙颙在这方面的造诣,是日臻深厚的。正如荷尔德林所说,“谁曾见过那最深刻的,谁便爱那最现实的”。正是因为孙颙对现实生活的不断观察和善于思考,他的作品才会随着时间的积淀越发显出复杂性和包容力。

所以,孙颙在其宽厚的外表下,还蕴藉着更多面的特质——他热情拥抱生活,但思考的问题却常常是冷静而严肃的,他很宽厚,但是对于复杂的世态并非涉之不深,他的文风质朴,却让人觉得其中别有深意……这些看起来有些矛盾的特质,使他的作品耐人寻味而有生命力。

对这个世界多方探索的广度和对于人心世情深刻的认识,与孙颙本人的特质密不可分。凡阅读他这一路走来的作品的人,定能感受到他的作品是他心境和人生经历的影子。我想,他对于文学如此挚爱,或许也是因为文学对他而言是一个可以慢慢搜集、探索、袒露自己内心世界的平台。“弥尔顿出于同春蚕吐丝一样的必要而创作《失乐园》,那是他的天性的能动表现。”(马克思语)孙颙何尝不是?文学创作是顺乎他心性的,所以这一路走来,他有过集中的创作期,也有过相对的中断期,但从来没有停止过对于文学的追求,用他的话来说,“那是不能停的,即使没有具体的创作,我也要不断地积累、沉淀”。这么多年,他一直靠着手中的这支笔默默梳理着自己人生的脉络。相对于许多职业作家而言,他的写作时间很有限,但正因为写作对他至关重要,所以他会觉得“每天晚上回家即使再累,若能写上哪怕五百字,这一天也没有白过”。

研究这样一位创作与为人如此相得益彰的作家,搜集他的创作之路的痕迹是深有意味的。于是,便有了这本或可借以一窥孙颙及其文学世界的研究评论集。因其为人的率性和创作风格的多样不拘,这本集子更注重资料的规整和梳理,分为“文学创作评论选”“孙颙谈文学艺术”“孙颙印象记”“孙颙作品选读”和“孙颙创作年表”五个部分,试图从他者和作家本人的视角来呈现孙颙的文学世界。在“文学创作评论选”和“孙颙印象记”部分,可以发现这些年关注孙颙及其创作的不仅有文学评论家,更有其诸多的师友、同事乃至民间的书评团体。纵观这些文章,会发现它们解读的角度更是迥然:从文学人物的原型分析到故事结构的处理,从叙述手法到思想主题。孙颙的多样,为大家的解读提供了一个开放性的舞台。“孙颙谈文学艺术”部分,是孙颙平日里写就的随笔小文。书法家不经意间书写的便条常常是其造诣精华的自然流露,而孙颙的这些小文,正可见他素日的所思所想和创作风格,亦可与他的小说、散文创作形成同构。在“作品选读”部分,孙颙特别选了一些自己认为比较重要,却常常不那么受关注的作品。至于为什么会选这些作品,或许是因为,其中有孙颙最真实的影子,或许是因为孙颙想展现出为大家所忽略的一面……这实在也是很有意思的发掘过程,有待我们重新思考。

当然,这些资料的搜集过程真也体现出孙颙的个性——他每每都会说,哎呀,这或那篇资料我没有留备,因为我实在太大条,太不注意自己的资料积累了。但正因此,这部集子也染上了孙颙的个性,就如他和他的作品是一个整体一般。

而这几个部分的规设,让我想到了西方著名文论家艾布拉姆斯在《镜与灯》里提出的文学批评有作家、作品、世界和读者四要素的论点。集子的这几个部分,正从不同方面涉及了他所提到的这四个要素。虽然肯定有不少资料或是选编上的缺失,但希望它能成为一幅具有不同景深的画作,让读者可以见到一个真实而立体的孙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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